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树下只有两个人,何如月会怀疑这男人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他那样冷,那样傲,宛若骄阳也化不开的坚冰。即便是嘲讽,竟也没有多少不屑,只是疏离。
何如月恍过神来,不由抬头望了一下梧桐树。繁茂、粗壮、挺拔,而且紧贴工厂围墙,果然又是纳凉休闲、偷窥偷听的绝佳之处。
这百年老树横行霸道的世界啊……何如月一口气提上,恢复了气势。
“你是猴吗?上班时间总上树?”
藏青色的短袖、白到几近透明的皮肤,何如月几乎能望见男人太阳穴边、有青色的筋络。但筋络是平静的,能让人感觉到里面有血液在匀速流动的那种平静。
男人声音冷静而低沉:“我是人。行人。”
这是在解释他这回并没有上树吗?何如月又想说话,男人已经从她身边绕过,向前走去。
“你等等!”何如月急喊。
男人停下脚步等她说话,但没有回头。
“刚才听到的,别去厂里说啊?”何如月态度放软了些。毕竟她意识到刚刚跟费远舟说的那些话,是多么惊世骇俗。
连费远舟这样的警察都感觉到震惊,就别提这个厂里的普通职工了。
何如月不仅要顾及自己的名声,也是出于尊重死者的考虑,不想她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猎奇对象。
就在她等着男人的答复时,男人却缓缓转过身。
“请教。性窒息,警察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
不知怎的,和费远舟说这些,何如月理直气壮,但面对这个静若深水、冷若坚冰的男人,何如月突然有一些慌张。
“看书啊。不知道有很多世界名著吗?”何如月突然高声道。
男人的嘴角挂上了一丝冷笑:“原来世界名著讲这个。”
何如月心虚。但还是要强掰。她相信这个厂里绝大部分人都没看过几本世界名著,这个男人虽然知道“何仙姑的何”、虽然是特种兵出身,但他既然被分配在车间工作,便也不会特别有文化。何如月觉得自己应该掰得过来。
“反正这个有警察去管,厂里流传这些不好,这位同志你就别流传了啊。”
“我没这么闲。”男人嗤之以鼻。
他也没有再逗留,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一棵更高的梧桐树下,纵身一跃就从树干蹬上了枝桠,然后直接跳进了围墙内。
只剩梧桐树的枝桠还在摇晃。
何如月看得目瞪口呆。这样的人,工厂门卫怎么看得住,他简直可以随便旷工啊!
还有。他真的是猴。
回到工会办公室,何如月一眼望见门口地上放着一个小布袋。打开一看,竟然是一袋子新鲜的桑葚。颜色乌紫,果实饱满,煞是好看。
进了办公室,何如月将桑葚都倒进一只大茶缸,这才发现布袋里还有一张纸条。
“无以为报,只能摘一袋桑葚表示感谢。傅建茗。”
这不就是昨天来申请补助的贫困大学生嘛。何如月笑了,将纸条铺平,放进了抽屉。
什么周副主席的不悦,见鬼去吧。何如月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这不值钱的桑葚背后,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最纯朴的谢意。
仅仅上班第二天,何如月就感觉到,忙碌和繁琐是值得的。
下午,何如月去了一趟行政科。昨天买饭菜票时,行政科的科员徐秀英就跟她聊了一会儿天。厂里很多人都知道何如月是何舒桓和刘剑虹的宝贝女儿,徐秀英更是从小就认识何如月,自然也没什么陌生,办事很爽快。
一听何如月是来问陈小蝶的安置,徐秀英也就实话实说。
“她要是个孤儿,那厂里二话不说,肯定有政策。但陈新生到底会不会枪毙,现在也不知道,这就难办了。”
何如月知道她说的实情,想了想问:“陈新生家住的厂里的宿舍,这房子是什么性质?”
“这一批房子都正式分给他们了,手续才办完,证还在我们这儿没发呢。”
“就算陈新生坐牢,这房子厂里也不会收回吧?”何如月又问。
徐秀英笑了:“这当然不会了。他们好歹也是双职工,符合条件才分的房子,而且都住好几年了,就算现在人没了,房子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再说了,这陈新生没不没,不还没定嘛。”
看来房子这个,没了后顾之忧。
“那如果是双职工留下的孤儿,厂里有什么抚育政策吗?”
徐秀英看看她,嘿嘿笑了:“瞧瞧,这可是你们工会的事,你还来问我。”又挤了挤眼睛,低声道,“周文华啥事不管吧……”
何如月扬眉,看来大伙儿心里都清清楚楚。
“人人都说徐阿姨就是一本活政策,我当然尽着徐阿姨问,榨干你。”
这马屁拍得徐秀英舒服极了。她当仁不让,开始指点:“如果是孤儿的话呢,十八周岁以前学杂费厂里都可以报销,每月十块钱补助,另外街道里也有政策,一个月补助五元。”
何如月想了想:“一个月十五……是不是够一个孩子生活了?”
徐秀英当即就笑了:“一看你这小孩就不当家,十五元可以过得挺不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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