第四十章：玉海沉音与烬骸旧穗

时间被玉白的光流强行凝固。

并非冰冻的僵硬，更像被剥夺了流动的权柄。空气凝成无色无波的厚壁，悬浮的尘埃、碎裂的甲叶、被掀离地面的残枝败叶……全都被固定在失去重力的永恒位置。焦土上残存的能量碎屑如凝固的星辰，微微闪烁，却不再湮灭。

神子的意识飘浮在一片白茫茫的虚静里。没有痛觉，没有声音。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剩一点残存的知觉，奇异地锚定在指尖——在那道冰冷铠甲裂缝的深处。

指尖的触感清晰得刺痛。

冰冷！粗糙！

甲片内侧沾满的、滑腻如同半凝固脂膏般的血污污垢。

被厚厚污浊包裹的……

那块棱角刺入指腹皮肉的硬物边缘。

缓慢而沉重地搏动着。

一下……

一下……

仿佛一颗被深埋污血与铁锈下的……

沉眠的心脏？

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震得那片狭小的空间微微战栗。污浊的靛蓝内衬纤维随之起伏，刮擦着嵌入其中的指尖伤口，带来细密的切割感，却毫无痛苦可言。唯有那搏动本身，如同从最深暗的海沟里传上来的心跳鼓点，固执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还在跳……

念头像游鱼滑过意识死水。

被你亲手……锁在污秽铠甲里的……

那颗……笨穗子……

意识边缘，开始有画面渗入。

不是完整的回忆。

是更模糊的……触感的重演。

冰冷的雪片粘在睫毛上……

少年粗糙冻红的手，丢下一块温热的、边缘微焦的麦饼，砸进冻得发硬的泥雪里……

饼的暖……透过指尖传导……

与此刻指尖紧贴的那冰冷坚硬物件的搏动……

在凝固的时空中，诡异地……

交叠！

……

另一片沉凝的白茫深处。

朔风庞大的意识如同一艘失舵巨轮，沉没在万古死寂的海床。无边的黑暗、破碎的呐喊、冲天的血光……所有喧嚣的杀伐战场碎片都在下沉、分解，被绝对的“无”吞噬。最终陷入一片连黑暗本身都泯灭的虚无。

没有形体。

没有愤怒。

只有永恒的……空……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被虚空同化的刹那！

一点冰冷的！粗糙的！触感！

极其突兀！

如同灼热的铁钉狠狠刺入虚无！

它来自右肩上方！

铠甲缝隙深处！

一个小小的角落！

一块冰冷粗糙的、棱角分明的硬物！正被某种外部力量死死顶压在铠甲内部的皮肉上！

那力量如此执着！甚至刺破了皮！

锐痛如一道劈开混沌的闪电！

强行撕扯回一丝几乎湮灭的知觉！

什么东西？！

杀戮的本能瞬间复苏！如同深渊巨兽睁开残暴复眼！

是谁？敢在他身上留下伤口？！

暴戾的念头瞬间凝聚成无形的巨爪！循着那点锐痛传来的方向狠狠撕去！

就在这狂躁的意识即将彻底毁灭那点异常触感的瞬间——

那冰冷粗糙的物件……

突然……

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

咚……

低沉……

模糊……

如同隔着万顷泥沙与铁壁传来的……

心跳？

……它在……动？

暴戾的撕扯戛然而止。

并非畏惧。

而是……

一种源自本能深处的……

完全的……

茫然。

那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被锁在铠甲的最底下？

为什么……会动？

意识残片在凝固的白光里沉浮。

开始有更多零碎的画面强行浮现。

不再是无边无际的战场厮杀碎片。

而是一些……

更微弱……

更易碎……

几乎被他意志刻意碾成齑粉的存在……

雪地里。

一个小小的粉色背影。

穿着明显不合体的宽大旧狩衣，赤着脚，冻得发红。

怀里抱着一只僵硬的小白狐。

她低着头，把脸埋进白狐冰冷的绒毛里。

瘦弱的肩膀……

很轻微……

很轻微地……

抽动了一下。

为什么记得这个？

为什么……

在铠甲最深的角落里……锁着的东西……

会发出……和那个抽动一样的……搏动？

……

洼地边缘，凝固的白光海洋里。

田村僵立着，如同一座覆满雪尘的泥像。意识被玉海无边的寂静淹没大半，仅剩一丝在颅骨深处如风中残烛般闪烁。他那双布满血丝、只剩下杀戮余烬的眼珠艰难地转动，如同锈死卡顿的机簧。

一点模糊的影像，透过凝滞的玉白，艰难地穿透进来。

不远处的高地。

那片死寂风暴凝固的中心。

高大狰狞的玄甲身影半跪于地，姿态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碾碎了脊骨。巨大的头颅深深低垂，被恶鬼面甲包裹的脸孔几乎触及泥地。铁甲破碎的缝隙间，有暗沉粘稠的液体渗出，汇入身下黑褐色的污迹。

而他……

他那只曾握断剑、撕裂仇敌的……

巨大而残破的玄甲铁掌……

此刻……

正死死地……

覆盖在他自己的左肩后方！

护颈甲与胸甲交接处……

那道铠甲被撕裂的、暴露出靛蓝内衬的缝隙之上！

五指深陷！力道之大！

指关节的覆甲甚至扭曲变形！

仿佛要将那片铠甲……连同里面……那块被他亲手锁在污甲深处的硬物……

用尽全身残余的力量……

死死地……

按回去！

再……

也……

不见天光！

为什么？

为什么像掩埋一颗泄露他滔天秘密的……心？

为什么指间的颤抖，传不出这片凝滞的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