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正是暮春时节。
长安天光清朗,碧空如洗,杨柳新绿,杨花随风飘散,扑簌簌落在僧阶石缝之间。
相国寺前殿钟声洪亮,回荡在长廊深院,香火鼎盛,女眷们三三两两,或曳罗裙,或执香盂,眼波流转之间,却都带着几分暗自的打量与期许。
寺后小园,修竹摇风,水声潺潺,几座凉亭临水而筑,供贵客歇息。
偏偏此时,水榭亭间陡然传出一声巨响。
“砰——!”
只见一名素衣公子被猛地踹出亭外,直摔倒在青石甬道上,冠角歪斜,白衣尽染尘土。
他勉力撑起身子,狼狈得面红耳赤,扯着嗓子喝骂:“你这般女子,真真泼悍不驯,不知礼教廉耻!”
他咬的“泼悍”二字,几乎等同于骂人粗鄙,直指女子不守闺训。
若换做寻常女子,怕就要揉揉眼睛哭鼻子了。
可亭中却传出一声冷笑。
只见顾言念红衣若火,立于亭心,眉目间英气逼人,唇角一抿,拍了拍掌心的尘土:“呸!你那些外室,能从城东排到城西,还好意思与我相看?真当我顾家无人!”
她声清字正,宛如剑锋出鞘,响彻在廊庑水榭间。
围观的僧侣与香客尽皆哗然,私语纷纷:
“这不是兵部侍郎家的长子?平日里装得温润如玉,洁身自好,怎地私底下竟是这般行径?”
“顾二姑娘果然性烈,连这等虚饰的体面也不肯让半分。”
“唉,虽痛快,可到底泼辣过甚,将来不知哪个人家敢娶,怕是家宅难宁啊……”
窃语声中,那公子心头羞怒交加,却仍硬着头皮叫嚣:“有辱门风!不知羞耻!”
顾言念凤眼一挑,长袖一振,步子上前作势要再踹。
那公子魂飞天外,仓皇连退,慌不择路,竟一头撞到石柱,爬起来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四座之人无不掩口失笑,场面一片沸腾。
亭中另一侧,李氏(大嫂)急急拢了帕子遮面,低声劝道:“二妹妹,且歇手。闹得太凶,传出去更不好。”
顾言念却若无其事,拍拍手心,回眸笑吟吟:“嫂嫂,这已是第五个了,一个比一个无趣。倒不如让我出去走走,可好?”
李氏瞧她神色倦怠,心中暗叹,知她既生厌,便再逼不得。
只得点头:“你小心些,别又闹出事来。”
顾言念笑着颔首,拽了小丫鬟阿九,径自离亭去了。
……
相国寺后院的景致自与前殿不同,少了香客喧嚷,多了几分静雅。
石桥卧波,清泉潺潺,几树海棠将谢未谢,花瓣落在水面随流飘去,仿佛画里添彩。
顾言念携着阿九,走得无精打采,步子踢着青石小径上的细叶。
她本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今日被母亲强按着来相看,已是憋屈得紧。
方才那一闹,虽出了口气,可到底乏味至极。
这些世家公子明明也是出身高门,却一个赛一个的虚饰,见面不过是谈诗论文,夸来夸去都离不开门第清誉。
顾言念走着,忽见园后高台耸立。
那处是一座旧塔,因年久失修,门扉锁闭,常年荒废。
听说里头阴风阵阵,夜里还曾有僧人见鬼影浮动,久而久之便无人敢近。
她眼中却亮起光,显是忽而来了兴致,她抬手指着塔身,笑道:“阿九,你说这塔里真闹鬼么?我自小到大,只在外头看过,却从未上去过。”
阿九吓得一怔,急忙劝:“姑娘,这地方早封了门的,僧人都说快塌了呢。还是莫要招惹的好……”
话未说完,顾言念已扬眉一笑,身子一纵。
只见她红衣翻飞,轻若燕子,脚尖点上石栏,借势又上檐角,顷刻之间已跃至塔腰,宛若一抹烈焰直冲云端。
阿九惊得花容失色,忙要追上去,却被顾言念俯身喝止:“你在下面守着!有人来便咳两声。我去去就回!”
说罢,她已轻巧掠过破旧窗棂,没入塔内。
-
却说那塔内阴暗,灰尘扑簌,光线从残破的窗棂斜斜照入,映出一地杂乱。
顾言念初入,只觉鼻端都是陈灰气息,抬眼望去,墙壁斑驳剥落,梁柱歪斜,果真是多年无人问津的破败模样。
她兴致正浓,四下张望,却见角落里竟还堆着几卷旧纸与木简,似是残破的经籍与笔录,早被尘埃封裹,蜘蛛结丝。
顾言念本性好奇,蹲身细看,只见地面浮灰厚如积雪,却偏偏有几行清晰的脚印,深深浅浅,延入塔心。
她心里一凛:
——此地明明荒废,为何会有人来?
她垂眸细数,那些脚印有深有浅,少说也有三四人之迹。
正自凝神,未曾注意脚下,那早朽的木板“吱呀”一声,竟塌下一角。顾言念身子一晃,眼见就要跌落塔下。
骤然之间,一只有力的臂膀自暗影伸来,稳稳搂住她腰际,强行将她拽了回来。
“二妹妹,小心。”
耳畔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惊惶未消。
顾言念心头一震,抬眼一望,只见来人青衫劲装,眉目清朗,神色冷肃,却偏在此时透出一抹关切。
正是她那大兄顾明衡的同窗好友——英国公世子,霍廷泽。
她微愣,脱口而出:“令恩哥哥?你怎的在此处?”
令恩是霍廷泽的字。
霍廷泽收回手,神色一顿,像是思忖如何作答,才缓缓道:“今日闲来此处走走,偶然至此,却不想见二妹妹冒险。”
顾言念原本觉得他这话说的好没逻辑,正想追问,却忽而察觉与他离得太近,心下微觉不自在,想要推开,怎料脚踝已被碎裂木板划破,刺得生疼。
她闷哼一声,身子一歪,心里开始懊悔自己不该这般莽撞的跑上来。
霍廷泽目光一凛,伸臂揽住,低声道:“莫动。”
语罢,他旋即一把将人抱起,身法如风,轻功纵跃,自塔腰凌空而下。
塔下,阿九正急得团团转,猛见姑娘被人怀抱而下,吓得面色惨白,忙迎上来:“姑娘!你伤着了?!”
顾言念脸色泛白,却仍勉力笑道:“只是脚踝擦破了皮,不妨事。”
霍廷泽却不依她轻描淡写,沉声问:“你们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阿九犹豫半晌,才怯怯答道:“在后厢房东侧……”
霍廷泽颔首,当下顺着僧舍后的小径,抱着顾言念疾步而去。为避人耳目,他特意选了幽僻之路,步伐沉稳而无声。
顾言念低头,看着自己裙角在风中微微飘荡,心下隐隐发窘,却因脚踝火辣辣作痛,一时竟无从挣脱。
-
高台暗室之中,气息压抑。
温玉负手立于窗下,神色冷淡,眼眸深沉。阮循斜倚案几,折扇轻摇,目送那一抹红衣渐渐远去,唇角浮起笑意。
“还好伯衡耳力好,若是被顾二娘子听了去,可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烦。”
他们刚才正在商量青梧寨招安之后如何处置,以及皇帝对兰陵那边的招数应当如何应对的问题。
若是真被人听见,那人定然是不能活的。
而杀一个尚书的女儿,到底也太容易得罪人了。
温玉眉峰微挑,眼光冷冷掠过塔下残影,淡声道:“那女子,是顾家二娘子?”
虽只看到一个影子,可怎么觉着有点眼熟?
是在哪里见过呢……
“正是。”阮循笑意更深,指尖轻敲扇骨。
因着英国公府与顾家关系不错,他又同霍廷泽关系不错,故而他同顾家二娘子是见过几面,虽没有熟悉到哪里去,但也大概知道顾言念的模样的。
温玉静默片刻,眸色如冰,冷冷注视着远去的背影,心底却闪过一丝异样。
“顾二……”他低声喃喃,语气中难辨情绪。
阮循斜眼看他,慢悠悠解释道:“顾大郎与令恩是同窗好友,二娘子唤他‘令恩哥哥’,倒也寻常。只不过——”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几分促狭,“听闻顾家近日正忙着替她相看人家,若这烫手山芋能交到霍家手里,伯衡,你可就能轻省几分了。”
......
阮循调侃的意味明显,温玉却没再搭话了。
他仍然在尝试回忆究竟是在何处见过那位“顾二娘子”。
-
却说僧舍后路,竹影参差。
霍廷泽抱着顾言念,脚步极稳,轻功纵跃之后收势极快,仿佛一头猎隼收翅落地,连衣袂都不曾扬起半点声响。
顾言念被迫偎在他怀里,红衣翻卷,袖口的流苏轻轻扫过他甲胄下的暗纹。
她自知脚踝受伤,硬撑也走不快,只能暂时由他抱着。
可近得这样,她心底仍觉不自在,微微别过头去,掩住眼底一瞬的局促。
阿九紧紧跟在后头,见姑娘神色苍白,眼中急得要滴出泪来。
偏生又不敢打扰,只能压低嗓子小声唤:“姑娘,忍一忍,到了便好。”
-
回到后院僧舍改的客院时,天色已沉下去半寸,榆叶在檐角被风压得一层一层地偃伏。
小院名“清露”,是相国寺专留给女眷歇脚的静处,门口两株老石榴,枝干如虬龙,花却谢得七七八八,只有几枚残红贴在叶脉上,像未洗净的脂粉。
守门的嬷嬷一见才刚还生龙活虎的二娘子眼下却就怏怏躺在霍家公子怀里,连忙先一步打起帘子,低声唤:“少夫人在里头,正等着姑娘呢。”
顾言念尚未答话,霍廷泽已略一俯身,将她从怀里放到廊下榻凳上,手掌却还护在她脚腕下,眼神镇静,声音极稳:“先别着急踏地。”
说着把自己袍角掖了掖,膝行半步,竟亲手去看她踝骨上的伤。
帘内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哎哟——”
李氏掀帘而出。
她素来寡言,面上却总带温存,这会儿见二妹额上有薄汗、唇色淡了三分,真被吓了一跳,忙把随身的香囊递给丫鬟:“去兑温水来,再取雪白纱布、金疮药。快。”
话一串,眼风才落到廊下那位青衫公子身上,“……令恩?”
霍廷泽起身,端端正正一揖:“见过嫂夫人。”
他因与顾明衡同窗,进出顾府不止一次,再有府上新纳侧室原就是李氏庶妹,自然熟悉。
故而也只礼毕简略交代,“二妹妹在后塔边踏了朽木,擦破了皮。我恰巧碰见,便送她回来。”
李氏心里一松,面上仍带责备:“你这孩子,越大越不像话。佛寺高台之处,是你能去的么?”
她话虽冲,落在实处却全是心疼,这头一面唤人去铺榻,一面回身柔声,“令恩辛苦,且入里头坐。”
这自然是客套话。
霍廷泽拱手:“嫂夫人客气了,在下本不该打扰女眷清修。只是恰巧路过,见二妹妹受伤,岂敢袖手。如今送到,已然无事,那便是最好。”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