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春天，对于国乒队来说，长得像是度过了两季。

卡塔尔之行是仓促之举，所以名单也是教练组凭借第一直觉临时报上去的，莎头重新配回了混双简直是意外之喜。

王楚钦下了训就把孙颖莎抱起来悠了两下，开心得很。还是孙颖莎比较稳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淡定，淡定。”

消息一出，喜上眉梢的不止两位当事人，还有这几个月被拉来垫背的倒霉蛋王曼昱和望眼欲穿的林高远。

王曼昱很欣慰，她觉得什么锅配什么盖儿，孙颖莎就该配卷王，换她就还是配配林高远这样的快乐乒乓。

她和林高远也是从青少年时代打遍天下无敌手，一路从籍籍无名打上主力位的。

主力离领奖台好像只有一步之遥，但比他们这十几年来路的总和都更艰难。

前有龙队一马当先，后有小莎跃跃欲试，他们不尴不尬。

不尴不尬的王曼昱和不尴不尬的林高远惺惺相惜，互相慰藉，就像目光长远的孙颖莎对年少成名的王楚钦自然而然地崇拜。

人就是这样不自觉地选中与自己相似的人，重复相同的命运，舔舐同一处的伤痕，等候下一场鞭挞。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异国他乡，物资严重匮乏的集训，是那一年的国乒队毕生难忘的经历。

衣食住行都是小问题，十几顿的肯德基他们吃得想吐，球鞋穿坏了也照练不误。

打了半辈子的球，最不怕的就是苦。

最难的是训练。

多球训练的球不够，胶皮海绵也一直运不过来，队员们只好互相借着，实在打不下去了就小心撕下来再反着贴回去。

胶皮起泡了照样用，球拍打烂了不舍得换。这无异于提着一块鞋底去对抗利剑，可他们全都坚持了下来。

卡塔尔公开赛，中国队收获四冠一亚，全部奖金20495美金，加上刘诗雯自掏腰包的44000美金共折合人民币约172.5万元，全部捐献武汉抗疫一线。

一直到大家都退役，聊起那一段峥嵘岁月，这些人还是会哈哈笑起来。

那么邋遢的样子，却是他们最熠熠生辉的一段影像。

王楚钦在后来的人生里以许多造型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有帅气男大，有忧郁锅盖头，有微分碎发……可他觉得自己最帅的还是在沙特和林高远顶着拖把一样的泡面头勾肩搭背唱着《我爱你中国》的时候。

他是那个时候觉得自己真的像个男人的。

落魄，但有一种无名英雄的中二感。

那是王楚钦的二十岁，也是他真正的成人礼。

卡塔尔公开赛前，刚复出的王楚钦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焦虑。

阔别赛场三个月，不知道那些老对手们又有了怎样的进步，不知道他的手感是不是还在，和孙颖莎又很久没有配混双，不知道配合有没有生疏。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孙颖莎一如既往地信任他。

对他说没有关系的人有很多，但只有孙颖莎的“没关系”是真心话，他听得懂。

广大观众和教练组只需要夺得金牌的是中国队就够了。至于这块金牌的主人是哪位运动员，除了爱他的人，并无旁人关切。

孙颖莎，人在国家队，心属王楚钦。

莎头复出的第一场公开赛还是在决赛输给了水谷隼/伊藤美诚，拿到了中国队本次公开赛唯一的银牌。要说遗憾吗？一定是遗憾的。

每一个人对于遗憾都有不同的理解，对于这两年的王楚钦来说，遗憾已经多得变成一种习惯，只是看到自己的奖杯比别人小一圈的时候也有不甘和不舍：而对于孙颖莎来说呈现的则是安慰和鼓励，是下次再来的勇气。

三个月让王楚钦变得畏缩，却让孙颖莎变得勇敢。

她比谁都希望王楚钦赢，比谁都希望他们两个一起赢。

所以在资格赛的赛后采访时，她那么坚定地说出“还是感觉很默契吧，我还是相信他能去完成好。”

当时的王楚钦听了孙颖莎的话，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一脸轻松。他欣然对着镜头乐呵呵地许愿，“好久没穿带国服的衣服了。希望我们这对混双，就是我们这一对儿吧，希望能拿下这场比赛的冠军。”

这场出师未捷的复出，对于孙颖莎来说不乏下一次再找回场子的豪迈，对于王楚钦而言，却是令莎头固定的愿景又遥遥无期了一点。

你看啊，教练组给了你多少机会，你从来都抓不住。

孙颖莎只是轻轻地拍一拍他的后腰，从无二话。

毕竟他们现在不一样了。

卡公完赛后，釜山世锦赛和东京奥运会陆续宣布延期。原计划直接转战日本训练的教练组果断调整了路线，率队中转澳门继续集训。

澳门比多哈让人觉得幸福，这里听得到乡音，看得到国人的身影。

内裤和鞋有救了，他们的中国胃也有救了，支付宝复活了，也不用为了外汇整天扣扣搜搜算那点手续费了，各方各面都有救了。

同样是寄人篱下，从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家住到了姨姥姥家，已经让大家变得自在了许多。训练场地、住宿、严重断货的胶皮、胶水，教练组终于好意思张口请求当地帮忙协调了。

想来也是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心情甚好的教练组大手一挥决定玩一把，让年轻队员们来个大乱炖，自己也开心开心。

混双互选大循环赛制公布的时候，孙颖莎和王楚钦站在队伍两端遥遥相望，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自己一样的坚定。

非你不可。

大家最近都发现孙颖莎有点没大没小，从前一口一个“头哥”的小跟屁虫，现在开始随着队里大哥叫“大头”了，偏王楚钦本人不提出任何抗议，还笑得美滋滋的。

柳丁站在王楚钦身侧，因为过分心虚，眼睫毛已经扇成了蝴蝶翅膀。

他们的眼神缠绵得好像两株分立路旁的相思树，不远万里地相拥。

孙颖莎笑得那样娇媚，比卡塔尔的阳光还让人招架不住。王曼昱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捅了捅孙颖莎，太明显了啊妹妹。

“孙颖莎，你真的有点儿陷进去了。”

回了宿舍，王曼昱就狠狠捏了捏孙颖莎的脸蛋儿，恨铁不成钢地捏得孙颖莎直喊疼，“你可想清楚了！”

孙颖莎的眼神倒是清醒得很，透着一股精光，和平时跟王楚钦在一块儿那迷迷瞪瞪的样子很不一样，“曼昱，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这场博弈里没有人会退场，第一女单和大头，我都要。”

王曼昱被她的气势震慑，老半天不知道说什么，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你心气倒挺高。”

孙颖莎并不介意。准确来说，除了王楚钦，她不需要任何人理解或者相信她对于这场爱情的一往无前。

这只是她和王楚钦两个人的事情，他们两个谁都别放手就够了。

至于教练组的态度，她想，就像争取单打名额一样，我们打出来就好了嘛，顶住就好了嘛。

还有比东京更难的赛场了吗？还有比那更难受的时候了吗？

王楚钦都在身边了，还能有多难啊。

既然已经决定要在一起，那就勇敢面对风雨；如果害怕跌倒，那一开始就不会走这条路了。

她想，我们这么年轻，不就应该要勇敢吗，这是多么理所应当啊。

关于我们并肩而行的可能性，我想去拼拼看。而王楚钦同时看过来的目光让她心头一震，好巧，你也这么想。

那如果是这样，只要你不投降，我就不怕千万人阻挡。

“只要有机会，我就跟他配。”

王曼昱也不知道孙颖莎这句话到底是讲给谁听，也许是她，也许是自己，也许……是马上就要找来的教练组。

混双大循环结束，梁靖崑/王曼昱第一，王楚钦/孙颖莎第二，樊振东/陈梦第三。

第一名这对混双是靠什么赢的，教练组心知肚明，直接略过。

刘国梁指着第二名的两个名字剑指点了两下，朝着秦志戬和蔼地笑笑，“这俩小孩儿挺有意思，是不是？”

秦志戬被他笑得毛骨悚然，脑内飘过一连串的弹幕，包括但不限于“他什么意思”“我可以说还是不可以说”“怎么办”“孙颖莎王楚钦又要拆了”“刘国正又要来闹了”“头疼”等等，半晌不敢接话，只赔上一个老实巴交的笑脸。

“王楚钦，最近状态恢复得挺好？”

“看着是成熟多了，稳重了。”秦志戬答得小心，也不忘了拍马屁，“还是您有办法，这三个月给这小子调教得大有长进，兵不血刃！”

“少来！”刘国梁四下无人时没了领导的派头，大手哐哐往秦志戬的胳膊上砸。

“刘诗雯的伤情就摆在面儿上，新一代的孩子该出头了。”刘国梁正色道，“你对这几个孩子，怎么看？”

秦志戬也严肃起来，“这次第一名这两个能赢真是也给咱们提醒了，单打实力确实还是很重要的一个衡量指标。说综合水平肯定小胖和梦儿稳定，但就配合方面儿的话，还是这俩孩子。”秦志戬同样指了指那两个名字，“但这俩孩子，咱不是有顾虑么。”

刘国梁抬起两个手臂背在脑袋后头晃啊晃，看起来吊儿郎当的，“要不，让他们试试？”

秦志戬作为他多年的老部下自然清楚，这才是他认真开始思考的表现。

刘国梁眯着眼睛毫无形象地摇头晃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时不时嘿嘿一笑，把秦志戬吓得够呛。

“咱队里，不是还有一条规矩没好意思废么？”

秦志戬额头上的神经猛地一跳，只听见那个懂极了球的胖子慢悠悠地笑起来。

刘国梁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背手走到门口，恢复了领导的身段。

秦志戬看着他不疾不徐的背影，和记忆中30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桀骜背影隐隐重合，脑海中反复回想着他离开办公室前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让他们自己，去给上头一个交代。”

秦志戬的眼眶不知怎地有些酸。

无人听见的角落，他还是答应了刘国梁一句，“欸。”

6月15日下午，国乒结束了在澳门为期三个月的集训，返回广州。流浪地球四个月的国乒队员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入境的那一刻，国乒队所有人都抱在一起欢呼，胆子大一点的队员甚至把刘国梁也拽进了人群里。

“欢迎回家”四个字让所有人都心头一热，感性一点的队员已经眼含热泪。

“我发誓，我一顿肯德基也不吃了！”

小胖又开始宣布他要开始减肥。

“半年没回家了！这波回去以后我说啥也要请假回家一趟！秦指导你得批准啊！”

许昕要回去看看老婆孩子。

“以后出国我必带200块胶皮！100瓶胶水！”

“我带50瓶油！”

孙颖莎和王曼昱一个捧哏一个逗哏。

“我要上淘宝买20斤袜子！穿十斤扔十斤！”

方博对于这种基础设备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执念。

“我要学一下理发，大头和高远的脑袋我天天恨不得给他俩剃光了。”

马龙笑嘻嘻地。

时过境迁，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队员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吐槽着这一路的经历，教练们听着这些队员们闷在心里的抱怨，也止不住地感到欣慰。

这些孩子们平时看着娇气得很，在困难时期还是很懂事的一言不发，体谅着他们的不易，默默地坚持了下来。

他好骄傲。

全世界还有谁家的孩子能做到这么好呢？只有咱们家的。

大老远的，王楚钦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鬼鬼祟祟地摸到了孙颖莎身后揉人家小姑娘的脑袋。

秦志戬看在眼里，刘国梁的叮嘱言犹在耳。

这么好的孩子，就让他们试试吧。

试试就逝世。

教练组要教会他们的第一课，就是凡有所求，必历尽崎岖坎坷，方知珍，方知惜。

8月的奥运模拟赛，莎头组合又一次被拆了。

叔侄再一次在决赛对上王炸，德公之战再次重演。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再跌倒一次。

这一次的王楚钦变强了，也成长了。

这一次的孙颖莎变坚决了，也下手重了。

孙颖莎一次一次向所有人证明天赋的可怕。

孙颖莎的正手，打得落点又刁又快。别说王曼昱，就是要王楚钦去接也已经没有那么容易。

她瞄着王曼昱的落点精准预判，连许昕都望洋兴叹的球，孙颖莎却早已站在那里摆好了架势，回得游刃有余。

许昕都觉得这球能接到很意外，歪了歪脑袋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球场上的孙颖莎面无表情，下了场却对着许昕嘿嘿一笑，“这下我可以拿一百分了吧？”

“那必须的！”

大蟒头一回笑得那么和煦，这个小姑娘真不错，挺灵光。

许昕下了场复盘刚才的比赛，好几个球有来有往走得刁钻，换了旁人是万万也想不到的球，偏王楚钦打的她能接，她打过去的，近在王曼昱眼前她却碰不到。

孙颖莎这一场叫得清亮，赢一分她就脆脆地“嗨！”一声，握起了拳，显然是打高兴了。

所谓棋逢对手就是这样，高山流水，彼此酣畅。

王楚钦到底年纪小，打球还是容易上脸，但比起去年已经沉稳了许多，只偶尔看着孙颖莎还是流露出几分哀怨，看得许昕想笑。

他们是巴黎的孩子啊，注定要飞扬。

他们的职业生涯经历过的苦战数不胜数，尤其在内战鏖战七局的场面屡见不鲜，每个人都打得皱皱巴巴一脸想死。

如此快意的比赛一百场里大约也难拣出一场来，许昕想，这样好的比赛打一场少一场，多让人舍不得结束。

他们的路还有很多未知。四年后的巴黎那么远，许昕倒是细细咂嘛出了几分酸涩的味道。

就像马龙两年前面对记者采访时笑着说的那句，“打到东京？我以为你让我坚持到巴黎呢！”。

东京于他就在脚下，可巴黎……于三剑客来说，实在太奢侈了。

就像今天这场决赛，同龄选手走到最后的只剩他一个。那三个孩子打球用着他看不懂的暗号，发的都是他看不懂的朋友圈，**裸地告诉他更迭的残忍。

你老了，你看不懂我们，也追不上我们。

就像追不上一个个时代一样。

世界就是这样，有旭日东升，就要有落日辉煌。人们都只看如日中天的景象，却少有人关注到是昨天的落日举起了今天的太阳。

所谓代代相传大抵如此。

他并不介意这些新世代的孩子越过自己去开创新纪元，因为他知道那一定也是一片美丽的新世界，就像曾经他的教练对他寄予的厚望。

秦志戬，左手直板，于双打名震四方。

他告诉许昕，你身上的是中国直板的希望，直板要在你身上发扬光大，这是你作为直板选手的使命。

十六岁的许昕总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可到了如今，他恍然想起，秦志戬从一队的孩子里一眼挑中自己的时候，就是他现在这么大。

秦志戬十四年前埋在许昕心里的种子，终于生根开花。

他是双打之王，是因为他只能上双打。

三十岁的许昕多希望自己可以恒久地赢下去，在球场上为直板多争取一些关注和目光。

许昕啊……他一直在很用力地告诉世界他真的是天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