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留步。世子说了,不让进去打扰。”
深夜的昌宁侯府,世子书房外,虞栖枝被裴璟的随从拦于门外。
虞栖枝闻言,也不恼,只是抿了抿秀美的唇,极有耐心地轻道:“那劳烦你,等世子忙完,帮我通传一声。”
“就说,我旧疾犯了,看不见世子,我睡不着。”
冬夜天寒,雪花纷纷扬扬落下。仿佛是为了印证她所言非虚,虞栖枝蹙眉,咳嗽了两声,小脸瞧着更白了。
卫川跟在裴璟身边,见惯了大风大浪,是以面对这位世子夫人的跳脱与直白的言语,尚能面色不变。
他见过后宅女子争宠,按照常理,未免自降身份,类似邀宠之类的话,都是派丫鬟下人来传的,虞栖枝倒好,直接自己来了。
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会为夫人通传的。”
虞栖枝却没有满意离去,而是将手中的那壶热茶也一起递给他。
“这是我自己煮的,用的是山泉水,加了薄荷叶。”
虞栖枝下颔线条陷在氅衣的毛领中,一双水濛濛的杏眼生得鲜明,她轻声询问:
“世子忙于公务,或许会疲累,这茶可以提神醒脑,可否请你将它一同带给世子?”
卫川答应下来。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虞栖枝眼睛亮了一瞬:
“那,就谢谢你啦,卫川。”
话带到了,东西也送了,虞栖枝这才消停。
北风呼啸,她随意地紧了紧氅衣,恋恋不舍回了几次头,这才往她的厢房方向走回去。
氅衣宽大,虞栖枝高挑瘦削的身躯被氅衣罩住,显得她的背影越发纤弱了。
卫川转身的动作一顿,看虞栖枝的樱色身影逐渐淹没在侯府浓重的漆黑里。
虞栖枝嫁进侯府不久,卫川并不了解她,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和那些因为各种原因,往世子身边湊的女人不一样,虞栖枝,她是真的很喜欢世子。
“世子,这是夫人煮的茶。”
裴璟忙完,卫川提着虞栖枝的那壶茶进了书房。
“里面加了薄荷叶,桔皮,花椒和盐。试过了,没问题。”卫川言简意赅道。
茶水被缓缓倒进裴璟手边的茶盏。
“她说了什么?”
裴璟的目光从繁杂的卷宗中抬起,随口问。
“还是那些话,见不到世子,就旧疾发作,睡不着觉,之类的。”
卫川视线落在茶盏上,茶盏古朴中透着精致与昂贵,盛着桔皮花椒等物,微妙地透出一丝失谐。
裴璟听了,淡笑了下,带了点嘲弄。
他顺着卫川的视线看过去,问:“这茶好喝吗?”
卫川微顿,达官贵人们以饼茶煎饮为雅,虞栖枝煮的茶,他只在侯府的下人中见过。
侯府的丫鬟婆子下值后会煮一壶,提神醒脑,方便玩牌赢钱的时候喝。
“夫人说,这茶是给世子提神的。”卫川回忆了一下虞栖枝的话。
裴璟挑眉,想到虞栖枝清秀面上毫不掩饰的眷恋神情。
“还真是土狗。”他轻嗤一声。
……
厢房的门开了又关,即便有厚重门帘遮挡,刺骨的冷风仍旧被带入屋内。
虞栖枝身着寝衣,乌黑的墨发垂在胸前腰际,一副快要入睡的打扮。听见裴璟的脚步声,她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就这么赤足从内室小跑几步出来。
虞栖枝在离裴璟还有几步的距离时站定,忽然想起裴璟不喜她在屋内赤足乱跑乱走。
她睁着杏眼,愣愣地看了裴璟一眼,又很快垂下眼睫,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过去。脚趾在柔软的地毯上蜷起,透着一股局促。
裴璟最烦她这副小家子气的样子,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不过,看着虞栖枝被室内热气蒸腾地微微有些酡红的脸颊和耳朵尖,他便没了和她计较这些小事的心思。
于是他主动向她走了两步:“哭过?”
虞栖枝眼下印着浅淡的青黛,眼尾一抹红痕,垂着的浓密眼睫上还沾着湿意,瞧着竟有些可怜。
她那些睡不着之类的话,应当也不完全是托辞。裴璟这样想着,长指漫不经心地在虞栖枝眼角抹过。
裴璟粗粝的指腹拂过眼下娇嫩的肌肤,虞栖枝轻轻颤了下,随后她伸臂揽住裴璟劲瘦的腰腹。
“我去你的书房找你,你的随从说你在忙,不让我进。”虞栖枝小声道,带了点鼻音。
她抬头看向裴璟的肩头,看他肩膀上沾染的雪花,很快在温暖的室内融化成水珠。
虞栖枝看了两眼,又把脸埋在裴璟胸口:“下雪了,我好想你。”
“我真的,好想你。”
虞栖枝的嗓音从他胸口闷闷传出,裴璟深吸一口气。
在他耐心耗尽之前,虞栖枝直起脸,轻声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她看向他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依恋,一双杏眼里仿佛有波光浮动。不等他回答,她又道:
“你能不能,多陪陪我?”
裴璟看了她两眼,淡道:“卫川说你旧疾发作,怎么了,还会梦魇吗?”
“有你在我身边就不会。”
虞栖枝听了,弯了弯眼角,然后凑上去吻他。
虞栖枝的亲吻很生涩,细细碎碎的,从唇角亲到鼻梁,锲而不舍地,像小鸡啄米一样亲他。
裴璟嫌烦,直接把人拦腰抱起,几步将她扔在床榻上。
虞栖枝寝衣宽松,她轻轻倒抽一口冷气,与裴璟面对面。
裴璟生了一张很好看的脸,眉眼深邃,只是线条偏冷。
虞栖枝抬手摸了摸他眉弓上的伤痕。伤口很深,也很险,只差一寸便要伤到眼睛。
她蹙眉:“你这里怎么还没好?”
裴璟没答话。
“能不能不留疤?”她又问。
裴璟抽空随口回复:“估计难。”
“你就应该好好听府医的话,按时涂药,要不要让卫川提醒……”
在这种时候虞栖枝的话变得意外的多,裴璟眸色沉了下,伸手捂住她的嘴唇,又将人翻了个面。
虞栖枝的体力很差,到后来也就呜呜咽咽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手背上都是她零零碎碎的咬痕。
裴璟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自己的手背,再看一眼身旁熟睡过去的虞栖枝。
她的睡相很差,几乎把被褥都卷去她自己那边。脑袋枕在他胸前,呼吸轻浅,大半个身子都蹭着他的臂弯。
裴璟知道,他动一下,她就会醒。他皱了皱眉,很不习惯这种姿势,想要把手抽出来,再将人推开。
却忽然想到虞栖枝方才絮絮叨叨的那道伤痕。
半月前骊山行宫有一场行刺,对方扮作太子的人,想要行刺皇帝。
一场拙劣的扮演与栽赃。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年轻的太子。太子百口莫辩,被暂时扣押在东宫。
昌宁侯府与裴璟,作为与太子有千丝万缕关联的一方,被皇帝适时地推出来,以表示对太子的信任,安抚臣心,并要裴璟找出幕后真凶。
事发当时,裴璟及时劈开了射向皇帝的那支箭,活捉了一个刺客,连夜将人送进大理寺受审。事出危急,没来得及处理自己额上的伤口。
行宫的那一场混乱过后,所有人关心的都是皇帝陛下的安危,关心太子的冤情,和侯府的前路。
只有虞栖枝,见到他以后她哭了,问他痛不痛。
裴璟闭了闭眼,忍下了想要将人推开的冲动。
……
虞栖枝再醒来时,天光大亮,枕畔已空。
她这两年确实有梦魇的毛病,到了冬天尤甚。
昨夜一夜无梦,虞栖枝缓了缓神,向外看去,裴璟倒是还没走,他已经穿好了他那一身公服,侧身倚在桌案旁,熹微的晨光勾勒出他挺拔修长的身形,瞧着衣冠楚楚。
大约是知道她醒了,也知道她在看他,裴璟微微侧过头,冷冷瞥她一眼,视线又落回手中那两张薄纸,神情不是太好。
虞栖枝人还没完全清醒,暂时没心情揣摩裴璟神色背后的含义。
她望着他的侧脸发了一会呆,觉得喉间干渴,起身给自己倒水。
刚拿起茶盏,手腕被裴璟牢牢捏住。
他将手中信纸在虞栖枝面前轻轻抖了一下,冷淡发问:
“故意让我看到的?”
虞栖枝认出裴璟手中信纸是虞家给她寄来的家信。
信件原本被虞栖枝大喇喇地压在桌案上的茶壶下,只要长眼睛就能看见。
虞栖枝没有立刻答话,裴璟看了她两眼。
他回忆了下信件上的内容,唇角勾起一点讥讽的弧度。
虞栖枝家中门第与侯府相比,差得太远,她家中还有一些很烦人的亲戚,或者说,行事实在很不堪。
信纸的第一页是虞栖枝的嫡妹代笔,先是阴阳怪气地嘲讽了虞栖枝几句。然后切入正题,说是虞家长兄在赌坊闹事被扣押在班房,她们母亲刘氏的意思,是要虞栖枝给裴璟吹些枕头风,好让人早点放出来。
第二张信纸的笔迹换了个人,字迹笨拙潦草,大约说了些有关虞栖枝姨娘的病情的事。从信纸折叠的痕迹来看,这张纸像是被人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回,还有被茶水打湿的痕迹。
信的落款在几日前,信中提到的,虞家兄长的事,虞栖枝未曾向裴璟提过半个字。
虞栖枝听了裴璟的问话,神情惺忪,反应了一会裴璟这话背后的含义,才摇头否认:
“没有。他们不配。”
他漆黑的眼瞳向她看过来,出于做事的习惯,裴璟的目光总是带了点冷和审视,像是要透过她的眼底,看穿她真实的意图和想法。
“你就不担心你姨娘?”他问。
裴璟是有一点疑心病的,这一点虞栖枝知晓。
大概是他身边想要接近他的人太多,他总习惯先质疑别人背后的动机与目的。
“姨娘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虞栖枝眼睫轻轻颤了颤:“更何况,自从嫁给你以后,他们就不敢对我姨娘怎么样了。”
裴璟闻言眉眼冷下几分,但也没再追问下去。
“今天是去安和堂请安的日子,你能不能早点回来?”虞栖枝仰起脸看他,眼神中带了点期盼。
裴璟淡淡瞥她一眼。
虞栖枝的心思太浅,心中想着什么都摆在明面上。
侯府的老祖宗,也就是裴璟的祖母,不喜虞栖枝的出身,她每次去安和堂,都会被明里暗里地立规矩磋磨一番。
若是裴璟在侯府,她便可以找借口早些溜出来。
这些事,裴璟都知道,但是他懒得管,或者说,不太在乎。
他伸手揉了下虞栖枝细软的发丝,随口道:“有事找赵叔,或者卫川。”
言下之意就是,让虞栖枝不管有事没事,都少去烦他。
“嗯。我记下了。”
虞栖枝显然是把裴璟的敷衍当成了关心,她眼角弯弯,点了点头,脸颊侧边也顺着动作轻轻蹭过裴璟的手腕。
是很有些孩子气的举动。
裴璟收回手,皱皱眉。虞栖枝有时候似乎是有点听不懂人话的。
“世子,车马已备好。”
屋外,随从卫川的声音响起。
裴璟简短地应了,随即就有仆从在屋外打起门帘。
外头天寒,虞栖枝被冷风一激,别过脑袋,掩唇咳嗽一声。
裴璟回头看她一眼。
“我没事,就是前几天有些受凉了。”注意到裴璟的视线,虞栖枝轻声解释。
“晚点让府医来给你看看。”裴璟道。
虞栖枝轻轻点头,又恋恋不舍地抱住他,面颊在裴璟怀中蹭了蹭。
见此一幕,卫川熟练地别开视线,院外的仆从也都低下头。
虞栖枝对世子的依恋与爱慕,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也都早已习以为常了。
裴璟出门很早,离去安和堂给老祖宗请安的时辰还有段空余。裴璟走后,虞栖枝也没什么困意了,便喊来婢女为她梳妆。
得了示意,虞栖枝的贴身婢女芳儿避着人,端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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