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半大的小姑娘,怯生生的,居然敢扮男装混入军营。”军师看向波光粼粼的河面,眼神却不自觉飘向了更远处,仿佛穿透了时光,缓缓道:“她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说话动作优雅含蓄,和你完全不同。”
“......”慈韶不明白他讲个故事怎么也能扯到自己身上,不过她还是忍着没说话。
军师继续说:“军营里确有女子,可她们都是无尽灯秘密培养的苗子,不上战场,能打仗的女子只你一人。可你极有天赋,力量速度都不输男子,年纪比她小却已能带兵打仗,而谢鸣看上去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弱女子。我怕惹来麻烦,不同意她留下,你师父却想让她试试。”
“他说看见谢鸣就想起了他姐姐,那是我第一次听他提起自己的家人。在他眼中,他的姐姐也是与谢鸣一般模样,是一个受过严格教养的闺秀。可她胸中有丘壑万千,若能展翅高飞未必不能与天下英雄共逐天下,所以他想给谢鸣一个机会。”
说到这里,军师自嘲地笑了,“将军确实比我有眼光,且不提谢鸣立下过多少功勋,她却也比营中不少男儿强。”
即使知道那只是个假名,他仍称她为“谢鸣”,毕竟比起都御史女儿谢鸣雁,与他们一起在泥地里啃干粮,躺过水,挨过冻,打了胜仗便勾着肩膀痛饮的是程家军中的百长谢鸣。
慈韶静静听着,没打断军师的回忆,她自然知道谢鸣雁是如何从一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姐变成一个可以统领百人的战士的。她只是有些惊讶,原来师父并非从未提过往事,可是他口中的姐姐为何与那个每根发丝都恪守着冰冷的规矩的妇人全然不同?
军师自顾自说了半天才发现慈韶在开小差,他收住话音,抬眼望去。慈韶感受到他的视线,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这才晓得师父还有个姐姐,听上去似乎还颇有些家底。”
师父从不与别人提及自己的过往必定有他自己的原因,慈韶不确定军师了解多少,是否知道他来自乌越慈家,她也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在调查师父,只能旁敲侧击地试探。
军师倒毫不避讳:“别看你师父看上去是个混不吝的,当年我第一次见他时,那通身的气派,跑来和我说要组建一支军队,我还以为是哪来的公子在说玩笑话呢。不过我对他的身世也知之甚少,”说到这儿,他叹道:“哎,斯人已去,还说这些做甚呢?”
慈韶沉默不语,不出她所料,师父连军师也一并瞒了过去。于是她换了个话题,问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军师,我白日里在鹤云楼见您行迹匆匆,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军师闻言,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笑着反问:“阿韶,我与将军曾有过一次争论,他认为无尽灯不应插手政事,我却觉得天下事皆是百姓事,你是如何想的?”
慈韶沉吟几秒,道:“......我没想过这些,在程家军中我做事只奉师父之命,而在无尽灯我只做我想做之事。百姓事,天下事,皆无我无关。”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军师愣了半晌,倏然大笑,引得船舱外的船夫也不由得回首。慈韶不懂他为何如此,只是静静候着。
军师慢慢平复笑意后才回答她方才的问题:“无尽灯的规矩,他人所受何命,勿探勿询。我不问你在慈家做什么,你便也不要问我了。”
此时,船微微一晃,不等慈韶开口,他继续说:“好了,船靠岸了,我们也该离开了。”
慈韶一噎,忍不住问道:“军师唤我深夜见面,究竟何事?”
“将军死后,荣光不再,少年心性最易被磨去。”军师眼含深意地望向她,“这一年光景流转,我想看看......你是否还守着当初那份心意。”
慈韶似懂非懂:“心意?我从未想过我的心意是什么。”
军师如同看着自家孩子一般看向她:“你以前只遵循你师父的教导,不管在军中还是在无尽灯,做事时都有他的痕迹。如今他不在了,无人教你,也无人给你下命令了,那么你现在想做什么呢?”
慈韶想了想:“......现在想做什么?”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丝光,“军师可有听说过狄戎一族?”
军师似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思考了很久才说:“我记得狄戎已经被灭族了,几年前我曾与将军救治过几个幸存的族人。狄戎族人口不多,一直隐居在深山老林里,很少有人知道,你怎么会突然问起他们?”
慈韶说:“我小时候与阿水误闯入过他们的村子,只记得他们很好客,收留了我们一晚。我前几日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有些好奇他们的近况罢了......没成想竟被灭族了。”
军师惋惜道:“世事无常啊。对了,那些活下来的狄戎人说过,他们是被乌越人害的,领头的那个还与将军交过好几次手,你应该也听说过。”
慈韶一怔,随后就听见军师说:“叫石破天。”
*
另一边,江惟清在按察司后院的空地上,月光如水银般洒在院中。他**着上身,精瘦的脊背在月色中泛着汗涔涔的微光,十余道旧疤纵横交错。挥刀时,他的臂膀肌肉绷如硬铁,汗珠沿着腰腹间沟壑分明的肌理滚落,宛如暗夜里蛰伏的猛兽。
青书安静地站在一旁,见江惟清收剑,立马递上一早准备好的汗巾和外袍。
江惟清接过汗巾,随便擦了两下,然后抓过外袍随意地搭在肩头。
“说。”汗珠仍沿着他的下巴滑落,声音里却听不出半点喘息。
青书禀报道:“周显二人离开鹤云楼前后并未再见有人从包厢出来,屋内也没有暗道,想来他们并未和谁见面,或许是用了其他方法传递信息,只是属下还未发现蛛丝马迹。”
“没人?”江惟清回想着当时慈韶的神情,并不像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可青书的探查能力无人可及,他说没人来过也必是真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书见江惟清不语,接着道:“另外,周显离开鹤云楼后便坐上了四方馆的马车沿着出城的方向行去,属下派人一路跟着,可等到了四方馆只剩一辆空马车。是属下驭下不力,请大人责罚。”
江惟清神色淡淡,并非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他知道周显极为谨慎,行事更是滴水不漏,若是真有意隐匿行踪,绝无人能寻得半分踪迹。
“周显是什么目的并不重要,万寿宴在即,必定会有人借此发难。你派人盯紧慈府,鸿荆寺之事只是个开端,既然有人要对他们下手,我们就看看他们到底藏了什么东西。”江惟清半眯着眼,高深莫测地一笑。
这时,一阵急促却不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下,一名侍卫打扮的人目不斜视,单膝跪地,抱拳道:“大人!”
江惟清抬了抬眼,青书会意,快步上前。那侍卫低声禀告几句后便垂首退下,青书听罢神色不变,返身在江惟清耳畔低语:“慈小姐又闯进地牢了。”
江惟清听后先是一愣,旋即揉着眉头无奈道:“她真当我这儿的人是摆设了不成?”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怒意,“罢了,由她去吧,等会儿带她来见我。”
“是。”
慈韶与军师分别后不想马上回慈府,她在街上转悠了半天,最后决定去按察司找往耶金聊聊。上回她来这儿还是掐准着巡逻减少的空隙才勉强潜入,此番本以为必定会困难重重,她早已做好了苦战的准备。谁知一路行来,也就多费了些时间,她便再次顺利踏进了地牢。
“外头传得神乎其神的,实际这按察司也不过如此嘛。”慈韶一边吐槽一边往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血腥气越浓,她绕了没几圈便看见往耶金被半吊在空中,身上还穿着僧衣,斑斑血迹衬得他越发虚弱。
慈韶走近细细打量了一圈,说:“皮肉伤口都不大,却流了这么多血,想来这血是生生从里头逼出来的。这手段痛苦至极,我们军中只有处理叛徒时才会这么做。看来按察司虽徒有虚名,这江惟清倒是名不虚传。”
往耶金原以为又是来用刑的人,眼皮都没抬,听见慈韶的声音才努力睁开眼,透过一片猩红望向她。
他气若游丝:“......你怎么又来了?我答应过不会透露你的......你的身份,无论他们做什么,我都不会开口.....你放心。”
慈韶从后腰拿出一小坛酒,又不知从哪儿找出一个小碗,拿到他眼前晃了晃说:“我只是来找你喝酒的,况且你就算说了,我也不过是费些功夫,多杀几个人罢了。”
“而且你有更重要的秘密要隐瞒,江惟清那种人,你但凡吐露一个字,他就有本事抽丝剥茧,把你藏在最底下的东西全部挖出来。”她把装了酒的碗递到他嘴边,接着说:“所以你要守住最后的秘密,就不会选择暴露我。”
往耶金咬咬牙喝尽了酒,然后歪头吐出一口血沫:“咳咳咳,现在的娃子不好骗了啊。”
慈韶撇了撇嘴,就在他身边席地而坐,漫不经心道:“方才有人问我,现在我想做什么?我想了半天,除了找人,我还想做什么呢?”她歪头看向往耶金,“果然我想不出结果,可是我突然想到了你。”
“你说你是从坊间听到有传闻说,我父亲有统一天下的秘密武器,这暂且不提。可你又是怎么盯上我的呢?或者说,你怎么知道慈家与他的关系,是谁告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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