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始魔气被诛灭的一瞬，李玄烛也清醒了过来。

可他即便清醒，也并未忘记，自己是如何被魔气操控，做下许多违心之事的。

他打来莲池清泉，反复洗濯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洗去被魔气侵染的过往，也仿佛自己从未与魔气做过交易。

“魔类……统统该杀！”李玄烛脸颊颤抖着，挥剑刺向裁月。

于裁月而言，即便他母亲浣月还活着，也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是个婴孩时便已灵脉衰竭的毛头小子。

他侧手扶额，跷腿坐着，以灵力撑开一道屏障，任李玄烛怎么拼命，也无法近他的身。

“啊啊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李玄烛疯狂劈砍着，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为母复仇的场面几成一出闹剧，竹声声被吵得头疼：“事到如今，你不妨都告诉他罢，他是浣月之子，有权利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李玄烛嫌恶地看看裁月，又茫然地看向竹声声，“魔物惯会蛊惑人心……师姐，你莫要被他骗了。”

御主的话，裁月不能不听。

他摊了摊手，轻叹道：“曾经你们都以为，我堕魔之后，浣月追杀于我，是我险胜一招，方将其毙命，实则……不然。”

李玄烛瞪大眼睛，母亲之死他亲眼所见，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你休想骗我！我不信，我不信！”他捂起耳朵，眼中皆是慌乱。

裁月哪管他信还是不信，自顾自继续道：“我与你母亲之间虽有龃龉，却也共事百年，不必非得赶尽杀绝。我与她早有约定，她放我一条生路，至于她和李特的私情，我也自当三缄其口。然而，她怀你时显了身形，霆法老儿知道后，曾强迫你母亲打掉孩子，与李特分开。”

“……舅舅？”李玄烛从来都知道，舅舅霆法乃正道领袖，处事公允，哪怕待他这个亲侄儿，也未有过多少偏袒。当年奉修无情道的母亲与父亲有染，想必让他颜面尽失，所以舅舅从一开始就不想要他，对他也算不上有多慈爱。

“你母亲分娩时，我故意闹出些乱子，令霆法无暇他顾，你母亲才顺利诞下了你。”裁月垂落目光，魔瞳里竟是少见的温情，“你多半不记得了，你幼时承接灵力倍感不适，啼哭不止，我与漉月便时常去看你。你的玩具是我做的，养的鸭子、兔子是漉月的御灵，你七十年不能发身长大，我们亦陪了你七十年。”

“……那你要如何解释，你打我母亲那一掌？！”

“还需要解释吗？寰日宗上下齐心、瞒天过海，给你父母、给我和漉月挣到了百年光阴。待天界反应过来，第一个要诛杀的不是我，而是知法犯法、悖逆帝君的四位尊上。你母亲乃四‘月’之首，首当其冲，她为了保全他人，命我与她打斗，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竭尽所能，如此即便身故，也不牵连李特和你。”

“母亲！！”李玄烛扔掉佩剑，嚎啕大哭起来，母亲向来果敢决绝，这般解释，确是像她所为。

半年前，他前往谷墨门，奉仙台两侧道旁，已修起诸多仙道碑，其中一碑即刻有他母亲生平，碑文写她因诛魔而牺牲，已成为正道仙门顶礼膜拜的对象。

但谁能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

“吵死了！”木棺内终于有了些动静，醴芫抠着棺壁坐起来，扭头呕出一大口血。

“你感觉如何？”竹声声扶他起身，指了指铜盆中委顿的芫荽，“元身替你寻回来了，你若好些，便尝试合身。”

“多谢神上。”醴芫看着她额头的百草纹，扯了扯唇角，“可惜……没用了。”

裁月盯着醴芫看，忽而嘿笑两声：“夺身移魂之术？没想到，天界也有如此蠢笨之人。”

经他提醒，竹声声立刻察觉到关窍所在。

醴芫被派来寰日宗，仙人下凡受浊气侵蚀，那滋味儿一定不好受。

机缘巧合下，他仙魂脱出元身，寄寓在濒死的林织影体内，林织影死而复生，昌月和珠珠一定很高兴。

然而仙魂脱离了元身，再想回去可就难了。

更何况，天罚已至，那元身已被天火烧得不成样子，天界摆明了，就没想让他活。

“蠢笨？若非我下界后，饱受浊气侵蚀之苦，天界又怎会明白，与其派个仙君下凡，不如扶植一帮人间走狗，替他们办事。”醴芫自嘲地笑，“一百年前，我便是颗‘弃子’了……”

李玄烛怔怔的，脸上犹自挂着泪痕：“师兄，怎么连你也……”

在场之人皆沉默下去，醴芫与浣月身份虽不同，却有着相似的命运，他们臣服于天道，却又被天道背弃，闯不出活路，便只有死。

而李玄烛自发身长大以来，听到的、看到的、记住的都是“仙魔不两立”，敬服天道、诛杀魔物是他们永恒的使命。

然而魔族真有做错什么吗？是仙族、是修士就必须诛杀魔物吗？他的母亲、父亲、同宗同门难道是被魔物害死的吗？

似有什么轰然倒塌，李玄烛颓然坐在地上，他捂着胸口干呕时，怀中“骨碌碌”滚出了一个琉璃瓶。

醴芫跳出木棺，捡回琉璃瓶，而后骑上他身，作势要打：“好哇，你什么时候偷了我的东西？！”

“师兄……我，我……”李玄烛涨红着脸，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醴芫，先放开他！”竹声声命众人退后几步，抬手震裂了李玄烛的衣袍。

李玄烛后背肩胛骨处，数颗黑色棋子般的印记依次排布着，若使上灵力去看，那印记上黑雾氤氲，多看几眼，便似被其摄去了心魂。

“是魔籽。”竹声声忧心忡忡，“我就知道，那魔气狡诈，必定留了后招。”

崔寂今日才知，那如棋子般散落的黑色印记，竟是魔气种下的魔籽。

他急命风弈将所有弟子唤来西殿，弟子们褪下衣袍，个个背后或多或少都带有魔籽印记。

“他们原本要被我投入窟中，充作‘人灵’，然而他们一旦靠近结界，阵眼下的魔气便会躁动不休……我知他们与魔气必有关联，既不能入阵，也不能放走，才悉数收归门下，做了弟子。”崔寂道。

“魔气以贪恨妒怨为食，世间被种下魔籽之人不知凡几，为今之计，只有先行替他们拔除，再做长远计议。”竹声声眸色凝重。

“弟子无辜，我自然支持你替他们拔除，可……”崔寂欲言又止，他与师姐是所有人的主心骨，示弱的话不宜在人前直说。

可从救醴芫开始，竹声声已不眠不休地忙了数个日夜，即便她身负神力，但这般消耗下去，恐怕于身体有损。

竹声声知晓他心意，但魔籽日夜吸收人心妄念，拖则生变，她不敢有任何懈怠。

最后，还是崔寂想到了办法，改为在南殿拔除魔籽。殿内殿外落下重重纱帘，弟子们只许跪于廊下，背对殿内，无论听闻什么动静，都不准回头。

而殿中花团锦簇，一片馨香之中，竹声声仅着轻薄纱衣，为弟子们施法，崔寂则不着寸缕，似成了繁花中最适配她的一朵，缠绕她，包裹她，将增强千百倍后的灵力反哺至她的深处。

神农遗脉并蒂双生，一阴一阳，阴阳相合，方成大道。

待弟子们挨个除去魔籽，李玄烛方跪到廊下，无论他如何捂住耳朵，那辗转吟哦之声还是被他听见了。

他臊得满脸通红，夹紧身体，不住地吞咽着口水。

醴芫倚在廊柱上，见他起了反应，轻蔑道：“也就这点出息。说吧，为何偷我的琉璃瓶？”

李玄烛的确受了魔气蛊惑，想拿珠珠残留的魔气豢养魔籽，听说魔籽一旦养成，就能大大增强宿主实力，他承认，他动了心。

可眼下他哪敢说实话，支吾半晌才道：“我……拿错了，以为是个什么灵器。”

“魔气给你种下魔籽，实属理所应当。贪婪、憎恨、妒忌、怨怼，你真是一样不少。”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李玄烛恼恨起来，“你扪心自问，你恋慕珠珠，可珠珠却只愿与你师父苟合，难道你不嫉妒？不怨恨？！”

醴芫不太明白，或许林织影会嫉妒、会怨恨，但他不是林织影，他唯一遗憾的，是师父与师妹未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魔籽除尽后，崔寂扶着竹声声出来，二人皆是脸色寡白，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

竹声声对醴芫伸手：“琉璃瓶，给我。”

醴芫一惊：“神上这是何意？珠珠她……”

竹声声虚弱摇头：“我来安置珠珠，但魔气不可再留。”

醴芫颤颤巍巍地取出琉璃瓶，依依不舍地奉到她手上，他是芫荽化形，若连神农神上也不相信，又还能相信谁呢？

竹声声引出瓶中魔气，以神力将其化去了，黑雾散尽后，廊下影影绰绰立着个身形娇小、气质柔婉的女子。

“珠珠。”竹声声唤她。

珠珠转过身来，却因神识微弱，无法开口说话。

“我已免去昌月鬼差一职，他将赴轮回转世，你且随他去吧。望你二人来世相逢，终成眷侣。”

珠珠眼泪滑落，朝着她盈盈一拜，随着她指尖的飞光，消散了。

醴芫看得痴了，亦朝竹声声磕了个头：“神上！魔可以入轮回，那仙是否也可以？”

竹声声反问道：“你要去寻她？你还要与你师父争抢师妹吗？”

醴芫用力摇头：“师父与师妹本就是一对，但师父待我很好，师妹也很关照我，我……很想念他们。”

竹声声听罢便笑了：“你先完成与尊上的约定，再去轮回罢。我大概知晓，你的机缘在何处了。”

醴芫心中大喜，再度深深拜下：“我定不负神上与尊上所托，当肝脑涂地、万死以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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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仙魔同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