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号,一纸关于调整职工工资的中央下发文件,在海州大化厂掀起巨大波浪。
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首次大幅度工资调整,文件中提到,国家虽然尚在经济困难时期,但决定给部分贡献较大、工作多年、工资偏低的职工调整工资,升级比例为40%。
在海州厂的实际情况来说,职级差是7元,也就是说,谁得到调整工资的名额,每个月便多了7块钱。
这是中央下发的通知,自然要执行,但具体怎么执行,比如用什么方案,给哪些人调工资,是各个厂子自行决定的,在方案制定的问题上,厂办领导们发生了分歧。厂长的提议在厂长办公会上通过后,又被党委会否定了。
第二天工人们听到的是,厂长提议,这40%的名额向一线工人倾斜,但党委书记不同意。
现在的海州厂实行的是党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浅显些的意思就是,厂长是一厂之长,但厂长要归党委书记领导。
厂长名叫沙广军,今天四十八岁,是前任厂长兼党委书记刘利民亲自提拔起来的,党委书记梅向党,是刘利民退了之后,上面给安排过来的,原来是吉北市化工厂的党委副书记。
吉市化工是“大庆式”企业中的佼佼者,工厂规模比海州大化厂大了三倍有余,梅向党调过来做正职,算是平调。
按照厂长和党委书记的职责划分来说,厂长负责工厂的实际业务,党务书记负责党组党委建设,两人应该是平行的两条线,互不干涉的,但坏就坏在党委书记有更高一级的领导权。
有些事情,以党委书记为首的党委会上不通过,政策就没法实施。
据秦今朝了解到的,大化厂里的人员构成来说,主要分成两部分。
一小部分是本土派,是以前海县化肥厂的老员工,以及他们的二代子女,这批人以车间工人、领导居多。大化厂的基建工程建设是由陕省化工建设总公司完成的,工程建好后,一些临时工留了下来,成为大化厂第一批员工,这部分人也可以归在本土派里。
另外一部分是建厂之后,陆续从全国各地分配过来的职工,这批人以办公室干部居多,还有一部分是在当地招聘的职工,这两批都可以算在外来派里。
本土派多是拥护厂长沙广军,外来派多是党委书记梅向党的拥趸。换句话说,沙广军在生产车间那里有广泛群众基础,梅向党作为一个外来者,拉拢了众多干部。
秦今朝入职没几天,就已经非常鲜明地感受到了这两种壁垒分明的山头文化,这也是他感到失望的最重要因素之一。
一家企业,最顶层的两名领导意见不和,各有一股势力,互相下绊子,还能有多好的发展?
开了几次会,商谈了无数次,最后厂长和书记终于达成一致,按照比例给各个生产车间小组、各部门下发名额,而后由各个单位内部投票决定。
秦今朝就觉得,这真是等闲平地起波澜!
好好一个政策,本来是造福职工的事儿,又不复杂,愣是给弄得民怨沸腾,谣言四起。今儿个一线职工怨恨书记梅向党高高在上,不体谅基层疾苦,明儿个干部们埋怨厂长沙广军只知道护着自己人,损害他们的利益送人情。
这些议论的声音,把涨工资本身带来的热闹都给盖过了。
不过,既然定下了分配方案,每个车间、科室、部门便都按照厂里下发的文件开始调薪工作。
因着秦今朝是新调来的,不管怎么选,这次涨薪都轮不到他,成了个唯一可以悠然事外的人,却没想到,方案一经下发,他就成了香饽饽。
技术处的,不管熟悉不熟悉的,都想跟他拉拉近乎,想争取他这一票。想请他吃饭的,想要带他去喝酒的,约他去看电影的,找他攀老乡的……
还有拉着他诉苦,说自己一个人养全家,上有老下有小的,还有跟他抱怨厂里不公平,自己没有受到合理待遇,国家出的这个政策,就是针对于自己这类人的……
想贿赂他的,秦今朝一概没接受,直跟人家说谢谢,说是好意心领了,跟他诉苦、抱怨的,他就耐心听着,但没给任何承诺。之后,以自己刚来不满三个月,不熟悉同事们的情况,没有投票的资格为由,放弃了投票权。
听说他放弃了投票权,刘海洋唉声叹气的,说:“还指望着你能投我一票呢。”
秦今朝从抽屉里拿出一小把,大概有十来块奶糖,避着其他人放到刘海洋的办公桌上,悄声说:“拿回去给孩子吃。”
从一些相处中,秦今朝猜测出刘海洋一把年纪了还是助理工程师的原因,那就是技术太差,他虽然职称上是助理工程师,但实际干的都是内勤的活儿,成为技术处的一个边缘人。虽然为人老实、勤快,又一直对秦今朝示好,但他深觉,以刘海洋的能力,有助理工程师的职位已经很不错了,如果把票投给他,岂不是对其他技术优越,对厂子贡献更大的人不公平?
所以,秦今朝这个初来乍到的,还是不趟这趟浑水为好。
刘海洋偷偷往奶糖上瞄了一眼,是燕市第一食品厂出的甜乳奶糖,这可是燕市才有的高档货,立刻用袖子盖着,兜进口袋里,感激地朝着秦今朝道了声谢,小声说:“孩子就爱吃奶糖,咱们厂里的购销店里老是缺货,就得去市里,市里那老远,去一回也不方便。”
秦今朝笑:“还是上次十一的时候从家里带来的,宿舍里还有一些,孩子吃完了我那里还有。”
海州市距离燕市不远,有直达的火车,4个多小时就到了,秦今朝十一放三天假的时候回去过一次,带了些燕市特产给技术处的同事,还有相熟的车间工人分食。
颜丹霞自然也被分到了,被分到了一小包果脯,一小包茯苓夹饼,当时觉得很不意思,自己跟人家没啥交情,也没帮人家什么忙,无端受了东西,受之有愧,不过看见别人都拿了,自己也只好收下。但心里头把人情记下来,想着有机会一定要还回去。
果脯和茯苓夹饼是燕市特产,颜丹霞吃得很珍惜,这会儿听着工友们嘈杂的议论声,一边偷偷将一块果脯塞进嘴里。
这次是维修车间内部会,由车间主任林玉峰传达厂里的决定,并组织投票。
厂里的这些规定啊,指示啊,都会在厂区各个公告栏里张贴,但一线工人,有耐心去阅读的少,费心思去理解的更少,所以每次厂里发文,都需要把工人们组织起来,一条条地解释清楚。
“都听明白了吗?有不清楚的举手问。”
从林玉峰一开始讲话,底下的就没有安静过,这会儿大家伙的讨论声越来越大,他不得不提高嗓门喊着。
“这有啥不明白的,不就是总共才给咱车间8个名额,让咱们不记名投票,票数最高的8个涨7块钱的工资嘛!”有人梗着脖子喊道。
林玉峰:“你总结得没错,就是这个意思。你们也知道,现在国家还是经济困难时期,你想想,给一个人一个月涨7元的工资,那全国有多少干、群职工,就是只给40%的涨,也是一笔不小数字!咱们要相信,国家的经济会越来越好,总有一天,咱们所有人都能涨工资!”
林玉峰念着提前想好的词儿,扯着嗓子,情绪激昂。
下面忽然有个尖细些的声音喊:“咱维修车间可有20几号人呢,就给咱8个名额,咱这里大多数都涨不了工资,不公平!”
这话一出,人群立刻又轰鸣起来,不知道谁说:“我看梅书记他就不是咱们工人阶级的书记,是干部的书记,厂长说多给咱们一线工人名额,他非得不同意,他敢情工资高,小洋楼住着,小汽车坐着,不差这7块钱!”
他的话立刻招来一群人的附和。
林玉峰连忙张开两只手,往下压着工人们的声浪,同时双眼往窗户外面瞧着,唯恐“外来派”的人恰好从这边经过,给听了去。
颜丹霞舔着嘴巴里头酸酸甜甜的蜜饯,嘴巴小幅度地动着,品得有滋有味。
旁边的马良悄悄跟她说:“我肯定是没戏的,你呢,你技术这么好,有希望不?”
他是生产车间的总务,兼任着维修车间的工作,隶属于劳资处,按理说,要么将他排在劳资处的名额里,要么将他安排到车间,怎么也不会是维修车间,但不知道上面是怎么安排的,将他算在了维修车间,他真是没处说理去,心里头非常清楚,自己肯定不会在那8个名额里。
颜丹霞将口中的蜜饯咽下去,才摇摇头,说:“不好说。”
自己在维修车间的处境如何,自己清楚,论技术,那没得说。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做不了假,即便那些大老爷们对自己有偏见,也不得不梗着脖子承认自己的技术好。
可除此之外呢,那些人平时都在一块喝酒、吹牛、打牌,好得不行,跟自己没啥私下往来,更没有交情可言。更有康明强这个一直不忿,觉得来了自己这个徒弟抢了他当师傅风头的,还有车间那几个始终觉得女的就应该去棉纺厂上班,不应该在这里跟男人抢活干的大老爷们……
有他们在,她对这次的不记名投票结果,根本不抱希望。
马良轻叹口气,点点头,很能理解颜丹霞的处境,说:“要是单凭着技术选人就好了!算了,不就七块钱嘛!”
他这么说着,心里头却在滴血,7块钱啊,快占工资的五分之一了!
颜丹霞有些诧异地看了马良一眼,这人平时牢骚话、抱怨话不断,今天怎么忽然变得洒脱起来?
前方巴掌声响,她看过去,见林玉峰使劲儿地鼓掌,让大家安静,然后宣布开始投票。
马良少不得走上前去帮忙。从林玉峰那边接了空白的纸条,每人发上一个,让在上面写上8个名字。
大家收到纸条后,几乎所有人都在做同一个动作,就是用工服宽大的袖子将纸条挡住,后背弯下去,形成一个圆弧,以躲避别人的目光,同时脑袋小幅度地转着,看看有没有人偷看,以及试图偷看别人的。写完之后,将纸条折叠好,等马良拿了纸箱子过来,谨慎地将纸条扔进去。
马良将纸条收起后,又将小黑板搬过来,靠墙放着,林玉峰亲自取纸条唱票,厂办派下来的同志在一边监票,马良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正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