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灵脉俱碎

东殿内外挂满白绸白幔,放眼过去,尽是悲怆凄凉之感。

李玄烛紧闭殿门,独自为李特守灵,燃尽的纸灰肆意飞落,他颓然坐着,在满屋烟尘里灰着一张脸。

母亲走了,父亲也走了,如今别说靠山,这世间连一个真心惦念他的人,都没有了。

他跪得太久,双腿麻木得不听使唤,手撑着地面刚想爬起,却又被蒲团绊了个趔趄。

“连你也与我作对!”他一脚踢飞蒲团,“连你也欺辱我!!”

欺辱他的却不止蒲团,灵堂三面的窗子都关着,仅留了一扇门,谁料一阵风吹了进来,将码好的香烛纸钱吹得满地乱滚,一片狼藉。

李玄烛握紧拳头,心里蓄满了恨意,却又不知,该把这恨意发泄在谁的身上。

“贪婪、妒忌、憎恨……”冥冥中,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如此美味……如此美味啊……”

“谁?!谁在说话!”李玄烛拔出佩剑,环顾四周。

可周围哪里有人?他神情惶恐,将佩剑剑柄握得更紧了。

“李小孩,你不认识我么……?”那不知名的声音再度钻入他识海,“我可是从你出生时就已认识你了。”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李玄烛捂着额头,没法将那声音赶出去。

“我是谁不重要,你先看看,你的掌心。”

李玄烛翻过左掌,掌心中本有一个羽翅图案,那是灵器“流萤”的标记,可平日静止的羽翅忽然扇动起来,证明“流萤”附着之人遇到了危险。

“今日是修补结界之日……师姐与尊上一同进了结界?”

“不,你的好师姐,独自进了结界。”

“那怎么行?!”李玄烛背后一凛,如同被毒蝎蛰了口,“她不是‘明烛’,体内没有四兀锁,一旦进入阵眼,必会受到神力反噬……!我去拦住她!”

“你确定要去拦住她吗?”

李玄烛快走两步,忽又停了下来。

那阴沉沉的声音似看了出好戏:“她独自进入结界,定是为了崔寂,你去拦她,她要怪你多事,嫌你无用了。”

李玄烛的指甲卡进肉里:“可遭受神力反噬,她会……灵脉俱碎……”

“你灵脉衰竭,她灵脉俱碎,不正好同病相怜吗?你们有了相似的苦楚,才能彼此体谅,互相取暖,不是吗?”

李玄烛被这话搅得神识混沌,他曾想过,只要崔寂继续修补结界,将来定会像他父亲一样,变得大腹便便、丑陋不堪。

等到那时,师姐又怎会再倾心于他?只怕多看上一眼,都恶心得想吐。

可若师姐灵脉俱碎,她就再也帮不了崔寂了,墨瑛一定会借机赶走师姐,那自己不就有机会了吗?他也不必再等到崔寂变丑的那天。

那声音似能觉察他所想:“如何?你可考虑清楚了?”

李玄烛深吸口气,没有再走向后山,而是回到书房写信,抬笔一句便是“墨门主如晤”。

伏羲结界的异动,让整座四兀山都随之摇晃震荡起来。

东西南北四殿,有些砖瓦掉了,有些窗门裂了,弟子早课处书案倾倒,林间御灵亦躁动不安。

风弈猜测结界出了状况,他见尊上与夫人皆不在南殿,便急寻二位护法并众弟子一同前往后山。

曲三禄与商术守住暗室入口,风弈、林织影、李玄烛三人沿石阶下行。

才到底时,他们便见风纯倒在一旁,他在阵外也受到了波及,口鼻渗血,昏迷不醒。

“李护法,里面危险,你且留在这吧。”风弈急急一揖,而后对林织影,“林护法,我们快去寻尊上!”

李玄烛知道,自己是个灵脉衰竭的废人,连一个小小侍从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世人惯会慕强嫌弱,而今师姐的灵脉也毁了,将来她也会被踩在脚下,而唯有自己不嫌弃她,肯与她长久作伴。

风弈与林织影进入幽府洞邸,距离八道石柱尚有一丈之余时,风弈也无法靠近了。

石柱中,强大的神力威压如同万钧巨石,让人呼吸都为之一滞,想要前行却无法驭使手脚,耳中充斥着心脉鼓动之声。

林织影拼尽全力才来到阵眼,他见尊上怀抱夫人,如献祭般垂下头颅,任由四兀锁抽取他的灵力,再源源不断地送入阵眼之中。

“带她走。”崔寂唇色发白,臂膀与腰腹间缠绕的青紫锁痕,如同钻入皮下的蛊虫,贪婪暴虐地食肉饮血。

“她……”林织影接过崔雪时,一探便知她灵脉全碎了,往后莫说无缘飞升,即便醒来,她的体格较常人也虚弱许多。

崔寂动了动唇,没能再发出声音。

林织影叹了口气,然而修补结界就是如此,崔寂每回都元气大伤,可四兀锁保着他,他也死不了。

可他不懂夫人,这明明是件人人皆避而不及之事,她却甘愿冒死以赴。

大半日后,风弈扶着崔寂回来。

弟子人多聒噪,已被遣了回去,南殿房中,林织影立在门边,李玄烛坐在床畔,皆守着崔雪时。

“宗门里最好的药都已给她服下了,将来如何,全凭她自己的造化。”林织影抄着手,神情比以往更加凝重。

“多谢。”崔寂捂着心口,慢慢走到床边,“你们退下吧,我与她单独待一会儿。”

林织影与风弈遵命退下,崔寂斜觑着李玄烛,他虽已起身,视线却停在师姐身上,迟迟不肯收回。

“走吧,你父新死,东殿要忙的事,想必还有许多。”崔寂拖着步子,挡在他眼前。

“崔寂,”李玄烛已许久不唤他本名,“你明知非‘明烛’入阵会伤及灵脉,为何纵容她独自赴险?!你想废了她一身修为,让她只能仰你鼻息而活吗?”

“这是我与她之事,与你无关。”崔寂冷冷下逐客令,“你走吧。”

李玄烛自知不是他对手,否则定要将师姐带去东殿,免得崔寂再哄骗她,让她受到伤害。

他出了南殿,边走边想着,难道灵脉衰竭便真无回转余地吗?倘若他有母亲一半修为,也不至于不敢对灵力耗尽的崔寂动手。

崔寂已无心关注其他,他抱着尚未醒来的崔雪时,眼泪倏然流了下来。

昨日的她分明还那样鲜活,今日他赶去阵眼时,她已痛到失去知觉,如断翅蝴蝶般委顿着,没有一丝活气。

幸而他饮醒酒茶前,就已提前封入了醒窍针,若他去得再迟些,恐怕她真的会没命。

事到如今,他怨恨不了任何人,却唯独怨恨他自己。

他总以为,只要瞒住她,就能不让她卷入其中,他一意孤行地做他认为对的事情,却忽略了她的心意,忽略了她本就是个极有担当之人。

“你怎么这么傻……这条命,本就是我欠你的……”

“你把我当作一块木头,当作鬼差的喷壶,把我用掉,不好吗……?”

“我只想你好好的,不要你陪我受过,更不要你代我受过……”

“你好好的,我才有力气走下去……你伤成这样,你让我怎么办……”

崔寂俯在她耳边,闷声哭诉着,如同与爱侣失散的杜鹃鸟,喉间俱是啼血哀鸣。

崔雪时迟迟未醒,他也不肯休息,然而才补过结界,他的灵力体力全都耗尽了。

熬到最后,他伏在榻边,呕出一大口血,眼前蓦地一黑,方倒下昏死过去。

等再醒来时,风弈正守着炉子温药,听见动静,他忙转过身来,问尊上身体如何了。

崔寂回回都如此,实在没什么特别,他掀开被褥跳下床:“夫人呢?”

“在里间睡着,都三天了,夫人也没醒。”

风弈将温好的药端来,还好林护法料得准,说今日正午尊上就能醒来,让他提前熬一碗补气血的药。

崔寂一口灌完药,抹了把嘴,径自去里间瞧崔雪时。

师姐的灵脉确实碎了,但幸而他与林织影补救及时,保住了她的命。

他握住崔雪时的手,见风弈捧着空碗跟在后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就说。”

“尊上,谷墨门的人来了。”

“结界无恙,他们又来做什么?”

“不止霆法长老、墨秋吟和墨瑛门主,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您的生父,平阳崔氏家主,崔元易也到了。”

崔寂蔑笑一声,他们还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墨秋吟与崔元易双双到场,无非是为了墨瑛的婚事。

“我去会会他们,你替我守好夫人,任何人都不许放进来。”

“是,属下遵命。”

寰日宗的规矩,议论公事当去议事堂。

可眼前这几位未经允许,便在南殿正堂中悠然自得地饮着茶,更加佐证了,他们议的不是公事,而是私事。

正堂阶下堆着十来个大红箱子,崔寂瞥了一眼,只觉碍眼无比。

世人惯是男方向女方下聘,他们这般,是铁了心要让他“入赘”了。

似是怕他误解,崔元易放下茶盏,眯眼笑道:“云暄啊,这些天材地宝、奇石宝玉皆是为父的一番心意。从前咱们往来得少,但你我到底是父子血亲,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该有的礼节,为父会尽力为你筹备齐全。”

“你我是哪门子血亲?!你若将我当作血亲,又怎会将六岁的我,一脚踹出家门?!”

“云暄,那都是误会!若早知你长大后便会开窍,我养你成人又何妨?崔氏家大业大,难道还添不出一双筷子、几件衣裳吗?”

几句话聊得崔寂急火攻心,血气翻涌,他生生忍住了,才没一口唾到崔元易脸上。

墨瑛知他父子不和,也没指望崔元易到场,就能说服崔寂,她不过是想要个名头,让双方长辈都应下来,她师父那关就好过。

“无邪哥哥,你莫生气,崔叔叔也是为了你好。”她起身上前,揽住崔寂胳膊,“谷墨门为帝君办事,得了帝君许多赏赐。我记得其中有一味灵药,可以使损伤的灵脉恢复如初。若你入赘谷墨门,我们便是一家人,这等灵药自然随你取用。”

墨秋吟拨着茶沫,附和一句:“不错,此药名为玉髓丹,有重塑灵根灵脉之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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