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佟嘉月没有近视眼,清楚的看见刷在墙上的标语。
优生优育,幸福一生。
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
孩子生得多,小康会滑坡。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土胚房和梧桐树,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此起彼伏。
过往的村人陆续从地里务农回来,扛着锄头,卷着裤腿,身上穿着大同小异的棉布衣裳,偶尔有一两个的确良,脚上是千篇一律的纳鞋底布鞋,脸上洋溢着属于八零年代特有的纯真和淳朴。
姥爷家住在十字路口,不少人从这里路过,看见佟嘉月这么个小人,老的少的都会停下来打招呼。
这个说:“嘉月,又来走姥爷家啦,等会来我家摘桃子,想吃多少摘多少。”
那个说:“嘉月,让你姥爷晚上给你捉爬猴。”
有人听了哈哈笑:“干啥让她姥爷抓,还让文武跟双全带着她,再摸一条大花蛇。”
周围人一顿哄笑,哈哈哈的散开了。
佟嘉月知道他们笑什么。
家里没有手电筒,有一回三舅小舅带她抹黑捉爬猴,三舅怕她乱走被草秧子刮伤,背着她,拎着桶,偶尔摸一两个,小舅是主力,负责一棵树一棵树的摸,突然摸到树根盘着的一条蛇还以为摸到一串爬猴,笑到一半蛇动了,吓得小舅一声尖叫传了半个村,赶来好几十个人看热闹。
这事谁说谁笑。
就只有小舅不笑。
小舅一听就跳脚,就像现在,冲着路上的人抗议:“三大爷,你要是再笑话我,晚上我带嘉月去你家吃饭,就住你家不走了,把你家麦穴子里粮食吃光!”
三大爷热情地很:“那你可千万来,不来是小狗,嘉月,三姥爷家放的有好吃的,你跟你小舅一块来,三姥爷就给你一个人吃,不给你小舅吃,除非他再摸一条大花蛇。”
周围人又是一通大笑。
这个时候没有娱乐生活,可生活到处都是乐趣。
大家的笑点很低,大家的生活很贫穷却很满足。
这么鲜活又热闹的声音,从记忆中远去又再次清晰的乡亲,还有围在一旁时刻关注她的亲人。
这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佟嘉月一个事实——她真的回到了八零年代,回到了六岁那年的夏天。
她所有恍惚的思绪,所有的不安与恐惧,所有不知是现实还是幻觉的困境,如同在这一刻突然定格,然后飞离,离她原来越远,直到将清明还给了她,将她还给了现实。
佟嘉月在这一刻真正的获得了新生。
很神奇,明明听见吵闹就头疼就胸闷,被人围观就心慌就呼吸困难,此刻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好了。
谭医生说的对。
回到老家,这里有最疼她的姥爷,还有舅舅们,姥爷和舅舅会帮她重新获取正常生活的能力。
伤害曾经击垮了她,但是爱会给她力量。
她重生到小时候,这是老天格外开恩给她的机会。
她要珍惜,一定会好好生活,一定会带着姥爷和舅舅过上好日子,一定阻止那些悲剧发生在姥爷和舅舅身上。
佟嘉月吸了吸鼻子,从三舅端着的碗里拿了一个爬猴,放在嘴巴里慢慢地嚼。
脸肿了吃什么都疼,二舅妈煎爬猴的时候放了盐放了油,嚼的时候嘴里面的伤口也跟着疼,可是佟嘉月很开心。
见她不哭了开始吃东西,家里人都松一口气,姥爷熄了地锅里的火,喊了一句:“吃饭!”
二舅妈轻轻摸了摸佟嘉月的头,拿着毛巾站起来,把毛巾搭在盆架子上,赶紧去屋里盛饭。
二舅换了一盆干净的水,一只手从盆里逮水,淋到另一手上赶紧搓一搓,等泥巴差不多搓干净才把手放到水盆里洗,姥爷和小舅也是这么洗。
最后洗手的是三舅,他把半碗爬猴递到佟嘉月手里,交代:“嘴巴疼就吃慢点,我去给你端饭。”
二舅妈做的早饭很简单。
面筋疙瘩汤上馏死面饼子,捣一蒜臼子的蒜泥,往里面洒一小撮盐再滴两滴香油,搅拌之后的蒜泥抹在饼子上就着吃,吃完再喝一两碗疙瘩汤,滋润又顶饱。
姥爷蹲在堂屋门口,稀饭碗放在脚边,左手拿饼子右手一块一块的掰着蘸蒜泥吃。
二舅蹲在他旁边。
三舅和小舅拿着饼子端着碗蹲在佟嘉月旁边,他们头顶是颗柿子树,一只蜕了壳的爬猴变成知了,趴在树干上叫的欢快。
佟嘉月坐在地上靠着树干,慢吞吞的嚼着爬猴。
二舅妈从锅里的疙瘩汤里捞出一个鸡蛋,放到冷水里面凉一凉,快速剥了壳放到佟嘉月装爬猴的碗里。
二舅妈说:“乖,把鸡蛋吃了,明天还给你煮天天给你煮。”
家里的鸡蛋不多,每天捡了放筐里,攒一筐就卖掉,家里人不吃鸡蛋,只有佟嘉月一个人吃。
只要住在姥爷家,二舅妈每天给她煮一个鸡蛋,后来很多事情变了,这个习惯从没有变过。
哪怕家里最穷的时候,哪怕被催债最惨的时候,都没有变过。
那时候二舅妈被人推在地上怀里抱着老母鸡不撒手,她哭着跟人说:“这个不能拿,这个留着给我们嘉月补身体,我们嘉月从小就头疼,学习又累脑子,她不能不吃鸡蛋。”
也许二舅妈哭的真的很可怜,也许她把那只老母鸡抓的太紧抢也抢不走,催债的人放过那只老母鸡,家里空荡荡的值钱的不值钱的全被搬走了,只剩下一只惊慌失措地老母鸡吓得两天没下蛋。
那两天二舅妈对着不下蛋的老母鸡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对于她来说,佟嘉月吃不了鸡蛋就是天大的事情。
家里的巨变改变了佟嘉月,哪怕头疼的想死,她依然咬牙坚持着,复读一年之后不仅高分考上平价的重点高中,免去学费学杂费,还考上了华国最好的大学。
因为她不能让家里人失望,老天没给她合格的爸妈,却给了她世界上最好的姥爷,最好的舅舅们,还有最好的二舅妈。
想到这里,佟嘉月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其实她很坚强。
谭医生不止一次的夸过她,说她是他所有病人中意志力最坚定的,说她一定能痊愈。
佟嘉月觉得现在她就痊愈了,她心里没有痛苦了,满满的都是希望,此时此刻太幸福,幸福的眼泪自己不争气,非要流下来。
这可把二舅妈心疼坏了,胖胖地手掌想摸佟嘉月的脸又不敢摸,生怕弄疼了她,甩着胳膊往外走,走的好快跑外面去借红花油,仔仔细细的给佟嘉月抹了一遍脸。
二舅妈不是一个仔细的人,外人说她肥头大耳猪头猪脑,可是面对佟嘉月的时候她一直很仔细。
佟嘉月盯着二舅妈胖乎乎的脸,趁她不注意喂了一块鸡蛋到她嘴里。
尝到味道的二舅妈吓得险些跳起来,赶紧吐到手心里,心疼的很!
“你这孩子你说你咋把鸡蛋给我了呢,你这孩子你说,给我不是糟蹋了吗!可不许了啊!”
二舅妈盯着手里吐出来的鸡蛋,想喂佟嘉月嘴里,又嫌自己口水脏,不能让孩子嫌自己啊!
二舅呼噜呼噜喝了一口疙瘩汤,说道:“好了,孩子给你你就吃了吧。”
二舅妈心痛的又欣慰,把那块鸡蛋吃到嘴里又舔了舔手心。
她们家嘉月孝顺她的,真乖啊!看着佟嘉月的眼神里止不住的都是欢喜。
二舅妈将红花油放到堂屋,她跟人说好了,再给嘉月抹两回再还回去,对了,嘉月嘴疼疙瘩汤不能烫嘴,得找个空碗给她串串凉一凉。
她去厨房凉稀饭的时候,小舅不安分了,酸溜溜的说:“嘉月,你那鸡蛋也分小舅一口呗。”
一直不吭声的姥爷立刻训他:“吃饼还堵不住你的嘴,跟嘉月抢东西出息了你!”
小舅吓得缩了缩脖子,用姥爷听不到的声音说:“嘉月,把你那爬猴给我吃一个。”
姥爷的眼睛像长了探照灯一样,盯着他的后脑勺就知道他打什么歪主意,又训:“双全,你敢吃嘉月的爬猴你给我试试!”
那可不敢试!
小舅这回老实了,跟佟嘉月吐了吐舌头,老老实实吃自己的饼子。
姥爷见状满意了,默不作声的继续吃饭。
小舅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委屈的,尤其是爹说了以后旁边的文武也瞪他。
干啥呀!
他又不是真想吃鸡蛋,他就是试试嘉月。
爬猴倒是真想吃,那不是嘉月嘴巴疼嚼不动吗,他尝一个味,晚上多摸一点还给嘉月,明天早上早起也可以多摸点,让嘉月吃个够。
他啥时候跟嘉月抢过吃的?
他今年十五岁了,是大人了,咋会不懂事呢!
唉!
不被理解的小舅忧伤又委屈的叹气。
张开嘴没来及闭上的时候,突然被佟嘉月塞了一口鸡蛋。
他吓得赶紧回头,姥爷狐疑的看他一眼,觉得他不对头,但是小嘉月端着小碗,慢慢吃饭,乖的不得了,脸上也没有被欺负的表情,姥爷没抓到证据,又不放心有前科的陈双全,伸手点了点他,警告他一眼,随即站起来去灶屋再盛一碗疙瘩汤。
趁他转身的功夫,佟嘉月火速喂小舅一个爬猴。
如法炮制的给三舅也喂,可惜三舅有心理准备没张嘴,佟嘉月顺手丢他碗里,三舅只好吃掉。
二舅看在眼里,无声的伸手点了点他们仨,主要是点三舅和小舅!
被抓包的三舅很不好意思。
小舅才不管,则对佟嘉月佩服的不得了,小声说:“嘉月,你胆子也太大了!”都不怕他爹!
灶屋传出盖锅盖的声音,姥爷出来了。
二舅妈端着凉好的稀饭也出来了。
三个舅舅老老实实的吃饭,二舅妈蹲过来喂佟嘉月喝疙瘩汤。
佟嘉月喝完,发现二舅在看她,仰着脸对二舅笑了笑。
二舅移开目光,心里想着,晚上再花两分钱给嘉月买一块软糖吃。
文武和双全没有!
那么大的人了还没嘉月懂事!吃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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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蒜泥饼子疙瘩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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