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秦秧苗

农历十一月的清晨,天边刚泛起蛋壳青,秦秧苗就从炕上爬了起来。

她穿上那件已经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口都磨出了毛边的蓝底碎花棉袄,拿起断了三根齿的木梳,仔细地梳理着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之后将其编成两条油亮的麻花辫,用毛线绳仔细的缠好扎紧。

村里人都说她这头发比最上等的绸缎还要光滑。虽然秦秧苗从未见过真正的绸缎,但这个比喻却让她格外珍视自己的头发,每次梳头都格外用心。

穿戴整齐后,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刺骨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冻得她打了个寒颤。秦秧苗赶紧裹紧棉袄,在门口缓了片刻,等身子稍微暖和些,才搓着手往茅房走去。

秦家的茅房简陋得很——订上四个木桩做支撑,又围了一圈玉米秆,里面挖个浅坑,坑边垫两块石头,前面放个瓦罐。冬天寒风刺骨,夏天蚊虫肆虐,上趟大号屁股上能叮出好几个包。

“前些年饿肚子的时候,连嘴都顾不上,谁还管茅房好坏?”秦秧苗想起母亲常说的话,不由得叹了口气。是啊,在连嘴都糊不上的年月,谁还有闲心管茅房?

陈秀娥时常追忆往昔:“这两年刚能吃上口饱饭,你们这些小年轻就忘了本!用草纸擦屁股?早年间谁家敢这么糟践钱?”她掰着粗糙的手指头数落,“树叶子、木头棍,能用上玉米骨头的都是好人家了。

当年媒人领我来相看,老远就瞧见你家茅房缝里插着玉米骨头......”提起这个陈秀娥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才道,“那时候就想,能用得起玉米骨头的,准是个不缺粮食的好人家。当时我就愿意了。”

秦秧苗默默点头。她太懂饿肚子的滋味了,那种前胸贴后背的绞痛,像有把钝刀在肚子里慢慢锉。

为了换回一点粮食,她曾把家里鸡蛋和蔬菜藏在身上,摸黑赶路去县城。一路上提心吊胆,听见狗叫声就腿软,生怕被逮住"割尾巴"。

如今日子是比她妈年轻时好过些了,可秦秧苗想要的不只是吃饱穿暖。陈秀娥觉得能吃饱饭、偶尔吃顿白面就是好日子,可她想要的更多。

去年村里分了田,政策也松动了,养鸡养鸭、做小买卖都不再被定义成"资本主义尾巴"。秦秧苗跃跃欲试,盘算着怎么多挣些钱,过上更好的日子。

养鸡养鸭多生蛋,又或者多种点菜?

“想都别想!”陈秀娥把纳鞋底的线抻的唰唰响,"刚吃三天饱饭就想着败家。哪来的多余粮食喂鸡鸭,光喂菜它们可不下蛋!"陈秀娥一盆冷水泼下来,“自留地的菜咱自家虽说吃不完,但是富裕的也有限,多出来的那一点才能多卖几个钱?”

“那就匀出些地种菜。”秦秧苗脱口而出。

“作死啊!”陈秀娥听闺女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气得直跺脚:“就咱家那几亩地,还得种麦子、高粱、玉米,长粮食填一家子的肚子的呢!”

“我看你真是吃了几年饱饭不知自己姓啥,庄稼地也是能胡乱糟改的么?不趁着这二年光景好,多种些粮食存在家里,万一到了欠年,国家的公粮交不上不说,全家也都得跟着一起饿肚子。”

陈秀娥说的越发来了气,大骂秦秧苗不安分,不懂事,成天尽想着作妖!

秦秧苗铁了心要种菜,陈秀娥只是不许,母女俩越吵越凶。

秦秧苗上来了脾气:“把我的地分出来,不占家里一分一毫,亏赚我自己担着还不行吗?”

“你的地?哪是你的地?”陈秀娥冷笑,“我养你这么大,吃的喝的哪样不是家里供?现在翅膀硬了,不说想着多帮家里干活,倒学会争东西了?”

秦秧苗伤心又委屈,被陈秀娥的不讲理气红了眼眶:“我干活少吗?还没灶台高就学做饭,挖渠卖菜、拾柴喂鸡,哪样不是我?要说清闲,家树才是正清闲......”秦秧苗细数着自己为家里做过的贡献。

“闭嘴!”陈秀娥抄起烧火棍,“男娃哪能干这些?你当闺女的就该懂事多干些!”

儿子就是陈秀娥的逆鳞,不容许在别人嘴里听到半点不好:“一家人计较什么?我还不是洗衣做饭把你从小伺候到大!”

见讲不通道理,秦秧苗索性罢工。秋收时节,她愣是在炕上蒙头大睡,咬定不给她地就不干活。急得陈秀娥团团转,地里的庄稼不等人,她不得不挽起裤脚自己下田,回家还要洗衣做饭,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要说秦秧苗这丫头,干活真是一把好手。犁地、播种、收割样样在行。因有了她,这两年陈秀娥只消打个下手就行。

如今这主劳力突然撂挑子,陈秀娥一下就有点吃不消。

这天陈秀娥拖着酸痛的双腿从地里回来,进屋一把扯开秦秧苗的被子:“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糟心又不懂事的玩意!你瞅瞅谁家闺女像你这样?家树放学都知道去地里捆豆秸,你就好意思啥也不干,也不怕街坊邻居笑话。”

秦秧苗翻个身:“横竖都是不懂事,那我何必费这个劲?不如歇着落个实在。”

陈秀娥气得直跺脚,可心里也明白——这丫头就是个顺毛驴,脾气上来了犟的很。想要哄她起来干活,怕是得先遂了她的意才成。

可这世上哪有当妈的向闺女低头的道理?

陈秀娥越想越不是滋味,跟丈夫抱怨:“老话说'三犟四拗',我看老三这丫头就是来讨债的!要不是看她这么大个人了,非得拿笤帚疙瘩好好教训一顿不可。”

秦大兴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青白的烟雾在晨光里打着旋儿。他年轻时也是个火爆性子,这两年倒是渐渐改了脾气,对孩子多了几分耐心。

尤其是对三丫头——这孩子从小就跟个小尾巴似的黏着他,爸长爸短地叫着,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

面对这样的闺女,秦大兴不免多了几分慈父心肠,愿意多包容几分:“要不,就把咱们村头的那块薄地给了老三,横竖那块地小,位置也不好,种庄稼也打不了多少粮食。”

陈秀娥手里的针线猛地一顿,嗓门顿时高了八度:“你疯啦?那地再薄也是能长庄稼的!如今家家都把地当眼珠子似的宝贝,你倒好,由着她胡闹?”她越想越心疼,“万一糟蹋了,秋后少收的粮食你们谁赔啊?”

秦大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杆:"三丫头这性子,硬拦着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就把那块地给老三吧,随她折腾去,别再闹了。”

陈秀娥情知丈夫说的是事实,但还是忍不住心疼,抱怨道:“你说的倒是轻巧,这如今才分了地,家家都铆足了劲的干,恨不能天天长在田里,就盼着把地侍弄好了,来年能多打几担粮食。也就咱家,唉......我不说了,听你的。

陈秀娥话说到一半,瞧见丈夫的神色,顿觉后脖颈子一凉,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男人年轻时那暴脾气她是领教过的,为着多嘴没少挨鞋底子抽,这两年才转了性,可骨子里还是那个说一不二的主儿。

秦大兴见婆娘消停了,语气也软和下来:“孩儿他妈,三丫头这么闹腾终归不是个事儿。眼下秋收忙,左邻右舍都下地,就她在家躺着,传出去像什么话?”他凑近些,压低声音,“眼瞅着要说婆家了,要是落个'懒闺女'的名声,耽误了说亲,那才有你哭的。”

这话正戳中陈秀娥心窝子。她张了张嘴,到底没再吱声,只把手里的烧火棍攥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随她吧!"

可心里到底憋屈,她又絮叨起来:"这死丫头,打小就不省事,总跟家树争嘴吵架不说,如今更是越大越不省心......"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大丫二丫多好。”

"你呀!"秦大兴"吧嗒"吸了口烟,烟雾里眯着眼笑,"忘了前些年家树被刘家小子打破了头,是谁拎着烧火棍去讨说法的?那时候你可夸老三'没白养'呢!"

秦大兴挺喜欢秦秧苗的性子,不止一次想:这要是个儿子该有多好。

陈秀娥被丈夫的话说的一愣,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随即便道:“亏你还笑的出来,那能一样吗?那时候她才多大,小孩子不懂事也就罢了,如今都是要说亲的大姑娘了,还要这么个厉害性子,谁家敢娶,将来有你哭的时候?”

"厉害点好,"秦大兴往门框上磕了磕烟锅,火星子簌簌往下掉,"咱三丫这样的,到了婆家吃不了亏。"

陈秀娥张了张嘴,到底没再反驳。她不得不承认——这丫头虽然气人,从小到大却也没少维护自己,的确比前头两个姐姐更顶用。

干活也利索,这几天她赌气不下地,自己这老腰到现在还酸着呢!

新文开坑,感谢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秦秧苗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