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过后,魏刀着急忙慌地从地上爬起来,对着两位祖宗哆哆嗦嗦双手合十,装傻充愣道:“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我就是碰巧路过,不对不对,我是来添茶的……就是打翻了而已。”
语无伦次的模样差点把舌头扭了。
解释完以后他赶紧将地上碎片依依拾起,也不敢抬头,直感如芒刺背。
温寂言不动声色睨人一眼,魏刀不抬头都能察觉一阵冷风嗖嗖往他身上戳。
“属下该死,马上去换一壶新茶。”
黎婉作为三人中最尴尬的那个,悻悻干笑一声:“先退下吧。”
魏刀得了命令迅速退出门外,步伐之快甚至用上了轻功。
温寂言两指捏了捏眉骨,略显无奈:“他脑子不好使,别放心上。”
如今屋内只余二人,黎婉不好意思提:“你听到了没呀。”
“婉婉。”
“嗯?”突然被叫到名字,她正色望向男人,“怎么了呀。”
“你觉得我没拿你当女人?”他似笑非笑地说。
“我没在开玩笑。”她一字一顿强调,忿忿不平地继续嘟囔,“好歹我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总拿我当小孩子……”
“就知道哄我……”
黎婉讲话时俏丽的小脸上压着薄红,眼睫微垂,眼角耷拉着,任谁看了都难免心软塌塌的。
温寂言禁不住用指尖轻掠过少女眼尾,她惊讶地抬眼,明澈的瞳眸撞进心中。
“就因为我太顺着你了?”他语气意味不明,“嗯?”
“不是。”她似乎想说什么,又生生咽了回去,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着有些无助。
温寂言好奇问:“那我倒是想听夫人讲上一讲。”
挺拔而立的男人微微俯身,想离她更近一些,被靠近的那一刻黎婉呼吸放缓,犹犹豫豫大半天才小声开口。
贴在男人耳际。
“你都不馋我。”
话音刚落,她就听见男人闷笑出声,眉宇间笑意盎然,乐得跟什么似的。黎婉见状气恼不已,装凶道:“你还笑!”
她倔强地瞅着男人,心想她说的也没错啊,一个正常的男人居然对自己的媳妇儿一丝欲念都没有,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有病!要么没把她当女的!
温寂言说:“莫非婉婉是小甜糕,需得引得为夫垂涎三尺?”
“我才不是小甜糕。”黎婉气呼呼,“不许总给我起绰号。”
“戏弄才取绰号,我给婉婉起的可不是。”
“这叫爱称。”
分明是胡说八道,温寂言总是小哭包小哭包的喊她不够,现在又多了个小甜糕的称呼,她这才过门不满一月,若是待上一年,怕是被这男人叫得忘了本名。
况且取个绰号都得在前面加上个“小”字,她哪里小,一点都不小好不好……
太傅大人床上没本事,平时倒是爱讨便宜。
有本事在旁的地方逞威风啊。
许是她腹诽的表情太过明显,温寂言凑近诈她:“念叨我呢?”
“哼,你嘴坏。”她脱口而出。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把心里话吐露出来,一时间红了面颊。
温寂言笑了笑:“这才知道?”
“从前不知道……”
黎婉不禁又想起她在闺阁之时,听闻的关于太傅温寂言的传言,皆是什么皎皎如月君子,温良恭俭俊杰,满京都贵女的梦中情人,从未有人告诉过她,这男人嘴巴这样厉害!
嘴巴坏还不愿意亲她,坏上加坏。
少女直勾勾瞅着他,半分羞恼,半分幽怨。
温寂言则淡淡道:“以后会知道得更多。”
……
深夜,天幕黑鸦鸦一片,密不透风的阴云紧紧相挨。狂风袭来,顷刻间风云突变,铺天盖地的冷雨直直坠地。
“哗哗——”
院落里的排排芭蕉被冬雨砸得劈啪作响——
潮湿气息顺着门缝窗棂间隙钻进温暖的寝屋,落雨声极其恼人,弄得睡梦中人难以入眠。
温寂言躺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为了避免吵醒早早入睡的黎婉,他的动作放得极轻。
慢慢撩开床幔,往窗子看过去,夜空染得漆黑,黑得令人想起十二年前的雨夜,也是这般凄冷压抑。
宝坤九年冬,北风萧瑟。
那年温寂言八岁,他的母亲告诉他自己要进宫一趟,让他在家好好待着,不要乱跑。
自从皇后去世后,他的母亲总是三天两头往宫里跑。
他的母亲陈书柔乃是镇远大将军温驰的夫人,与皇后娘娘从少时便交好,皇后怀孕之时,也是好姐妹陪在身边的时候居多。
温寂言知她母亲才是最伤心之人,亦不敢多问。
皇后娘娘生下太子后身子虚亏,没多久便离世,皇帝守着发妻棺椁不让葬入陵寝,弄得文武百官纷纷上书劝谏。
然而皇帝仍不肯罢休,直至陈书柔进宫劝了两句,才得见效果。宣嘉帝明白陈书柔在皇后心中分量,说的话自然也比群臣管用那么一点点,那执迷不悟的皇帝陛下这才勉强点头同意下葬。
只是那日天气阴沉,等陈书柔想出宫之时,天已飘起细雨。
眼见雨势越来越大,恐怕撑不到回府。
得了太后应允,她便在皇宫暂住一宿,派人捎了口信回将军府,让嬷嬷们照顾好年幼的儿子温寂言,别令他担忧。
那夜雨下得极深,雷声轰鸣整晚,温寂言瞅着窗外心中阵阵不安,他不知这心慌从何而来,只是莫名难眠,心中总是挂念母亲。
这种心慌持续整宿,独自听着雷雨大作声,他没睡着,次日一早便吵着要进宫找娘亲。
进了宫,仍不见母亲身影。
宫女太监们也慌了神,将军夫人昨夜分明宿在绛梅轩,怎么榻上空空不说,甚至连棉被都整整齐齐,一丝睡过人的痕迹都没有。
莫不成是闹了鬼?
温寂言的心慌愈来愈烈,他推开周遭六神无主的宫女太监们,自己大喊大闹地冲出寝殿围着满皇宫寻人。
但凡有人的宫殿都被他问了个遍,甚至连冷宫都被他翻了个底朝天,仍旧不见他的母亲。
宫道路面潮湿阴暗,泥泞飞溅脚畔,年幼的少年沿途不停地呼喊着自己母亲,祈祷着只是母亲在跟他玩捉迷藏。
“别躲了——”他嗓音已然沙哑。
皇宫太大了,除去住人的宫殿,闲置的宫殿也有不少,不论他怎么呼喊,都无人回应。
宫女太监们都说将军夫人并未出宫,那他的母亲必然还在皇宫某个角落。
他咬紧牙继续找,一间两间……没有没有……全部都没有。
宫道长长没有尽头。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就在他筋疲力尽之际,脚步不知何时来到了御花园当中,经过一场寒冷的冬雨,花草枯败不少,因雨急之故,连冬日里开得最盛的红梅都被摧残,花瓣零落满园。
眼下他无心怜惜花草,垂着头迈上桥,满脑子都是他的母亲最有可能去哪儿?怎么会无故消失?
“啪嗒——”
一尾黑鱼从水池里跳出,砸在少年人脚边,染红了他的衣摆。
那条鱼身为黑色,鳞片水珠上却满是鲜血。
这鱼没受伤,这血明显不是它的。
少年温寂言大惊,扭头看向御花园池塘,入眼却是一片血色。
满池鲜红,刺得人眼睛生疼。
浓烈刺鼻的气味从池子里升起。
有小太监尖着嗓子大喊:“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年幼的温寂言仿佛被钉在原地,周围一切声响都消失殆尽。
他的目光紧紧盯在水面之上。
在赤色池水面上,漂浮着一枚梅花香囊,与他母亲陈书柔昨日戴进宫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轰隆——”雷声大震。
温寂言躺在榻上,强迫自己不再去回忆经年的噩梦。
每逢雷雨天,他都会梦回母亲死去的那一日,御花园池,血红色满眼,窒息得快要喘不过气。
屋外一声声的闷雷仿佛要把他吞噬。
他紧闭双眼,试图催眠自己,让自己不再陷入陈年梦魇。
“轰——”又一声雷鸣划破天际。
往常雷雨难眠之时,他都会起身去毓木园小亭中独自盯一夜的梅花,而今他身边多了一人,便没有独自出门。
原以为挨一挨便能过去,看来是他太过乐观。
温寂言默默叹一口气,轻手掀开锦被一角,正打算起身时,蓦地发觉身旁鼓鼓囊囊的被子有点抖。
一座小小的山丘,正随着雷声一缩一缩的。
他伸手一探,是黎婉正缩在窝里打颤。外面继续轰鸣个不停,这么大的雷声,被吵醒也是常事。
是在害怕吗?抖得这般厉害。
他正要开口安抚,窗外忽然划过一道迅疾闪电,半道极亮的光芒照亮了大半个屋子。这时黎婉恰巧撑起身子,使人将她脸上胆怯看得清清楚楚。
少女眼睛水盈盈地浮着一层雾气。
她往温寂言身边凑近了些,淡淡的甜香萦绕鼻尖。
害怕雷声的少女颤颤巍巍把双手从被窝里伸出来,用力捂住温寂言的双耳,她开口声音很小,可是温寂言听见了。
她说:“子鹤,别听。”
那一瞬间,心跳与雷声同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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