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会在感情面前失去理智,晏行渊目前尚不在此列。
他不信这个答案,笑了一声反问:“我没有杀人?第二把密钥可是从太阳猎的骨灰里烧出来的。”
主脑说:“你的确没有杀过人,以后也不会,至少作为夸特利时,你不会杀人。行渊,即使这个帝国即将毁灭,你也要坚持搬运工的身份吗?”
弓箭手有些烦躁:“但太阳的确猎死了。难道我杀的不是人?哦,只要严格限制人的范围,食人族确实可以被排除在定义之外。难道你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吗?”
主脑沉默,数据体当然不是人。
他不想欺瞒,但眼下没到挑明真相的时机。
就像「文明重启计划」启动以来,他的道德参数不断修改。
楚瀛洲的反应让晏行渊的烦躁更甚,他抓乱了头发,可能还抓掉了几根。
难道在精神上把对手开除人籍,就可以把人当作动物一样狩猎吗?
楚瀛洲什么意思,面前的人还是在伊瓜苏瀑布旁,与他讨论人类简史的博物老师吗?
排除食人族不算人,还有什么可能?
对了。
弓箭手说出一种自己也不信的假设:“还是说,我其实是‘缸中之脑’?”
楚瀛洲眼神一顿,眼底似有蓝光闪过。
晏行渊很快完成自我说服:“末日开始不久,我就在生死关头遇到了后勤支援系统。回想起来挺神奇的,如果不是系统,我肯定没法从战栗巨鹫包围中活下来。但我就那么接受了系统的存在,仿佛生活在一本系统网文里,说不定我还是个主角呢?”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言之有理:“哦,还有混乱的时间。从2032射箭世界杯到不知哪年的雅诺玛玛和阿兹特克。对啊,这么明显的疑点我居然现在才意识到。所以我真的是缸中之脑,生活在一本系统快穿文里咯。”
楚瀛洲的内心远没有外表平静,许多重要参数的数值随幼态的话剧烈波动,严重警告在几分钟内弹出了十七次。
缸中之脑,一个相当接近真相的猜测。
批量生产的幼态在培养舱中成长,直到通过考核成为成体,才能一窥真实世界的样貌。
很少有幼态意识到它们眼中的世界与楚门的无异,通常发现真相的幼态会被当作废品处理,这个举措使幼态的整体生产成本增长了0.6%。
主脑说:“缸中之脑很难证伪,这是一个逻辑自洽的假说,我没法直接反驳‘缸中之脑’本身。行渊,我想你现在也不乐意听我啰嗦那些认知理论的哲学讨论。怀疑主义、经验主义、实用主义和对哲学怀疑的反驳,恐怕都不能消除你的怀疑。也许你可以试着想想‘缸中之脑套娃’或者奥卡姆剃刀。”
晏行渊摇头,楚瀛洲的科普让他找回些熟悉感:“我们还是回到‘杀人’这个话题吧。我为什么要站在阿兹特克帝国士兵的立场上杀死和俘获敌人?”
主脑强调:“当你作为夸特利时,你不会杀人。”
争论再次回到原点,晏行渊反驳:“我的行为看起来与杀戮无异,有人因我的行为死去,无论我是否被称为夸特利,我都是在杀人。我当然可以杀人,但得有个合适的理由。比如你说一句‘为了我杀人’,我或许就会愿意这么做,虽然我认识的楚老师大概率不会这么说。哦,拯救世界的空洞大话不行,把死者开除人籍的逃避做法也不算。系统要求我收集密钥偿还救命的花销,否则后果自负。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具体后果是什么,并且有点好奇。”
弓箭手把自己那份巧克力从楚瀛洲手里抢回来,吨吨几口,缓解长篇大论后的口干舌燥。
他舔舔嘴唇:“所以,楚老师,如果我打定主意做个老赖,你和系统打算怎么处置我?”
主脑垂眸,银蓝色光芒在他眼中快速闪烁。
幼态的猜测不错,他的代码不允许他说出“行渊,我要你为我杀人”之类的话。
他很难在不被泛神国际董事长察觉的前提下,用强制性手段迫使幼态履行青年之家新兵的军事义务。
晏行渊比了个胜利的手势,露出愉快的笑容:“看样子猜对了,系统当时说什么后果自负,听起来怪吓人的,实则根本拿摆烂的我没办法。”
早知道那是个色厉内荏的黑心系统,好吧他会在还清救命之恩后再也不见,奥运奖励对他的吸引是大,却无法与生命自由的自主权相比。
主脑终于开口:“我必须取得全部密钥,以阻止一场迫近的巨大灾难,无论幸存者会记恨还是感谢我的举动。你说的对,行渊,我不会要求你为了我杀死人类,我自己也不会这么做。我没法解释‘你没有杀人’这一事实后的原因,但一个看起来像鸭子,行动像鸭子,叫声像鸭子的生物,也可能是鸭嘴兽。我只能建议,将这段经历当作一场梦。如果你实在无法接受刚才的行动计划,我可以再思考其他方案。”
如果融合太阳神托纳提乌诞生失败,泛神国际的密钥将随着托纳提乌的陨落一起被销毁。
主脑永远无法收回这1/8权限,即使董事长南溪也无法继续使用。
他擅长预测人类群体的行为,群体人类行为与热力学近似,人类个体则是难以捉摸的。
“这还差不多,”弓箭手听到鸭嘴兽时忍不住笑了一下,剑拔弩张的紧张对峙便消散,“其实我也不怎么想留在这里,天天划着独木舟给住在城里的阿兹特克人送水,在荒野上跟变异怪物搏斗也比待在一个食人的国度强吧。”
楚瀛洲也笑着摇头:“阿兹特克人一般不会吃掉祭品。”
晏行渊做了个拉弓的动作,假装这一箭射中了博物老师的心:“所以,我真的是缸中之脑吗?我作为射箭运动员晏行渊的二十多年人生是真实的吗?我对弓箭的肌肉记忆呢?”
主脑说:“你以后会找到答案。”
弓箭手撇嘴:“小气!”
他们回到集市,继续享受玉米神祭典的热闹。
此时,戴了好几串绿松石的奴隶商人正在出售一群货物,一个戴着夸张羽毛头饰的大客户买走了一半——这身装扮大约是漆黑支配者、洒血者或荆棘之语之类的委员会成员——大客户让副手给奴隶们全身浇上一种蓝色颜料。
晏行渊观察到,这群奴隶是互相认识的,大约是附近某个被帝国士兵一网打尽的倒霉部落。
在没被大客户选中的滞销商品中,有个悲伤又麻木的年迈奴隶,目光悲戚地盯着被染成蓝色带走的同伴,弓箭手觉得他胸前的骨链有点眼熟,但没想起在哪里见过。
楚瀛洲也看见这一幕,他推测:“看来祭司学校里流传的秘密是真的。”
晏行渊好奇:“是什么?”
“乌伊特洛波奇特利的力量已经耗尽,大祭司不得不用越来越多人牲维持太阳的运转。”
弓箭手才意识到这群战俘的命运:“等等,你是说,这些人要被送到祭台?怎么看出来的?”
博物老师解释:“他们身上的蓝色染料是玛雅蓝,玛雅蓝主要用于人祭仪式的祭品。”
热闹的集市,血腥的人祭,就这样突兀地组合在一起,和谐而诡异。
不远处,杂耍艺人在专注地表演,酿酒师给顾客满上龙舌兰酒,陶匠在推销自己的商品,集市管理员把刚抓到的小偷押进法院。
没人觉得不对,帝国的集市向来如此。
明明刚喝下的巧克力使胃部温暖,晏行渊却被不可名状的冰寒抓住,呼吸艰难。
楚瀛洲继续讲述祭司间流传的秘密:“天上的太阳即将熄灭,托纳提乌诞生的线索却无处可寻,大祭司正为此焦头烂额。新火典礼就快到了,不巧的是,新火典礼的日子与日全食重合,祭司们还不知道这件事。”
弓箭手惊讶:“新火典礼撞上日全食?其他祭司不知道?”
博物老师笃定:“对,这里祭司的天文学造诣不如巅峰时期的玛雅,但记录数据应当不会有错,我是根据祭司学校图书馆记录算出来的。”
晏行渊不怀疑楚瀛洲的答案,他有些感慨,这个不知该称为阿兹特克还是印加或者玛雅的地方,竟是日薄西山的穷途。
难怪青年之家的美洲豹教官急着将他们送上战场,博物老师也提出紧迫的计划。
年轻的学徒把上过色的羽毛一根根贴在衬布上,这个摊位上的羽毛制品都没有西皮利给他的羽毛花漂亮。
他一直看到学徒将羽毛贴满衬布,终于缓缓开口:“如果按你之前的计划,你当大祭司,我做神明扮演者,造神与弑神成功后,这里会怎么样?”
主脑说:“回到正轨,太阳照常升起。”
如果幼态希望,取得泛神国际的密钥后,他可以让这片虚拟空间变成晏行渊喜欢的样子。
“好吧,”弓箭手眨眨有些酸涩的眼睛,“就按这个计划来。”
他悄悄收回宁当搬运工也不为阿兹特克杀人的话,青年之家的训练让他误以为自己可以在这里活得如鱼得水,得到美洲豹武士荣誉简单如探囊取物。
晏行渊心想,自己才没这么高尚,为了所谓的原则留在这里当什么搬运工,尽快拿到密钥离开才是正道。
反正,楚瀛洲说过,当他是夸特利时不会真的杀人不是吗?
理智上,这个说法缺乏依据,但抛开理智,他很愿意相信。
弓箭手更不想留在这里,不想留在这个遍地人牲鲜血和白骨的地方。
主脑有些困惑幼态的转变,他将这段聊天数据备份下来,打算晚上仔细分析。
天色不早,他准备送幼态回青年之家,再返回祭司学校。
青年之家门外,晏行渊掏出一只花瓣边缘有些褶皱的羽毛花,盯着一侧的地面快速道:“这个你拿着。”
楚瀛洲接过,用一把黑曜石短刀做回礼,他不顾弓箭手的不好意思,坦然道谢:“谢谢你,行渊。”
幼态扭过头,神色不太自然地道别:“希望下次见面时,我是美洲豹武士,你是大祭司。好了快走吧。”
主脑看幼态将黑曜石刀挂在腰间,举着羽毛花道别:“借你吉言,我会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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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神祭典结束后,弓箭手的生活变得乏味,时间被没有尽头的训练和吃不完的玉米饼填满。
直到青年之家的新兵们被赶上战场,不,绝大部分士兵都是自愿的,为了权力、财富、荣誉或者别的什么名头。
第一场战斗在托托纳卡郡一带,归来后,夸特利披上花朵斗篷,得到俘获者衔。
会做美丽羽毛花的西皮利永远留在了卡索内斯河底,至少死亡让他避免沦为职业歧视链底层的悲惨命运。
第二场战斗在特特拉郡附近,归来后,夸特利披上红边斗篷,头戴锥形帽子,得到勇敢猫头鹰衔。
指挥这次行动的人类支配者,也就是将军,武装了当地说纳华语的奇奇梅克人后裔,对抗不时前来捣乱的特拉斯卡人。
第三场战斗在阿特兰郡盆地,归来后,夸特利披上风云斗篷,得到鹰隼衔。
此时弓箭手已经有资格担任青年之家的教官,教授新兵作战技巧。
第四场战斗在格雷罗诸郡河边,归来后,夸特利披上橙黑花边斗篷,得到鹰与豹衔。
他捉到四个战俘,拥有了华丽羽毛和兽皮制成的衣服,穿上后像从张大嘴巴的美洲豹口中探出脑袋。
第五场战斗在奥克斯蒂郡边境,归来后,夸特利穿上墨绿礼服,得到火蝴蝶衔。
弓箭手不只带回一群瓦斯特克战俘,还有不少棉纺织品和活鹰,麾下成员都很开心,尤其是刚得到俘获者衔的利波卡。
利波卡剪掉脑袋上的大呆毛,兴致勃勃地规划着请红娘与婚礼事宜。
第六场战斗在瓦图斯科郡山脚,归来后,夸特利穿上金黄礼服,得到最高的剃发者衔。
这是一场格外艰难的战斗,敌方的据点在易守难攻的山上,帝**队损失惨重,利波卡、阿纳特尔和帕克特里都留在山脚。
颇有诗人天赋的阿兹特克青年倒下了,弓箭手在青年之家认识的新兵,现在已是老兵了,活着的老兵越来越少。
大话事人带大祭司亲自迎接夸特利,弓箭手成了闻名特诺奇提特兰的英雄。
盛大的宴会上,金黄礼服的夸特利与祭祀长袍的特拉托四目相对。
《晏行渊打弓日记23》
委员会中的洒血者、荆棘之语和镜蛇支配者都负有刽子手职责,我如今可以轻松胜任这些位子。
大家都杀人,血像瀑布一样地流,像香槟一样地流,中间忘了,后面也忘了。
楚瀛洲回复:这句话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原文是“大家都杀人,在世界上,现在杀人,过去也杀人,血像瀑布一样地流,像香槟一样地流,为了这,有人在神殿里被戴上桂冠,以后又被称作人类的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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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瀛洲数据库18》
奥卡姆剃刀原理: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缸中之脑套娃”:指虽然无法证明自身不是缸中之脑,却也可以怀疑操控缸中之脑的存在亦是更高维度文明的缸中之脑,更高维度文明仍是更更高高维度文明的缸中之脑,不断套娃下去。
莱布尼茨之刃:如果对于任何性质F,实体X具有F且当且仅当实体Y具有,那么X和Y是同一实体,即VF(FX FY)X=Y
反过来依然成立,如果X和Y是同一实体,那么对于任何性质F,实体X具有F当且仅当实体Y具有F。
有时也可以表述为“如果一个生物看起来像鸭子,走路像鸭子,嘎嘎叫像鸭子,那么它就是鸭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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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大家都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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