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燎意不动声色地将眼光挪开。
“嗯,我跟阿垚的关系,还不错。”
傅燎意瞧出了喻舟舟的慌张,没再追问缘由,很干脆的一句话带过。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三点。
正是下午茶时间,甜品店里的顾客开始多起来了,嘈杂声中,傅燎意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挂断电话,三秒后,屏幕再度亮起,傅燎意索性将手机调成静音,反扣在桌面。
“叮——”
这次的提示音是从喻舟舟的口袋里传来的。
喻舟舟手忙脚乱地用刚才傅燎意给他的纸巾擦掉指尖的奶油,笨拙地戳开屏幕。
傅燎意看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敲击着回复,端起桌上的红茶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道,“你会回消息?”
喻舟舟抬起头,睫毛颤了颤。
他能敏感地察觉到傅燎意这突如其来的好奇是因为什么。
毕竟在他的生活里,曾无数次地接受过这些来自于陌生人的…或者善意,或者奇怪的窥视欲,喻舟舟明白,就算自己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他在别人眼里,始终都只是一个智商有问题的小傻子。
心口传来密密麻麻的绞痛感。
“当然会!会回复消息!舟舟学过拼音的!会打字的!”
喻舟舟竭力想要抬高声音,可想到自己被退学的事实,喻舟舟的脑袋还是慢腾腾的垂了下去。
“舟舟还读过高中…就是,就是没有参加高考。”
沉默。
又是这种沉默。
小叔是不是也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话…
像家里的佣人们,像阳叔,像阿垚他们一样…
喻舟舟的指尖无意识地抠动着桌角边沿,闷窒的感觉盈满心腔,让他几乎快要透不过气了。
他悄悄抬眼,却看见坐在对面的傅燎意正望向他,很认真地在听他说话。
没戴眼镜的眼眸清亮,甜品店的灯光落进里面,融出了几分罕见的温度。
“很厉害。”
傅燎意说。
喻舟舟怔住。
方才的委屈好似在这一声夸赞中瞬间烟消云散。
他的脸甚至莫名的烧了一下,兴许是因为店里暖气太足的原因,总之,喻舟舟用手搓了搓又烫又红的颊肉,将本就很直的背又挺直了几分。
“舟舟还会背课文!”
一些小小的骄傲在心里滋生,喻舟舟像是要给傅燎意证明一样,当真不合时宜地背了起来。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唔,叶子…叶子…”
还是卡壳了。
喻舟舟窘迫地抿住唇,洁白的贝齿无辜地咬住下唇,将唇-肉上的伤口被再度磨开,细小的血丝从伤口缓缓渗出,流进唇-缝。
有爱咬唇的习惯。
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被咬破的唇瓣一直没有好了。
傅燎意忽然伸手。
骨节分明的指节先是感受到了喻舟舟细密小心的呼吸,接着,才终于触及那一片柔软的皮肤。
喻舟舟僵在座椅上,长睫乱抖。
傅燎意的指腹蹭去了他唇角的奶油,顺便揉搓去了那一点的血丝。
做完这一切后,傅燎意状若无事地重新抽出一张纸巾擦手。
喻舟舟却头昏脑涨的,觉得自己刚刚就在发烫的脸颊好像更烫了一些,尤其是被傅燎意的手碰到过的嘴唇,像是被火烧了一下,让他说话时都险些咬破了舌头。
“之前都会背的,就是,今天忘记了!”
他还在笨拙的解释。
“没关系,你已经很厉害了。我不会背课文。”
“咦,你不会背课文吗?”
小傻子的脑袋瓜子显然不那么灵光,“我以为你会的!你之前戴眼镜,我们,我们高中的语文老师也戴眼镜,他会背课文!那,那你是做什么的呀,你也在阿垚的公司工作吗?”
“神经生物学教授。”
傅燎意神色淡淡,很耐心地解释道,“也在学校里,不过不是在高中,是在宁大。”
“生物!我知道我知道!我上过生物课!”
喻舟舟眨了眨眼,有些兴奋:“是养小动物的对不对?”
傅燎意轻勾唇角,目光却再一次落在喻舟舟身上:少年乌浓的眉眼毛茸茸的,鼻尖正在轻轻翕动,紧张时还微有些发抖的指尖正用力地按在桌面上。
倒是像极了一只误入人类世界的小兽。
“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喻舟舟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咧开嘴笑了一下,继续专心致志地去舀新送上来的焦糖奶布丁。
这时,傅燎意反扣的手机屏幕再度亮起。
傅燎意冷白的指节映在屏幕的蓝光上,停留两秒后,便拄起那根檀木拐杖起身,金属制的底部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吃饱了?”
傅燎意结完账,临走时对喻舟舟说道,“我叫了司机过来,他会接你回去,你坐在这里等,如果还没有吃够,就再点一些,司机会替你买单。”
“等等!小叔小叔!”
店里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四点整。
喻舟舟撞开甜品店的门,朝着傅燎意飞奔追了过去。
他抓住傅燎意正要开车门的手,喘着气道,“你,你是不是要去宴会!柯仓今天送我的时候,跟我说,傅家今天有晚宴,阳叔他们都去了,阿垚也…也在…”
“小叔…你是大好人…”
喻舟舟纤弱的眼睑微微垂下。
因为着急,他抓傅燎意的手时抓得极为用力,瘦弱的手背上都浮出了淡青色的血管。
喻舟舟央求着。
“所以,你能不能带舟舟也去一下宴会…阿垚一直不理我,也不回家了…他,他是我的丈夫,所以…我想去看一看阿垚…”
“我保证乖乖的不乱跑!”
“求求你了,小叔!”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响起。
傅燎意反握住那只瘦弱的手,打开车门。
“上车吧。”
*
沿海公路继续蜿蜒攀升,像一条银灰色的缎带缠绕在半山腰当中。
傅家家宅云栖就坐落于这条路的尽头,背靠山壁,可俯瞰整片海域。
夕阳西沉时,暮色浸染着山峦,别墅的轮廓逐渐显现于渐浓的雾气之中,花园里早早亮起了灯,远远望去,好像悬在半空的星子一样,明耀动人。
因是傅老爷子的特别宴请,所以公路上来往的私家车不算少,几乎都是豪车。
喻舟舟认真的一一数着那些车子,这其中,并没有傅垚那辆极其显眼的迈巴赫。
就在雨终于落下的时候,傅燎意的车总算驶过了最后一个弯道,轮胎碾过略带潮湿的沥青,发出细微的黏连声。
一座深灰色的建筑若庞然大物出现在喻舟舟眼前。
这就是傅家老宅。
喻舟舟讶然地瞪大双眼:这个房子比傅垚那座已经很大的别墅还要大上好多好多!
别墅外墙采用整块整块的天然石材垒砌,未经打磨的棱角在暮色雨雾中泛出冷光,外院前庭种植了不少高大的南洋杉木,风雨过时,针叶摩擦的沙沙声便混着远处海浪声遥遥起伏而来。
“到了。”
车停下的瞬间,喻舟舟的目光被别墅二楼露台的玻璃花房所吸引,那里亮了一盏淡紫色的补光灯,灯光迷离梦幻,而花房中,一架水晶三角钢琴静静矗立,在满室花卉的簇拥下美得如同幻境。
傅燎意顺着喻舟舟似痴似迷的目光向二楼看去一眼,旋即拧紧眉头。
宾客的车辆陆续驶入前庭,车灯划破暮色,在卵石路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佣人们躬身引路,别墅里,香槟杯碰撞的清脆声响混着谈笑声,在夜风中远远飘散。
傅燎意带喻舟舟走的是后车库处单独的通道,穿过了一条幽静的紫藤回廊,廊下垂着几盏铜制风灯,光影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今晚人多,不要乱走。”
傅燎意声线很淡。
“嗯!嗯!”
喻舟舟点头,却在看完露台后又忍不住地往主厅的方向瞟去,那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隐约还能听到乐队演奏的旋律。
傅宅实在太大了,卵石小径交错纵横,喻舟舟就听乐曲这么一个恍神的功夫,就差点跟丢了傅燎意,他慌慌张张地快跑几步,下意识伸手,攥住了傅燎意的衣摆。
丝质的西装面料在他的掌心皱成一团。
“先生!”
几名佣人这时匆匆迎了上来,见到傅燎意和喻舟舟时明显一怔,随即惊呼道:“您……您是自己开车来的?!”
他们的目光落在傅燎意的腿上:笔挺的西裤下,膝盖处的布料已经绷出了不自然的褶皱,显然是因为支撑了太久的缘故。
“快去推轮椅!”
有人低声催促。
傅燎意站在原地,神色未变。
有佣人立刻上前撑开黑伞为他遮雨,另一人递上温热的湿毛巾,他接过,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举手投足间透着与生俱来的矜贵,周围的佣人则屏息凝神地跟在旁边伺候,连脚步都放得极轻,仿佛是生怕惊扰到他。
这群人看上去很怕傅燎意。
喻舟舟想,但自己却不怕他。
在他眼里,傅燎意是会带他吃甜点,听他背课文的大好人。
而且是他丈夫的小叔,也是他的小叔!
哪怕此刻,男人的目光冷如寒冰,喻舟舟仍然攥着他的衣角不放手。
直到轮椅被推过来,傅燎意才扫了他一眼:“松手。”
“我要坐轮椅了。”
“哦!”
喻舟舟乖乖放开手,却在看到傅燎意的膝盖以一种极不自然的状态紧绷弯曲着,心中倏忽一疼。
今天的相处让他都险些忘记了,傅燎意的双腿是有残疾的…就像他那不够聪明的脑袋一样,傅燎意的那双腿也一定很不方便吧,可傅燎意却为了开车接他没有坐轮椅…
喻舟舟隔着傅燎意腿上盖着的毛毯,碰了碰他的腿,近乎天真而关切地问道,“小叔,你的腿疼不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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