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伊德·霍尔顿闻声抬起头,帽檐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露了出来,映着火光,仿佛被惊醒的深水。他似乎对她的出现也有一瞬的讶异,但很快便被惯有的沉静覆盖。
“你来得很早。”
“我害怕堵车。”她老实回答。其实何止是怕堵车,她更怕的是迟到后在众人注视下走进片场的窘迫,怕导演那双锐利的眼睛,和他从不轻易发作却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心惊的怒火。她的任何一点失误都可能成为别人眼中“不够专业”的证明。她太清楚这个圈子的残酷了。
然而此刻,占据她心思更多的,却是眼前这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这么早?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盘旋,几乎要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这样的直白显得太冒昧,也太不礼貌了。她只好把问题绕了个弯,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会这么早?”
博伊德的目光重新落回火焰上,说:“来看看。这里的清晨,很安静。”
天空像一块浸透冷水的厚重灰色绒布,严丝合缝地包裹着沉睡的巴黎郊区。远处,塞纳河支流的水面泛着冷光,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发出细微干涩的呜呜声。
安东尼不知从何处走来,手里多了一张轻便的折叠凳。他并未多言,将凳子稳妥地放在伊莉丝身侧,一个方便她烤火的位置,然后又转身离开,安静地站在离博伊德不远的地方。
“谢谢。”伊莉丝轻声道谢,她拢了拢大衣,坐了下来,跃动的火焰带来的暖意渐渐驱散了周身的寒冷。
火焰的光芒平等地映照在两人的脸上,博德伊很自然地伸出手,用一根随手捡起的木棍,轻轻拨弄了一下篝火中几块快要散开的木炭,让它们靠得更紧,火焰燃烧得更旺、更温暖。
做完这件小事,他才重新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伊莉丝身上。
“清晨的交通确实是个问题。”他先认同了她的顾虑,然后才基于这个共识,自然而然地切入主题,“所以,你是一个人来的?”
伊莉丝将自己被火烤得微热的手往大衣袖子里缩了缩,仿佛想借此隐藏起一丝不安。
“是的。”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公事公办的克制。博伊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睛似乎锐利了几分,问她:“你的助理呢?”
伊莉丝避开他探究的视线,目光飘向那簇被他拨弄后燃烧得更旺的火焰。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像受惊的蝴蝶的翅膀。
“我的助理……”她的声音里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然后用更快的语速试图掩盖过去,“她家里有些私事,临时请了几天假。不过请你放心,我个人事务很少,绝不会影响拍摄进度。”
她尽力让语气显得笃定专业,但那份短暂的视线回避和细微的迟疑,并未逃过博伊德·霍尔顿的眼睛。因为他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跟着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继续追问助理的私事,那显得过于越界。他的目光从她微蹙的眉宇间移开,再次投向篝火,仿佛在权衡什么。然后,他用那惯有的、听不出太多情绪的声音做出了决定,语气平稳得像是在安排一项普通的工作日程。
“这样不太好。”他先下了判断,随即给出了解决方案,“在你的助理回来之前,我让安东尼接送你来片场。”
他没有询问她是否需要,而是直接下的决定。一阵冷风恰好吹过,卷起地面的几片枯叶,也让伊莉丝的心微微一紧。
这个安排远超她的预期。
让他的专属司机接送,这未免太过特殊了。伊莉丝的第一反应是惶恐,她几乎能想象到剧组里会传出怎样的闲话。一个新人演员,何德何能享受这样的待遇?更何况,她最怕欠人情债,尤其是在这个等级分明的圈子里。
“霍尔顿先生,这样太麻烦你了,我可以自己……”
博伊德似乎预判到了伊莉丝可能会有的推辞,紧接着给出了她无法拒绝的理由:“这块郊区线路复杂,清晨光线不好,单独出行有安全隐患。我不希望任何意外影响到拍摄进度。为了确保效率和你的状态,这是对项目最基本的保障。”
他将这件事框定在纯粹的工作范畴内,剥离了任何可能让她感到不安的个人因素。
伊莉丝顿时语塞。还好不是因为特殊照顾,而是为了拍摄进度。这个认知让她松了口气。他说得对,如果因为交通问题耽误拍摄,她承担不起这个责任。职业素养让她不得不接受这个最合理的安排。
“那就……谢谢你,霍尔顿先生。非常感谢。”
“把你的地址告诉安东尼,准备好出发时告诉他。”博伊德重新拿起那根木棍,轻轻拨弄了一下火堆,火星如萤火般蹿升,融入清晨的微光里。
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伊莉丝的目光顺势落在他的袖口下方——那里戴着一块表带有些磨损的手表。她见过的其他人,总是看似不经意地展示手腕上价值不菲的限量款手表,言谈间夹杂英文或法文术语。可他却不同。这块旧表和他拨弄火堆时娴熟自然的动作,让他身上少了几分掌控者的疏离感,更像一个在乡间羹火旁长大的孩子。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她更加好奇。
火焰在两人之间持续燃烧,映照在旧铁桶上的斑斑锈迹。
这几年的摸爬滚打,让她见识了太多台面下的交易,用角色、机会换取某些条件的暗箱操作并不稀奇。一个手握权柄的男人给予一个年轻女演员特别的关注,通常意味着什么?她几乎本能地想到了这个最俗套的剧本。
但她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以霍尔顿家族的地位,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博伊德·霍尔顿更不必亲自在这寒冷的清晨,守着一个临时生起的火堆,他完全有更直接、更高效的方式。
排除了最坏的预设,那份困惑反而更加清晰。他对自己这份近乎无条件的信任,究竟从何而来?她入行不过几年,虽然凭借《情泪种情花》获得过奥斯卡和凯撒的提名,引起了些许关注,但帕克里克说得很对,法国遍地都是优秀的女演员。在人才济济的电影圈,她依旧是个需要证明自己的“新人”。他的信任太突然、太沉重,让她在受宠若惊的同时,更感到一种本能的不安和退缩,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悬空的钢丝。
她需要打破这种被审视、被安排的被动感,哪怕只是轻微地扳回一城。或许……可以从一个更安全的话题开始,试探一下他的“动机”。
“霍尔顿先生。”她决定主动出击,“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法国电影?”
博伊德抬起头,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跃动。他的眼角微微弯起,嘴角也噙着一丝笑意,仿佛早已看穿她这笨拙的试探。
“我喜欢拉斐尔·兰斯的电影。”他直截了当地给出了答案,“事实上,他的所有作品我都看过。包括他早期拍的那部《情泪种情花》。”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提示,几乎等同于摊牌。伊莉丝感觉脸颊瞬间像被火苗舔舐过,迅速烧了起来。那部电影是她十九岁时的银幕处女作,镜头里的她青涩、笨拙,全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本能和直觉在表演。
博伊德凝视着年轻女演员突然低垂的眼睫和紧抿双唇的模样,他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伊莉丝饰演的阿黛尔小姐时的那种感觉。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矛盾的特质——极致的脆弱与不屈的倔强,尤其是那双眼睛,在特写镜头下,蕴藏着超越年龄的洞察力与情感深度。纯粹,富有冲击性,几乎要震碎摄像机的镜头。
正因如此,当项目初期,他收到伊莉丝团队递交的希望试镜片中女配角,一个相对安全、戏份不多的角色的申请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与失望。这样一个天生就该站在聚光灯中央,拥有驾驭复杂情感能力的演员,怎么会甘愿屈居一个扁平化的配角?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是否准确。
然而就在那天,在写字楼的办公室里,当她亲口说出“我想试镜女主角”时,博伊德心中那块小小的石头落了地。他的眼光没有错。她不是缺乏野心或勇气,她只是在审时度势,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展现出与她柔弱外表截然不符的、精准的职业魄力。
“那部电影里的表演还很稚嫩。”伊莉丝的声音里带着自嘲。
博伊德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晨光熹微,落在表盘上。
“稚嫩,但真实。”他的目光穿过跃动的火焰,落在她身上,“在电影的世界里,真实,往往比完美更珍贵。”
伊莉丝想起帕特里克也曾说过维奥莱特需要的不是演技,而是真实的生命力。
她刚准备回答,一个工作人员跑过来提醒她:“伊莉丝小姐,化妆师在等你了。”
伊莉丝这才反应过来要准备拍戏了,连忙对博伊德点头致意:“霍尔顿先生,我先去忙了。”
她转身离去时,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
博伊德的视线里出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帕特里克正大步流星地朝片场走来,标志性的宽边帽在晨风中微微晃动。
博伊德立即起身,主动迎上前去。
“早上好。”他伸出手,与对方有力地相握。
帕特里克爽朗一笑,回握住他的手:“早上好。不过博伊德,你居然亲自来盯晨戏?”
他的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博伊德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外套,以及身后那堆尚未完全熄灭的,显然有人精心照看过的火堆。
博伊德松开手,神色如常:“我总要来片场看看的。”
帕特里克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眼中掠过某些复杂的追忆,他轻轻拍了拍博伊德的臂膀。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让向来清醒克制的男孩愣住了。
“电影开拍前,我去蒙马特公墓看望你母亲了。”帕特里克的声音转变得十分柔软,“带了她最爱的鸢尾花。时间过得真快啊……她如果知道你已经能独当一面,一定会很欣慰。”
帕特里克没有再多言,但那份共同的怀念与伤感已悄然弥漫在两人之间。博伊德的母亲,那位曾以其优雅与智慧在巴黎文艺界留下印记的女性,曾是帕特里克早期艺术生涯的重要支持者,她的早逝,是两人心**通的遗憾。
博伊德的喉结轻轻滚动,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越过帕特里克的肩头,伊莉丝正站在一片将散未散的晨雾里,似乎在与导演沟通着什么。
她穿着十九世纪的戏服,没有戴任何首饰,只在发间别了一支磨损的画笔,几缕深棕色的发丝垂在颈侧,随着她点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帕特里克了然地笑了笑,将话题带回了工作:“看来我们的女主角已经准备好了。希望今天她能给我们带来惊喜。”
博伊德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伊莉丝身上,他的眼神很深邃,不是单纯的注视,也不是评判,而是一种穿透——穿透此刻的晨雾,穿透她身上的戏服,甚至穿透时间本身,抵达了某个遥远的、尚未成型的未来。仿佛他看见的不是站在片场的伊莉丝,而是多年以后,在另一个场景下依旧如此鲜明的她——或许是在某个颁奖夜的露台,或许是在某个平凡清晨。
他的瞳孔深处像是有星火在缓慢地明灭,一种沉静的了然与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预感触碰在一起。他在想,当这一切的布景、灯光与台词都如潮水般退去,当“女主角”的光环成为一段模糊的过往,那个时候的她,会是什么模样?
帕特里克注意到博伊德的眼神,再次看了一眼片场中央那个年轻身影,他微微挑起了眉,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情泪种情花》又名《阿黛尔·雨果的故事》,讲的是法国作家雨果的女儿阿黛尔·雨果用情至深,最终被爱的疯狂所毁灭的故事。阿佳妮19岁时拍摄了这部电影,1975年上映后,她被提名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次年获得了意大利大卫奖最佳外国女演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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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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