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外天色已近黄昏,山坳里的光像被厚手掌捂住,松针间只余斑驳亮影。
厨房里蒸汽扑扑往上冒,腊肉切得整齐,野鸡煨在大铜锅里,汤色清亮,几星葱白浮着。
院里一张长木案摆出,红纸糊的灯笼挂上梁,风吹来,火苗一颤一颤。
青梧寨不缺银子,却也用不得宫里铺子才见的缎绫,喜幔是新扎的红布,色泽狠,布面略粗,薄处透光;
红绸是山下染坊用苏木、茜草兑出来的颜色,见光就更艳了。
言霓从后院的小耳房出来时,刚洗过的发还微带潮意。
她让阿九捧着妆匣,站在铜镜前,先把鬓边那缕碎发理顺,用一支鎏金的簪子半挑在云髻上。
簪头是石榴花式样,红珐琅工艺不算上乘,近看有细细裂纹,却衬得她眼尾的那点红更鲜。
她不爱繁饰,只摘了双金缠丝耳坠,坠脚是小珊瑚珠,隔着灯火,珠面软润。
外披红褙子,里头是绛红细棉里子,袖口滚一圈黑边,腰间系玄色丝绦,一收一束,把身段利落地收在一处。
她骨肉充盈,眉眼明净,站着不言,便带着股压人气势。
言霓把袖口一理,回头吩咐:“酒坛子都滚热了没有?”
“烫着呢。南溪老酿十坛按小姐您说的先开三坛,余下的照看着。一会儿我在堂上替您把人都劝起来。”
阿九把手背在身后,眉梢抖了抖,压低声儿,“那几坛换过的,记号都按着小姐您定的放了。”
言霓“嗯”了一声,眼里掠过一丝冷意:“看牢。散席前,别叫旁人碰到我那两碗。”
她回身再照镜,指尖把唇色轻抹匀净。镜中人一身红,火里抽刀般醒目。她把面纱戴好,只露出那双清亮的凤眼,转身便走。
-
大堂里早把供案摆妥。
正中一张长桌,铺红布,压石镇角。桌上供着天地牌、香炉、烛台,红烛一对,蜡泪淌下来,凝在铜盘边沿。
大当家坐在主位,虎皮披肩,面容粗豪;二当家略斜着身,手里转着一串老核桃。
寨里大小男女挤得满院,吹鼓手把一面破锣敲得当当响,喜气有些粗,却来得痛快。
“霓丫头怎么还不来?”二当家抬眼,作势要起。
大当家“哎”了一声:“她装神弄鬼就会挑劲儿时候。”
话未落,外头一阵骚动,人群自动分开一线。一道红影从后院廊下过来,步子不疾不徐。
那人头上覆纱,纱下一双眼晴润,灯火一照,眼尾的挑仿佛更挑了一分。
一身红衣并非绫罗缎子,却把腰身和肩背都勾得恰到好处。
她走上廊阶,抬手解下面纱,露出整张脸时,堂中竟静了一瞬。
青年站在堂心,正被人牵着腕子要往案前引。
他抬眼正对上那一眼——
好美的小娘子。
他眼中神色动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像是被突兀的亮光刺了一下。
他很快把视线收回去,睫毛低垂,面上又复平静,袖下指节却不自觉绷紧了一线。
阿九在旁压着笑低声道:“瞧呐,咱姑爷也不是木头。”
言霓已上案前,朝两位当家一揖,转身时衣角开合,腰间玄绦随之倾了倾。
她眼角扫过青年,似笑非笑:“时辰到了。开始。”
青年开口,声音温缓:“姑娘,行礼之前,可否先依礼见过二位尊长?”
二当家“哼”了一声,倒还觉得顺耳。
大当家刚要点头,一旁言霓懒得多生枝节,手一摆:“省了。咱山里不讲那些弯弯绕绕。拜。”
青年面色未变,袖底手指稍稍一翻,像要稳住呼吸,口里却道:“于礼——”
话未了,言霓已然上前一步,近他半身,像是随手拂了拂他衣袖的褶子,指端极轻地在他肩井、臂臑两处一搭一扣。
她手法极快,也极准,指腹微沉又即抬起,旁人根本看不出什么,青年背脊却是忽地一紧,肩胛似被细线牵住。
这小娘子武功不赖,居然还会点穴?
他眼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藏起,整个人像被绷成一弓,动不得便也不动了。
“拜天地——”阿九拖着长腔,锣声应时响作一片。
言霓侧身,压着青年肩头那一寸细不可察的力道,引着他朝供案深深一揖。
青年不得不弯腰,心里把方才那两处指落的方位记牢,又试着吐纳一口,气至膻中,薄薄一层麻钝仍在,知短时难解,只把呼吸沉下去,收束得更稳。
“拜高堂——”二当家半是好笑半是摇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大当家哼哼两声,仍有几分不痛快,却到底也没拦。
旁人起哄声越来越大,有人吹口哨,有人拿筷子敲碗,笑得不成样。
“夫——妻——对——拜——”
青年垂眸,眼尾不动。
言霓转身与他相向,眸中无甚笑意,姿势却端,略一俯,示意极简。青年脊背绷得如直木,又被她按着,终究还是弯下去。
两人行过,堂中叫好一片,锣鼓敲得破了音。
阿九早把合卺酒端上来。粗胎青花碗,各一只。
碗沿系红绳。
言霓把自己的那只端起,唇只沾了一点,放下时目光偏了偏,阿九会意,换手把她那只碗撤去另放一只。
青年那一只递到手里,他看了一眼酒面,清亮,热气缓缓往上熏,带着老酿特有的甜辛。
他把碗举到胸前,略一停顿,唇边淡淡:“得罪。”
他也只点到舌尖,便抬手又放下。
言霓那边已把碗斟足,抬手就把青年那只与自己那只碗边一错,红绳绕在一处,像个好看的结,旁人只当是热闹,笑得更响。
礼行毕,阿九高声:“兄弟们——喝!谁要是今儿不醉,便是看不得三当家风光!”
寨里人的豪气一下子被点着了,酒坛一坛接一坛。
南溪老酿是好酒,前味甜,后劲沉,烫过之后更像火顺着喉咙往下走,人很容易就多喝两碗。
言霓端着酒在场间绕,逢人便笑,逢人便敬,嘴里话不多,却把气氛抬得妥帖。
她不催,阿九在旁催,几回三转,众人脸上都红了。
到换新坛时,阿九眼风一抬,后生们把记号的坛子抬上来,封泥在灯下泛着微光。
阿九故意把酒舀得满,溅得案上都是,众人笑骂着去抢碗,敞着喉咙往里灌。
再过两盏茶工夫,有人笑声慢了,有人筷子掉在地上懒得捡,墙角有人靠着柱子打盹,鼾声断断续续。
再过一回,鼓手手里的锣落在腿上,人也歪到一边,眼皮撑不开。
大当家撑得久,终究也撑不住,先是砸吧两下嘴,拍拍桌面,道:“这酒——好。好、好……”
话声拖开,人就垮在椅背上,平日里威严的鼻息,这会儿响得像拉风箱。
二当家心里知不是,方才端碗时悄悄留了神,然而到此刻,眼前也开始发花,只来得及摆摆手:“你们——把……把门看……”
后半截话没了声。
堂上堂下一片东倒西歪,火盆里炭还红着,烛泪半凝不凝,风过,细小的火花跳了一跳。
院门外守夜的两人还说着悄话,过了片刻,一个靠门,一个倚柱,脖子也一点点软了。
言霓把手中碗放下,抬眼看阿九。
阿九一挑眉,低声:“成了。”
言霓回身,眼光从屋里扫过,确定无漏,便道:“抬着你这便宜‘姑爷’回喜房去。门外你守。”
“得嘞。”阿九点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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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大堂,人已经“睡熟”得透了。
粗瓷碗横七竖八倒着,酒渍沿木案一条条地晕开,火盆里炭红如豆,簇在一起,偶尔崩一星火,落在灰里便暗了。
大当家仰着睡,虎皮披肩滑到一半,胸口起伏如鼓;二当家斜倚着椅背,手里的老核桃还夹在指缝里,半落不落。
言霓没急着动手,先绕案看了一圈,门口守夜的人果然并肩坐着,脑袋一点一点往下垂。
她折回主位,站在大当家身侧。
钥匙不在腰间明处,她目光往下掠——皮带的扣头处有一只旧铜铃,□□塞着一小团棉。
她记得这铃,白日动辄叮当,夜里却极安静,原来是这样。
她伸指把铃往里按了按,拇指抵住,另一手去掀虎皮,虎皮下面里衣膝间绑着一条细绳,绳上串着三把钥匙,一把小、一把长、一把呈鱼腹形。
她把绳轻轻一挑,铜钥匙串离身半寸又落回去,动静小得很,连人呼吸都没乱。
遂心里一定,步子极轻从大堂斜角绕出,顺廊往后。
账房在西偏尽头,门上挂的锁肥厚笨重,正与她掌中这把鱼腹钥匙相称。
她把耳朵贴门侧,里头安安静静,钥匙入锁孔,旋时有极轻的“嗒嗒”声。
锁开,她把门只推出能容一人的缝,身子斜插进去,又反手把门掩到一线。
一股油墨气迎面而来。
墙边一整列柜子,分三层。
上层是粗账,粗黄纸成册,多记柴米盐酱;中层是日销,竹签穿页,戳印稀稀落落;
底层抽屉里压着皮面大本,牛皮染黑,角上有棕线缠得实,封面没题字,只贴了红纸小签,写着“总出入”。
这纸页上边角已有起毛,分明常有人翻阅。
她心里一动,将那本厚册轻轻抽出,置于案上。翻开,却见无目录。
她便自末页看起。
正月一栏,用朱笔重圈:“扬州来银三万六千两,兑银七成,余折货;经手李,号‘万春记’。”
再往前,腊月记着:“江都入银二万四千,号‘太和兴’,经手仍李。”前后不过半月,两笔皆大额。
言霓眉心微蹙,指腹在那“李”字上一顿,随即掩去痕迹,把手抹在衣摆。
她又往前翻,见“京城回流”四字,旁边盖一方粗戳,近灯细看,似是“和记”。
继而两三页,皆是“京城转手”,银子分散到七八家铺号,数目零碎,不成整段,显然是刻意拆散。
她一页一页翻,心里暗自计较,直到见到后头:“漠北支出两笔:一、军需摺补;二、边备贮粮。”
落款钤一小印,写“镇北侯府库”,虽不似官府正印,却也绝非江湖坊市的寻常戳口。
言霓静静盯着那几行字,眼神一沉。
李家——是扬州的大商,绕了这般大一圈,银子终究是送到漠北去。
漠北镇北侯府,那是朝廷边务之地,与顾家并无牵连。
她心下便放松了几分。
只要不是给顾家挖坑,只要不是政敌暗中布置的局,其余,她不欲再管。
思及此,她仍俯身,把关键几页抄在随身携的绵纸上,不写全数,只记来路与去处,存一份底。
抄完遂折作小片,暗暗塞进发髻簪尾处,簪脚一扣,外头看不出丝毫。
一方作罢,她小心翼翼环顾四周,遂快步抽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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