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个五品官家的庶女应该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
卯时三刻,宵禁刚解,坊间渐起人声。礼部郎中慕崇文的府邸后宅里,慕老爷的“心头宝”云姨娘住在西边的锦霞院里,正值刚三月,春寒料峭,丹青掀开帘子,屋里的暖香立刻拂面而来。低垂的床幔遮掩,透出个身量未足的人影,影影绰绰。
“姑娘,姑娘,该起了。”丹青轻声唤道。里面躺着的“人形”发出模糊呓语,将醒未醒,翻了个身。丹青将手指尖极快地在铜盆里浸润,用软布拭干,确认手已洁净,才动作利索又不失轻柔地捏住帐幔拉开并挂好,把床榻上睡眼惺忪的女孩扶着坐起。
“姑娘,到了该去福寿堂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了。”
慕清娆,慕府四姑娘的眼皮儿像拿浆糊糊上一样。丹青只得又催促了一遍,“再不起就迟了,姨娘还等着姑娘呢。”见怀里身子软若无骨的小姐没反应,一旁的染墨无奈拿了一块浸了冷水的湿布递过去,湿帕子冻得清娆一个激灵,她这才艰难睁开眼。
“这么早就起,几点了......”
她听见自己下意识这么询问。
不对,慕清娆眼睛完全睁开了,她现在已经不在现代了。
丹青和染墨是慕府四姑娘从小伴着长大的贴身婢女,瞧见清娆又发起呆来——这已经是这几个月的常态,每天早上晨起必定艰难,睁开眼还得发会愣才能彻底醒神。
因而两人见惯不怪,相视一笑就动手熟练帮清娆盥漱梳洗,给她换上一件海棠红的小袄,又生怕她冻着在外又给她披上浅橘色的罩衫,这才扶清娆至镜前梳妆。
清娆望着镜中稚嫩的容颜,恍惚之中想起初来时的窘迫了。那时她还不习惯被人这般周到殷勤伺候,所以不安惶恐得很,手脚都不知往哪摆,无措得像块木头,这倒把丫鬟们吓得不轻,她只得推托说病了,这拖到今天在恢复去请安。
前段时间可真是惊险,她一点这里的记忆没有,又唯恐怕被人看出个好歹给她安个“鬼上身”,愣是活活在床上避了好一阵子。如今嘛……清娆悄悄叹了口气。封建社会当真害人不浅,连她这个五讲四美的好青年,都被腐蚀得十指不沾阳春水了,这一套被服侍的流程也像模像样了。
谁能想到,这具身子里的魂魄,早在数月前就已换了人呢?
慕清,如今的慕清娆,原不过是现代社会里一个平凡的二十多岁的女人。初来乍到时,她日夜忧心,生怕落到兵荒马乱的年代。幸而这大晟朝史书未载,眼下还算太平,她又托生在官宦之家,总算不必为温饱发愁。
但换而言之,不存在于已知历史中,就意味着她作为现代人熟知历史的优势是一点也没有了。
不过,慕清是个心态好的,她本也没有想利用什么既知的历史去实现什么宏大的野心,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好好活着。
慕清叹了口气,但不管怎么样,既来之则安之,纵使心里百般过意不去占了人家小女孩的身子,但她也无法,这个小姑娘的魂魄又去哪了呢。
“清娆啊清娆,”她在心中默念,“若有朝一日你能归来……”
她顿了顿,终是将未尽之语化作一声叹息。
丹青和染墨将清娆长发拢在掌心,娴熟在耳后上方各挑起一束,灵巧地盘绕成两个对称的小鬟。丹青用红色头绳在鬟根处固定把清娆的头发挽成双鬟,因为清娆还未及笄,染墨只用指尖蘸了点浅粉的胭脂在她面颊上轻轻晕开。
丹青又取了两根崭新的水红色绫缎,仔细地缠绕在双鬟的根处作为装饰。慕清故意甩甩脑袋,缎带轻轻摇曳的姿态甚是可爱。
慕清对丹青梳头的技术夸奖道:“好丹青,你的手怎么这么巧。”
谁想丹青对着作品左瞧右看硬是不甚满意,又从妆匣里翻找,“大姑娘肯定满头珠翠,华贵非凡,姑娘我再给你添上一点,咱们在老夫人面前可不能被她抢去风头。”
“养病”期间,慕清就打听清楚,府里拢共四个姑娘一个少爷,正室夫人林氏膝下唯有大姑娘一个嫡女慕清兰,排行最大。
丹青这话,是想和嫡女相争比美?慕清本就对这府里上下心里没底,却理智上就寻思不妙。自己的婢女竟这么胆大,一叶知秋,便知这身子的生母云姨娘多么“威风”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直接拒绝又怕毁了慕清娆的“人设”。
慕清眼珠一转,语调软软的撒娇道:“丹青姐姐,我这头疼的病才刚好,就别给我压那么多重物了,且放我松快松快。”
丹青还未回应,一个身穿玫红色遍地锦褙子,容颜美艳,身段风流的丽人进来,正是清娆生母云姨娘,她满意地抚过和自己七八分相似却更显灵秀的女儿,拿出一枝刚从外面摘下粉嫩娇艳的桃花,斜插于清娆鬟髻间。
“瞧瞧,不愧是我的女儿。”云姨娘啧啧称道,“和她娘一样貌美如花。”
“行咯,这样就好了。”她端详片刻,携起清娆的手:“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去给老祖宗请安了。”
慕清扶了扶鬟髻间的桃花,镜中少女桃花斜倚乌发,粉瓣映着雪肤,然而她心里始终七上八下,这般招摇真是好事吗?她张了张嘴,想寻个由头取下桃花,可目光触及云姨娘爱怜望着她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对这个“陌生”的生母,她始终硬不下心肠。
与此同时,福寿堂里,慕老太太身着赭石色团花褙子,闭眼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端坐上位,忽然慢悠悠地开了口:“你猜猜,今儿个谁会先到?”
身边的赵妈妈闻言,微微上前半步,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回道:“老夫人这是要考较老奴的眼力了。”
她略一沉吟,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空荡的门口,语气笃定:“任谁也算不过时辰。这头一个到的,必是柳姨娘和三姑娘无疑。三姑娘素来恭谨柔顺,不敢行差踏错半步,这种晨昏定省,惯是殷勤的。”
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你倒是精明。”
赵妈妈不再言语,只是微微躬身赔笑。心里却纳罕着,她哪里是精明,不过是在这深宅里看得久了,摸透了各房各院主子们的脾性罢了。
但不论谁先到,大夫人林氏和大姑娘总是最后的,大姑娘金尊玉贵,夫人一向慈母心肠,不舍得让唯一闺女顶着露水起身,总要梳妆得一丝不苟,显出嫡派的气度才好。
她话音将落未落,堂外便响起了细碎而拘谨的脚步声,恰似为呼应赵妈妈的推断,珠帘被一只略显苍白的手小心翼翼地掀开一道缝。柳姨娘低着头,侧着身子先进来,紧接着便拉着女儿慕清芷挪了进来。
“清芷给祖母请安。”清芷行礼的声音细若蚊蚋,她穿着半旧的浅绿衣裙,料子普通,颜色也洗得有些发白,衬得她单薄的身形愈发楚楚可怜。她行礼后便迅速缩到了最角落的位置,头埋得低低的。
老夫人只瞥了她们一眼,未置一词。
柳姨娘对这份冷漠习以为常,甚至暗暗松了口气,低垂着眼,只顾盯着自己鞋尖上那一点不显眼的绣花。
帘子再次被掀开时,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童进来了,约莫五六岁年纪,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小袄,眼神活络地四处张望,正是方姨娘所出的慕璋。随后,一身素雅藕荷色衣裙的方姨娘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沉静的二姑娘慕清蓉。
方姨娘脸上挂着温婉笑容,先细声对儿子道:“璋哥儿,仔细脚下。”又伸手将他轻轻拢到身边,声音柔润,礼数周全,挑不出一丝错处。
“给老夫人请安。蓉姐儿,璋哥儿,快给祖母请安。”
清蓉上前一步,稳稳下拜:“清蓉给祖母请安,愿祖母身体康健。”她行礼的姿态端庄规矩,目光低垂,既不怯懦,也不张扬。
璋哥儿却并没跟着姐姐行礼,反而扭着身子,试图挣脱母亲的手,胖嘟嘟的脸上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目不转睛盯着上首佛龛里的佛像发愣。
方姨娘见状,面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意,不舍责备她这盼了多年的指望,只好柔声又催促了一句:“璋哥儿,要懂规矩。”
老夫人对方姨娘母女的态度明显比对柳姨娘和缓些,目光尤其在慕璋身上停留,脸上顷刻间绽开一丝真切的笑意:“不妨事,孩子家活泼些才好。来,璋哥儿,到祖母这儿来。”
老夫人将他抱上膝头,掂了掂,笑道:“哟,沉了不少,是个结实孩子。”她抬眼看向方姨娘,语气和煦,“璋哥儿如今也开蒙了,是个小大人了。”
方姨娘微微垂首,语气恭谨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劳老夫人挂心。是妾身想着他年幼,不忍拘束太过,这才晚了些开蒙,前不久才央了老爷延请西席。如今瞧着,规矩上还是散漫了些,让老夫人见笑了。”
老夫人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目光在璋哥儿脸上一转,复又看向方姨娘,语气依旧平和,却多了两分不易察觉的告诫:“璋哥儿可是咱们慕府唯一的哥儿,崇文特地给他取名璋,剡上为圭,半圭为璋,可见对其珍视。”
“你是他的生母,虽说是小官家庶女,却也是正经官宦小姐,和其他个奴才出身的不同。”说到此,老夫人略带嫌恶地瞥了一眼柳姨娘。
“你是老爷的良妾,这才任由璋哥儿留在你这个生母跟前教养。”
她略顿一顿,声音放缓,却字字清晰:“但你要时刻记得,璋哥儿是慕府的爷们,未来的倚仗。你照料他起居便好,至于读书明理、立身持正,自有老爷和我为他筹谋。你,明白吗?”
老夫人敲打道。
方姨娘心头一凛,面上却愈发恭顺,深深一福,又忙拉着儿子谢过,这才领着儿女退到一旁,清蓉自觉站到下首。
这边刚站定,堂外便传来一阵清越的笑语,伴随着环佩叮咚的脆响,清晰地撞入每个人耳中,打破了方才方姨娘营造出的那份温婉宁静。
方姨娘笑容不变,眼底却深了一分,心下哂笑,这般动静,必然是云姨娘来了。
本章出场人物
慕府大老爷 慕崇文 云姨娘云裳 生女 慕清娆 (慕清) 丫鬟:丹青和染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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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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