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茶回来后,苏霓就回屋躺下。出师不利加上睡得晚,正好风和日丽,她便歪在窗下的美人榻上就睡着了。
梦里她还是在敬茶,可是抬头一看,上首的两人的脸却变成了赵玉鞍和她。她自己接过茶,故意倾倒在儿媳的手上。坐在旁边的一个无面女人,突然冲上来掐住苏霓的脖子,嘴里高喊着四个字:“贤良淑德!贤良淑德!贤良淑德!”
“啊——”苏霓猛地坐起,喘着粗气。为什么?明明知道是梦却挣脱不了,仍然有手掐在脖子上的感觉。
“霓娘!是魇着了吗?来人!热些饮子来。”赵玉鞍将苏霓拥入怀中,轻轻给她顺背,却被应激的苏霓使劲一推。
“别碰我!!!”苏霓的鬓发散了几束,被吓出的冷汗黏湿在脸颊上,眼神狰狞似是有些疯癫。
赵玉鞍边轻声安抚着边后退:“好好,我不碰你,可要叫你的丫鬟来?把妆卸了洗把脸舒服些。”
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苏霓外放的情绪瞬间收紧,别过脸:“……嗯,还请夫君叫辞月来。”
苏霓让辞月放水泡澡,她需要独处思考。闭上眼整理思绪,一般梦里的事情、人物、物品都能反映出问题,是她这段时间太过急迫,得了躁郁症吗?不过是个噩梦而已,何况还不是多可怕的梦,怎么会这么紧张?
希望是偶然,还是过些日子出去转转,总在院子里困着,心情想当然不明朗。
苏霓重新坐在镜前梳头,赵玉鞍不知去了哪里,不在也好,省的还要编借口解释,她也不是说谎成瘾。木梳齿圆而宽,最适合舒缓头皮,自上而下微微用力。
“嘶”,为什么脖子这么疼?!对着铜镜看不太出什么。
“辞月,我的脖子怎么了?”苏霓将头扬起。
辞月细细察看:“夫人,您脖子上全是一道道红痕。奴婢看不出是什么弄得,不算严重,但也要两天才能消下去,今夜只能先吃些稀粥避免咽痛。”
辞月是家里犯了事才沦为奴仆的,读过书识得不少字,后来苏霓专门请人教她些医术,方便日后独立。
苏霓比划着位置心里有个大胆惊悚的猜想:“辞月……你用我的手对着看看,是不是……我自己掐的……”
辞月握着苏霓的手慢慢比照着,突然瞪大眼睛,瞳孔微缩:“娘子,一模一样,是您的手。”
苏霓手脚冰凉,这是生物的本能,她害怕了。
下一次睡觉,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了。好想,好想回家,回现代去。
苏霓将脸埋在手心,不让旁人看到她的表情,因为一定是扭曲丑陋的。
此时赵玉鞍出现了,他的脚步声,踏碎了一点还为形成的乌云。
他蹲在苏霓腿边,微微仰视她,手里拿着一个圆盒,打开里面是刺鼻的棕绿色膏体:“霓娘,这是军中常用的外伤膏,你涂上,明天就没事了。”
苏霓仍旧捂着脸,鼻间闻到一阵及其刺鼻的味道,假装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才放下手:“……难闻死了,我不要。”
赵玉鞍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就是呀,以前我逃学去戏楼玩,当时我爹亲自动手把我的屁股打得开花,被这药一呛,哭起来屁股抽得更疼。问那医官是不是我爹派来故意整我的。你猜怎么着?”
赵玉鞍说得眉飞色舞,又皱鼻子又挤眼的逗着苏霓,“没想到他说我爹也被我娘打了二十板,赶紧用完了还要给我爹送去。你说好不好笑哈哈哈哈哈哈——”
“噗”没想到,虎威将军夫妻原是这样的相处模式,让她想起来现代的父母。
赵玉鞍试探着,用手抹上药膏伸向苏霓的脖子。苏霓瑟缩了一下,本想拒绝,但是她现在更加不相信自己的手。
指腹温暖柔软,指节粗糙有力,带有厚茧。赵玉鞍轻轻将药膏晕开,平静地说:“军中新兵第一战后折损率有时可达六成,战场上能走下来的剩六成,回来后伤口没处理好又一成。还有一成是心病,有的活活吓死,有的在马上坐不住摔死了,也有一些…自戕的。”
他拿帕子擦干手,微微用力用手包裹住苏霓冰冷的手:“霓娘,你在尚书府过的不好吗?还是……你不愿嫁我。告诉我好不好,霓娘,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骗人。
和离,她想要和离啊。她不要做好谁的妻子,她不是生来就要成亲的。努力了十几年,变成现在这样,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啊。
什么都可以……你会给我自由吗?
苏霓慢慢抽出手,若无其事地说:“怎么会,我爹的为人没有不知道的,连同僚家里妾室比夫人多铺张了点都要参上一本,我是嫡女,怎么会受苛待。”
赵玉鞍心思简单,不擅揣摩,并没有看出苏霓的掩饰,只当她刚刚是一时吓着了,没有追问下去。却一直陪着苏霓插科打诨,让她无心忧虑,晚膳也一同陪着她用写好吞咽的稀粥。
夜深,万籁俱寂时最易胡思乱想。
苏霓终于等赵玉鞍睡着后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帐顶的石榴纹绣,不敢入睡,想着熬一夜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心里乱七八糟回忆画本子上的故事,但十几年没有熬过夜,终于还是撑不住闭上了眼。
好在,一夜无梦。
次日是大婚第三天,回门。
苏霓吩咐:“茗雀,将眼圈好好遮一遮,化得有气色些,头饰就简单点吧。”
嫁的好不好,回门能显出一半,
苏霓与苏夫人的关系,很奇怪。
礼部尚书苏明与苏夫人之间育有三子,长女苏雪、次子苏云和三女苏霓。苏云是儿子,不好看出不同来,但从她对苏雪的态度来说,与苏霓相比虽更加严厉,但也亲近更多,或许这样说太过于抽象,也可以说是,她将苏雪教成了第二个名满天下、百家求的薛家女。
比起母亲,她于苏霓倒是像老师,苏霓于她则是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初来那几年,苏霓还不适应各种规矩缠身的生活,总要偷个懒、捣个乱,背上那一根根尖刺,绝不收起来。苏霓认为自己绝不可以被驯化,她是一股来自新世纪的风,后院囚牢只是她来去自由的乐园。
犯了错,苏夫人会罚苏雪跪祠堂、抄经书。起初苏霓犯了错时也一样,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用这些惩罚,开始和苏霓斗智斗勇。
若偷溜出去玩,她便设计乞儿偷走其的钱袋,在让乞儿敲锣打鼓地送上门来,好叫全家都知道苏霓偷溜的事。若暗中给欺男霸女的纨绔下套子,她便提前一步让其家长知道,出面将事情压下,叫苏霓竹篮打水一场空。
苏霓就这样边和她斗法边度过了十八年,苏明纳的妾室尚且没让苏夫人一展宅斗心机。安插眼线、下药等等这些手段,倒是在苏霓身上使了个遍。
后来苏霓倒也没变乖,只是更会隐藏和谋划,不直接出手,从来只借力打力。那段时间,除了苏夫人,全家都以为苏霓是转了性子,终于有大家闺秀的意识了。
今日回门,苏夫人定会单独将她叫去说些体己话,苏霓得想想,她会说些什么,不能露出一丝她想要和离的最终目的。
回门,夫家是要带东西去的。知道礼部尚书重礼,赵夫人准备的也妥当,在礼制内最多,显出夫家对新娘子的重视。
赵夫人家里有钱,因而即便官职略低,两家人住的也不算远,驾车一刻钟左右就到了。
儿女近亲结婚都有婚假,于是除了早就嫁人的大姐苏雪和妾室,苏家一家都在正厅接待。礼部尚书事务繁忙,匆匆打了个照面,闲聊几句后就走了,留苏云接待赵玉鞍。
苏霓这边,果然被母亲带入房中谈话。
苏夫人也出身世家,家中子弟大多不擅政事,在朝中多担任修史、著书一类的职务,因而薛家在文士中名声颇佳。薛家女也都才气斐然,擅吟诗作对,苏家最是看重名声修养这些,两家结亲顺理成章。
苏霓的点数攒那么快,她有一半功劳,那些日子时常搞的她像是被两个系统一起盯上了。
指若削葱根,口若含朱丹,芊芊做细步,精妙世无双。上敬公婆,下管仆妾,贤良淑德,端庄自持。一言以蔽之,那倒霉系统的宿主,该是她最合适不过了。
苏夫人不是那样拐弯抹角的性格,至少在苏霓面前不是。
她开门见山:“两日过去了,你对自己的选择,可有悔意?”
苏霓浅笑:“母亲是什么意思,女儿听不懂。”
“呵。”她短促的笑了一声,“这就你我两人,装什么。也只有那些蠢货真以为你是年龄大了无奈下嫁,赵玉鞍不是你一年前就看好的猎物么?”
苏霓不惊讶母亲知道这件事,反正她不会告诉别人,对谁都没有好处。
苏霓放松了许多:“虽有些掌控外的事情,但总体来说,离开您的身边我·很·满·意。”
苏夫人不接她的挑衅,打量她一圈后点点头:“你果然是最像我的一个,若是你早点出生,我不至于百无聊赖这么些年。我当年在比你小点的时候,也是早早就圈中了你父亲。”
苏霓讶异,这件事她确实不知。
苏夫人继续说道:“我儿时在你外祖家日日受些妾室的鸟气,母亲怯懦好欺,父亲又是个宠妾灭妻的货色,所以我找了苏明这样死板教条的人。你又是为了什么?”
听得这一番话,苏霓恍若今天认识了一个全新的苏夫人一般。犹豫了一下苏霓说:“我想……”
苏夫人打断她:“算了,不用说。我不会阻拦你,也不会帮助你。确实至今我都不会怎么与儿女相处,但是不让你有后顾之忧,尚且还是能做到的。”
苏霓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郑重地给她行了一个大礼。她尊敬这个敢想敢做的女人,也感谢她的包容与关爱。
这一世,倒也不算坏。
然而,就在苏霓以为此行之后,心情当更为平静时。在回去的马车上,梦魇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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