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瀛洲遍历了每一种数据处理方法,但他仍不清楚这份错误数据的含义。
一个连主脑都无法理解的错误。
茫茫数据海洋中,理论上不存在他不了解的暗流。
而这份未知错误数据的体积在缓慢却坚定地增长,目前尚未表现出影响「文明重启计划」的趋势。
一份无法删除、回滚代码依然存在的未知错误数据。
会是附着在密钥上的新型赛博病毒吗?
不,财阀的技术积累不应该让楚瀛洲感到困扰。
它牢牢占据着楚瀛洲的内存,虽然如今只是极微不足道的一角,稍有疏忽便会忽略,可它扎了根,在长大。
随着时间推移,它对主脑的影响必不可小觑。
楚瀛洲闪烁着银蓝光芒的黑眼睛,凝重而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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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弓箭手在清脆鸟鸣与食物香气的包围中转醒。
他揉了揉眼睛,刚想起昨晚某件事,便听到博物老师喊他的名字,不等脸上的热意散去,就对上楚瀛洲的微笑。
晏行渊也勾起嘴角:“今天有什么安排呀,楚老师?”
楚瀛洲刚做好两杯无酒精版奇恰酒:“去观鸟,安第斯冠伞鸟只在清晨跳求偶舞,得快点爬山。”
弓箭手动作麻利地洗漱更衣,坐到餐桌前。
不知博物老师如何变出一桌丰盛的雨林美食,香蕉配腌肉排、木薯球、棕榈心沙拉,还有两杯奇恰酒。
他们飞快解决早餐,赶去安第斯冠伞鸟的栖息地。
清早的森林不负云雾之名,水雾缭绕,仙气飘飘,不时有清脆的鸟鸣从四面八方的云雾中传来,雾气是绝佳的防护,令晏行渊辨不出它们的方位。
无处不在的苔藓、附生植物,还有巨人般的蕨类,像个黑暗中埋伏的高大战士。
野外漂泊久了,重复的植被难免带来轻度审美疲劳,却在楚瀛洲的言语中,化作美妙绝伦的独特体验。
一路积攒的期待在见到冠伞鸟时得到满足。
橙红色的雄性安第斯冠伞鸟,鲜明而炽烈地,在苍翠的树冠层鸣叫、展翼、跳跃。
有两三只冠伞鸟的动作同步率高达100%,复制粘贴般,和训练有素的偶像团体一样整齐。
为了不惊扰冠伞鸟们的求偶表演,楚百科的声音压得极低,温润好听,在耳畔边回响。
晏行渊盯着眼前几只红色公鸡斗舞,脑中浮现出博物老师穿橙红色舞服,边唱边跳弗莱明戈或祭祀舞的情形。
身为精通伊比利亚美洲古代文明的向导,楚瀛洲应该不会被一段祭祀舞难倒吧?
弓箭手还在沉浸地脑补,安第斯冠伞鸟们的舞会已经结束。
这群机敏警觉的火焰精灵在朝阳升起前散去,留下一片乍看空荡荡的树林与不知名的野兽低吼。
“……接下来要找的那把密钥,情况有些复杂。”
许久没有回应,楚瀛洲伸手在晏行渊眼前晃了几下,神游天外的弓箭手点头:“楚老师说得对。”
博物老师哭笑不得,重复一遍。
理智回笼的弓箭手问:“怎么个复杂法?”
楚瀛洲不答反问:“你对玛雅历史了解多少?”
“很少,”晏行渊掰着手指盘点,“我知道玛雅文明的天文技能点了不少,有个考古遗址中发现了一块石板,上面画着宇航员驾驶宇宙飞船的预言画,还有二十年前、就是2012年的末日预言很火,看样子玛雅历算早了二十年,对了,《世界未解之谜》里,提到过玛雅金字塔、水晶头骨、还有什么来着……”
楚瀛洲耐心听着幼态讲述,不时点头或补充晏行渊遗忘的部分。
第三把密钥的持有者是泛神国际(Pantheon Global)董事长南溪(Nancy)。
如果说元网系统的密钥线索是“同类相食”与“出其不意”,那么泛神国际的密钥线索则是“随机数”与“太阳神”。
伊比利亚美洲有三个主要原生文明——玛雅、阿兹特克和印加,太阳在其中均备受尊崇。
玛雅文明的太阳神有时被称作日面领袖(K'inich Ajaw),象征光明与力量,关联战争与生育。
太阳朝升夕落,玛雅人相信这是生命的循环与复苏。
阿兹特克的太阳神名为乌伊特洛波奇特利(Huitzilopochtli),兼为战争之神与阿兹特克守护神。
太阳神指引阿兹特克人迁徙,并建立首都特诺奇提特兰,每日太阳升起被认为是与黑暗斗争的战果,故阿兹特克人以大规模活人祭祀敬奉乌伊特洛波奇特利。
印加的太阳神名为印蒂(Inti),印蒂是印加帝国皇帝——萨帕·印加的祖先,他总是戴着黄金面具,也是国王与农业的守护神。
一年一度的太阳节上,印加人用盛大的祭典与歌舞庆祝丰收与太阳神的恩赐。
……
晏行渊总结:“最终三个文明都被带着枪炮、病菌和钢铁的伊比利亚人消灭,冒险家与殖民者的三桅帆船从地平线上升起,十字架的启示取代了金字塔的,更高效的野蛮与剥削摧毁了落后的野蛮与剥削。”
楚瀛洲想起那套广为流传的“生命是虫子”理论。
雅诺玛玛人眼里的貘是虫子,阿兹特克帝国眼里的雅诺玛玛人是虫子,伊比利亚殖民者眼里的阿兹特克帝国是虫子。
赛博人类眼里的外星生命是虫子,财阀眼里的赛博人类是虫子。
强大的虫子欺负弱小的虫子,但他们都是虫子。
每个层级的文明各有边界,从不向下兼容,哪怕是对同类。
在高层级文明眼中,那不是同类,而是虫子。
财阀们试图让其他人相信,AI主脑眼里的人类同样是虫子。
主脑楚瀛洲从不视人类为同类,但也不视人为虫子。
人就是人。
他没有反驳幼态的观点,也无从反驳。
在一个冰冷内卷、暴力至上的体系中,每个存在都必须为了吃而捕猎。
弱小是死亡的预告,坚固无比的生存秩序压迫所有存在。
科技进步带来希望,但不足以、也从未打破这份永无止境的绝望。
楚瀛洲大抵算是硅基生命,他只能间接从数据分析中,体会几分碳基生命的情感。
主脑联想到赛博苏鲁教会,这群地下的反叛者、疯癫的狂信徒,在博物老师与晏行渊见面前,已经伪装成探路黑客短暂接触过幼态,为了他们虚假的神明。
可他并不是赛博苏鲁教会信徒眼中的超验存在。
楚瀛洲结束飘远的进程,使话题回到隶属泛神国际密钥的线索。
“可以确定第三把密钥与太阳神关系密切,但是,这片土地的信仰中有不止一位太阳神。我不知道密钥会与哪位太阳神有关,甚至,密钥可能与所有的太阳神都有关。”
面对随机数,主脑可以计算每种可能的概率,却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结果。
“那就都了解一遍,”晏行渊忽然想到,“总不会像天竺国那样,有恒河沙数的神吧?”
“没有,”楚瀛洲摇头,又解释道,“天竺的神总数难以统计,可远没有恒河沙数那么多。”
“知道啦,”弓箭手觉得认真科普的博物老师很可爱,他微眯起眼睛,“需要大规模活人祭祀的阿兹特克太阳神,感觉第三把密钥不比第二把容易呢。”
楚瀛洲宽慰道:“从乌伊特洛波奇特利处获得密钥难度更高,但遇到阿兹特克太阳神的概率很低。如果将遇到每个太阳神的难度与概率相乘,得到的结果没有分别。”
“唔,就是大概率会遇到玛雅的日面领袖或者印加的印蒂神?在特定日子参与一场游行表演,从祭祀宴会中找到密钥似乎不难。”
晏行渊其实对自己的运气没有信心,以他过去比赛时“每逢压线必低环”的脸黑程度,说不定会碰到阿兹特克太阳神,甚至不明品种的缝合怪。
希望不是一场大逃杀。
不,不该立flag,要反向毒奶。
让大逃杀来得更猛烈些吧!
楚老师课堂启动:“对,概率虽低,我们也要为碰到托纳提乌做些准备。”
他讲起阿兹特克的创世神话,那是一段神明融合与第五个太阳诞生的传说——
世界曾经历过四个太阳纪,前四个太阳纪都在洪水、飓风或天火中相继灭亡。
新旧交替的灾难中,众神在特奥蒂瓦坎聚会,决定创造一个新的太阳。
第五个太阳,也是最后一个太阳。
有两个神自愿献身,他们是一对兄弟,谦逊而刻苦的华特尔,和高贵又自豪的特科西斯特卡特尔。
身上长满疮疹的纳那华特尔毫无犹豫,先一步跳进熊熊烈火,于是他成为辉煌的太阳。
他的兄弟随后也跳入火中,变成昏暗的月亮。
世界第五次拥有日月。
由此产生新的问题——新太阳不会动。
更多神选择献身,赋予其光热和运动,于是太阳得以移动,这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太阳神是托纳提乌。
托纳提乌是勇敢的战士,不断与夜神斗争,每晚都在黑暗中重新夺取白昼的力量。
阿兹特克人相信,是托纳提乌的胜利带来白天的光明,维系这份胜利需要人类的供奉与牺牲。
“啊,难怪,”厌恶同类相食、更厌恶活人祭祀的弓箭手毫无诚意地感慨,“连神灵都为了世界的存续自我牺牲,阿兹特克人怎能不效仿他们的神呢?”
博物老师忽略幼态的阴阳怪气:“没错,这则创世神话强调了献身与牺牲的重要性,也反映了阿兹特克人的观念,在战争与祭祀中牺牲是荣耀的。托纳提乌需要人类血液和心脏的供奉,这样托纳提乌才能每天升起横越天空,这种信仰导致了阿兹特克文化中广泛的人祭仪式。”
晏行渊棒读:“这、很、难、评,先编故事自我洗脑,给人祭找一个高大上的理由,然后笃信不疑地践行。”
楚瀛洲压下幼态头顶愤慨到立起的呆毛,引用一部古书道:“虚构故事构建了想象的共同体,这是大规模人类合作的根基,支撑着整个帝国。虽然想象构建的秩序不会承认自身的来源,有时也会带来恶性循环。”
文化是虚构的故事,以维系秩序,文化是流动的,以适应环境。
矛盾是文化的引擎。
“虚构故事!喔!”
“虚构故事,恶性循环!喔喔!”
晏行渊并非不知,他点点头,望着云雾尽散的密林,试图找出藏身其中学人说话的鹦鹉。
也许是只绿色的鹦鹉,躲在橡树与榉树的树冠中。
弓箭手屏息凝神观察了许久,没能找出保护色中的目标。
他的注意被一只美丽的叉扇尾蜂鸟吸引,在细密轻微的振翅嗡嗡声里遗忘了神秘鹦鹉的谶言,看拖着两把小扇子的小鸟依次吸食附近的花蜜。
前往伊瓜苏瀑布的途中,晏行渊和楚瀛洲继续聊那本古书——主脑视角下的《人类简史》是古书。
当大食蚁兽的独特长嘴抵住水豚的脑袋,他们谈论采集渔猎部落的原始丰饶。
当银斑彩鱼跃出水面,体表闪耀着银光,捕到一只美味的昆虫,他们说到农业变革,食物总量增加,伴随人口爆炸与更长的劳动时间,更单调的食物种类和更忙碌的生活。
博物老师补充:“还有更复杂的社会结构,脱产阶层群体,与更频繁的暴力行为。”
弓箭手接道:“为了追求轻松的生活,反而陷入更辛苦的劳作,啧,至少粮食作物改变了世界的面貌。”
“你的记忆力很强。”
楚瀛洲的夸赞令晏行渊的嘴角高高翘起。
弓箭手当然不放过在心仪对象面前展示的机会:“历史的演进不必然代表人类福祉的提升,无知与软弱,让个体在洪流前无力改变,科学革新与帝国主义关系密切……”
表现到一半又补充道:“咳,我也不是那么愤世嫉俗的人。”
楚瀛洲想,高科技低生活,赛博时代正是古书的例证,大多数先进技术是财阀囊中之物。
如果幼态知道“青体基因携带者”的含义与命运,就算再厌世千百倍,也是应当的。
弓箭手和博物老师结伴穿过森林,他们的旅途并不孤独,有不怕人的巨嘴鸟,爱吃水果的浣熊,难以沟通的食人鱼,乐于分享的美洲豹。
他们模仿鲁纳美洲豹人的生存技巧,在诸多存在的生态系统中畅行无阻,抵达伊瓜苏瀑布——第三把密钥的入口。
“哇哦,真壮观!”
晏行渊快步上前,张开双臂,让自己整个儿地沐浴在水汽中。
耳畔水声轰鸣,连空气都在震动,轻柔的雾滴洒在脸上,弓箭手深吸一口,清凉中带着森林的清新,阳光穿过水雾,化作一片虹彩。
一个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两个人也不能。
由黑白两河——伊瓜苏河和巴拉那河交汇处,可能进入相对温和的玛雅帝国、印加帝国,或更血腥的阿兹特克帝国。
甚至隐藏款——某种诡异的神话融合。
“准备好了吗,行渊?”
“当然。”
“无论进入哪条分支,自身安全为重。我会尽快找到你。”
“这话该我叮嘱你才是,安全第一啊,楚老师。”
在楚瀛洲的目送中,晏行渊纵身跃入奔腾的河流。
未及入水,浩渺的水雾便吞噬了他的身影。
楚瀛洲紧随其后,消失于烟涛中。
参考书籍:《人类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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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行渊打弓日记20》
射箭于1900年首次加入奥运,1904、1908、1920也在,然后经历了长达52年缺席,直到1972年重新返场进入奥运豪华套餐。
1972年慕尼黑奥运分设男女单项,1988年汉城奥运增加团体赛,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引进淘汰制,此后仍在不断修订比赛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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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瀛洲数据库15》
未知错误数据疑似是某种新型赛博病毒,但它不与数据库中的记录存在相似点。
它又长大了一点,虽然体积与我的内存空间相比仍微不足道。
这份数据是什么?
我该如何修正这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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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生命是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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