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庆功酒

三更鼓过,新帝独自坐在乾元宫前的白玉阶上,玄色的冕服散在地上,仿若一片沉入雪地的夜色。

宫墙外隐约传来欢庆声,灯火映红了半边天,这里却静得只有风声。新帝抚过冰冷的地面,掌心传来白日里群臣跪拜的余温。

“听见了吗?”他不自觉闭上眼,百姓的欢呼和颂扬犹在耳边,“朕筹谋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风拂过,一阵缓慢而坚定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宁静。新帝抬眼望去,一个女人从夜色深处中走来,手中的长剑映着寒冷的月光,生生将万家灯火劈成了两半。

新帝不恼她的闯入,反倒扬起了今日第一抹真心的笑:“朕方才还在想,这庆功酒朕只愿与你共饮,你便来了。”

“庆功酒?”女人的声音格外沙哑。

是啊,所有人都在庆祝大邶终于夺回了失去百年的永宁道,庆祝他们能够一雪前耻,再也不用受别人的压迫。只有她,在这场万民欢呼的胜利中,失去了师父,家人和战友。

只有她不能回家了。

“你想与我共饮,如今又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

她的语气就像日常闲聊般云淡风轻,可字字句句都打在男人的心上。

他眼底暗潮汹涌:“......阿韶,为了保全数万人的性命,我选择牺牲一小部分人,错了吗?他们作为军人,为了国家和百姓牺牲有何不可?”

“那程家军剩下的将士呢?雁门镇的那些百姓呢?他们不是你的子民了吗?”女人倏地提起剑,抵住皇帝的脖颈,“庄奚,你收回兵权软禁他们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是助你走上这皇位的你的子民?!”

不知是剑光凛冽,还是女人眼里某一瞬没藏住的杀意太锐,竟刺得他眼生疼。他猛地站起身,握住剑刃,鲜血沿着手掌缓缓流下。庄奚终于打破了这几日伪装的平静,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他们是大邶人吗?!他们到底是为我而战,还是为你师父而战?那些人就像你的这把剑一样,始终悬在我的头上,我能怎么做?!”

他一步步走近,女人却开始后退。

“我原以为程荀死在了永宁道,想着要为他风光大葬,将他的程家军封为王军。可他竟然没死,他没死却也没回大邶,还躲着我派去找他的人。这种情况,我不该多想吗?”

没死?!他说谁没死?!

是了,战后清扫战场时,前锋营一百多具尸体,唯独少了师父的踪影时,她当时就有所怀疑了。

可是......可是......

女人手不禁一抖,庄奚手心又涌出一股鲜血。

看着她不敢置信的眼神,他深吸了一口气,放轻声音问道:“我努力逼着自己不去想你与他的关系,每日都在说服自己,也许你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你虽然是他的徒弟,可我与你这几年的情谊也是真的。也许......”

庄奚松开了握着利刃的手,任凭鲜血滴落到地上。他迈出最后一步,声音低不可闻:“你呢,慈韶?如今你要站在哪一边?”

两人鼻尖几乎相触,对方冷冽的气息拂过慈韶的唇畔,刺得她后颈阵阵发寒。

“我不信!”她直直看向庄奚,下意识脱口而出,可声音里的颤抖还是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男人看出她的挣扎,苦笑着转身,走远了几步。

慈韶张了张口,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般嘶哑:“我会找到他,亲自听他解释。”

“明日程荀阵亡的假消息就会被放出去,程家军内愿意归顺王军者,朕会网开一面。若有执意不从的,”庄奚顿了顿,“就地正法。”

“这是朕给他留的最后一点颜面。”

夜空中突然绽开几朵金红色的烟花,漫天的星火将两人的身影衬得忽明忽暗。慈韶看着男人被黑暗笼罩的背影,一阵恍惚。此刻他分明近在咫尺,却始终隔着这九重宫阙。

这才是真实的他,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

十月的江南秋雨淅淅沥沥,如烟如雾,白墙黛瓦都仿佛披上了一层薄纱,让人看不真切。一辆青帷马车缓缓行过长街,榆木车架被打磨得温润光亮,只在边角处刻了几道云纹。车帘忽然被风掀起一角,隐约可以看见里头坐着的三道身影。

马车稳稳地向城外驶去,却在离城门不远处停了下来。

车夫低声向车内的人禀报:“夫人小姐,城门口堵了一队进城的商队,围了不少人,怕是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城。”

“知道了,那便等着吧。”一道充满威严的声音传来。

周围挤着不少要出城的人,多是各地来乌越做生意的商队。如今被堵着出不去,便三两成群地闲聊起来。其中有一个见多识广的卷胡子,一眼便认出队伍最后的马车。

他指了指那马车,问同行的年青人:“你知道那马车里坐的是谁吗?”

年青人是第一次出来走商,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谁啊?是哪位大人物?”

“瞧见那马车上的云纹了吗?那是慈府的马车。”

旁边有人凑上来,插嘴道:“说起这慈府,我倒是知道不少,我叔父岳家的侄子就在府上做工。他们祖上是出过不少大官,也往宫里送了几位王妃,可都是些老黄历了。”

“如今族里主事的老太公在朝中还有些威望,撑起了些门面,可儿孙太不争气。原本老太公的女儿都要进宫了,硬是被她那不学无术的浑弟弟给搅黄了。”

“后来她只得留在家里招了个赘婿,又生了个女儿,好不容易把女儿养成乌越数一数二的才女。大家都道这回太子妃非慈家女儿莫属了吧,谁知这回太子娶了个大邶来的姑娘。”

卷胡子见自己没卖弄成,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轻哼一声:“你说的这些谁不知道?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那你可知最近慈家出了件大事儿?”那人也没生气,反而挤着眼睛,悄声问他们。

“什么事儿啊?”年青人听得入神,下意识接话。

“几个月前,慈太公悄悄从外面接回来一个小姑娘。”那人得意地笑了几声,“据说是他那混账小儿子留在外头的私生女。”

“小儿子二十几年前就离家出走了,大家都以为他早死了,谁成想蹦出来个女儿。不过那私生女和她爹一个性子,都不服管教,让人头疼得很。”

“你这又是哪里来的谣言?”卷胡子只当他是想炫耀自己的人脉,才编出这些话本子都懒得写的故事。

卷胡子还想挖苦几句,却见一个校尉打扮的人路过他们,朝马车跑去,立马噤了声。

“马车上可是慈府的贵人?”那校尉躬身抱拳,语气恭敬,“城门处一队胡商的货车损毁,进出的百姓便都堵在了此处。末将马上差人让他们让出一条小道,绝不耽误贵人出城。”

校尉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车驾。慈家虽不及当年显赫,但老太君在朝中仍有些薄面,这些守城将士自然不敢怠慢。

“无妨,按规矩来。你自去处理,不要耽误了这些百姓才是。”车内传来一道女声,不疾不徐,带着微不可查的上位者的威慑。

闻言,校尉悄悄松了口气,应了声“是”,然后急匆匆地离开了。聚在一起的几人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由想起方才他们嚼的舌根,心里突然有些发毛,不敢再多嘴,赶忙散开了。

马车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交错的呼吸声。没了外头的闲言碎语听,慈韶无聊地斜靠在软塌上,把玩着匕首。这匕首刀柄由白玉雕刻而成,缀着点点鎏金,精巧锋利,一看就不是凡物。

慈韶对面坐着一位端庄自持的妇人,她看着在慈韶指间翻动着的利刃,又看了眼身旁看入了迷的女儿,眉头不自觉跳动了几下。

过了半晌,她才忍无可忍开口:“此行去鸿荆寺礼佛一是为你们祖父祈福,二也是希望你们能修身养性,尤其是你”,她望向慈韶,“去去身上的乡野气,别平白让外人看了笑话,丢你祖父的脸。”

慈韶听后乖乖收起匕首,回道:“好的,姑母。”

她面上装得一副乖顺听话的模样,眉眼间却是藏不住的桀骜。

慈夫人看在眼里,恍惚间觉得看见了另一个人。那人也是如此,被自己教训了就低头听着,从不反驳,转头却还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真是他养出来的好女儿。

一直没出声的慈心玉见母亲表情不善,又想起方才那些商贩说的话,柔声宽慰道:“母亲放心,姐姐只是活泼了些,还未习惯家里的规矩。姐姐聪慧,既答应下来了,必会做到的。”

慈韶看向慈心玉,她便是世人口中“数一数二”的才女。她原是慈府大小姐,如今自己来到这里取代了她的位置,慈心玉便成了二小姐。

慈心玉一身素色绸裙,银线绣的梅花缀在裙摆上随着动作簌簌颤动,却不知何时沾上了一片泥点。她似乎毫不在意,挺直着白得如玉般的脖颈,腰身盈盈一握,如同一朵柔韧坚强的小白花。

现在她朝自己使着眼色,黛眉微蹙,目光纯净。

慈韶只好装模作样,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点了点头。

慈夫人见状,想再提醒两句,却也不好再苛责,突然想起了什么,嘱托两人:“鸿荆寺旁的四方馆如今住着各国来的使臣,这几日你们便不要出寺了。如今朝局不稳,虎狼环绕,你们身为慈家人,一举一动都须得小心,明白吗?”

感受到妇人暗含警告的视线,慈韶低垂着眼,跟着妹妹一起顺从地应下了。

没等多久,马车开始缓慢前进。路过城门时,慈韶透过车帘的缝隙看见一群胡人,应该是那校尉口中货车损毁的胡商。他们正被一人指挥着,有条不紊地将倒在地上的货物搬上车。她的视线在那些人身边的货物上停留了刹那,又很快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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