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与江惟清夜谈,慈韶最终还是将翻涌至唇边的疑问压了下去,只是回府之后给程棋写了一封密信,托他暗中详查江惟清的底细。可一连过去了几日都没有回音,这并不是程棋素日的作风,一股隐晦的不安悄无声息地渗入她的心底,慈韶按捺不住,索性亲自去找他。
可才刚到饼铺附近,她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以往无人踏足的小巷如今人头攒动,队伍几乎排到了巷子口,蒸气混着饼香扑面而来,一派她从未料想过的繁忙喧嚣。
程棋在忙碌中恰巧瞥见慈韶的身影,脸上顿时闪过无奈,可实在无暇分心,手上的活儿一点也不敢停,摊饼的动作行云流水,连招呼她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妹妹,你来啦!”
一道清脆又充满活力的女声传来,接着慈韶就看见石韫玉从人群中挤出来,腰上围着围裙,手里还拿着几碟空盘,完全没有以往穿金戴银的大小姐模样了。若不是认识,慈韶还以为是程棋新雇的小工。
她还没回过神,愣愣问:“韫玉,你为何在此?”
“上次在这里遇见你之后,我来光顾过一次,觉得程老板的饼甚是好吃,这么好吃的铺子却无人知晓岂不可惜?于是我便稍稍宣传了一下,没想到一下子生意变得这么红火,我见程老板忙不过来,就来帮忙。”
说完她就急匆匆地回去打下手去了。
稍稍宣传......慈韶眼神轻轻扫过那些食客,他们个个锦衣华服,气度不凡。这些少爷小姐只怕都是寻个由头来讨好如今风头正盛的忠勇侯,才来捧石韫玉的场罢了。
不过见程棋没有出事,她心头紧绷的弦总算松了下来,只是眼下他忙得脚不沾地,想分身去细查江惟清怕是难了,看来得去寻别的方法了。
慈韶正暗自思忖,身后却传来几声极不和谐的嗤笑,那笑声尖锐又突兀,瞬间刺破了周遭的喧嚣。
“呵,我当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呢,不就是个乡野吃食,也就这些小门小户出来的把石韫玉的话当个宝。”
“他们自然不如刘少爷您见多识广,”另一人奉承着,然后责怪跟着他们的一个文弱书生,“你把刘少爷当什么人了,竟然让他屈尊来这种地方,你可知刘少爷可是连鹤云楼都去厌了的?”
那书生躬着背,唯唯诺诺道:“我只是......只是听闻这里的老板是大邶人,卖的是家乡的特色吃食,想着少爷们兴许没尝过,才......”
刘少爷不屑地哼了一声:“大邶人?石韫玉如今竟然自甘下贱到和大邶人混一起了?”
慈韶本不想出头,一直压着脾气,可他们越说越过分,她忍无可忍,走到那几人面前说:“各位公子若是不喜欢,走便是,何必要出言诋毁呢?”
“哟,这是哪儿来的小娘子,竟这么不识抬举,你可知我们公子是谁?”
那人正狐假虎威得高兴,见刘少爷一抬手,就不敢说话了。刘少爷噙着抹自以为迷人的笑,将慈韶上下打量了个遍。
“别吓着人家,”他假模假样地训斥了一句,然后朝慈韶行了个礼,“我乃光禄寺卿之子刘文远,方才不过是我等随口胡诌罢了,若是惹姑娘不快了,我给姑娘赔个不是。”
他举止轻浮,透着一股藏不住的纨绔之气,身后几人见状也互相挤眉弄眼,分明是见惯了他这般作态。
慈韶后退一步,表现得像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说:“不敢当,想必刘公子也瞧不上我,还是快些走吧。”
“看来姑娘对刘某仍心有芥蒂,不知可否赏光容我设宴赔罪?这种寒酸铺子,怎配得姑娘。”说着,他便作势要来拉慈韶的手。
慈韶捏了捏拳头,正要动手就看见石韫玉急匆匆跑来,对着刘文远怒斥:“你对谁动手动脚呢?!我就说怎么好像听到了讨人厌的声音,合着是你来了。”
“怎么,这地方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了?”
石韫玉讥笑道:“呵,你来这儿能做什么,还不是故意来找我不痛快?可你竟然不长眼地欺负到我好姐妹头上,就别怪我不客气!”
慈韶见她越说越生气,颇有要干架的势子,抬脚不着痕迹地挡在她面前。
“我竟不知愿意与你交往的除了慈心玉,还能有谁......”刘文远眼神在她二人身上转了几个来回,然后恍然大悟:“长平说你近日和慈家刚寻回来的女儿走得很近,莫非就是这位?”
他眼中的轻佻褪去,转而变成毫不掩饰的倨傲,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入流的物件似的,连方才那点虚情假意都懒得再装。
几人的动静越闹越大,正排队买饼的人都清楚石韫玉和刘文远向来不和,又碍于他二人的身份不敢掺和,只能侧身看着。程棋也撂下手里的活计,眉头紧锁地拨开人群疾步赶来,衣裳和手上还沾着些许面粉,却没心思清理。
刘文远瞥了眼匆匆而来的程棋,不屑地说:“一个大邶人,一个逃兵的女儿,你爹知道你整日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吗?”
他话中对程棋和师父的轻视让慈韶怒从心头起,她二话不说,趁刘文远不注意,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向后一折,只听见“咔嚓”一声,刘文远的惨叫就响透了整条街。
原本在看热闹的众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纷纷害怕地向后退去。程棋连忙拉住慈韶,嘴里念叨着“不要冲动”,石韫玉则还嫌不够乱,大声叫好。
刘文远捂着软绵绵的手臂,恨道:“你这个粗鄙野蛮的女人,竟然敢打我!我定要向国主和王后好好讲一讲你今日的行径,让他们治你的罪。”
“从大邶远道而来为国主贺寿的使臣如今便住在四方馆,而太子妃,未来的王后也是大邶人。你既瞧不起这个来乌越讨生活的商户,便是瞧不起他们。你尽管去告状,看看国主是要因殴打权贵罚我,还是会罚你这个破坏两国情谊的纨绔!”慈韶冷笑一声,拂开程棋拦着她的手,“还有,不管我父亲是否是逃兵,都轮不到你来置喙!”
“你!”
石韫玉附和:“是啊,之前乌越和大邶不和时,耗损了多少兵力民力,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生日子若是因为你没了,你觉得国主会放过你吗?”
一旁的世家子弟们都清楚自己的父辈为了这得之不易的两国盟约付出了多少,现在听石韫玉提起,纷纷正色,也对着刘文远指指点点起来。
刘文远没想到她们给自己扣了顶这么大的帽子,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强撑着说:“你们给我等着!”
“你要我女儿等着作何?”一道威严的声音由远及近。
众人闻声齐齐望去,认出来人,当即脸色微变,慌忙躬身行礼,原本喧闹的饼铺霎时静了大半。只余几个反应慢的还愣在原地,也被身边人拉着衣袖示意低头。
慈韶看着并排走来的两个男人。
是江惟清,而刚刚说话的是他身边的中年男子。这人眉骨横着一道淡淡的疤,随意负手而行便带着一股杀气。
石韫玉收敛起周身嚣张的气焰,老老实实垂首道:“爹。”
原来这就是忠勇侯石破天。
慈韶跟着行了一礼,眼睛却悄悄打量着这个传闻中与师父是同窗好友的男人。
“忠勇侯,江指挥使,我的意思是......是......”刘文远见周围的人都刻意和自己分开了几步,心里又气又慌。若只有忠勇侯一人也就罢了,他虽因久经沙场而带了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但行事极有分寸,断不会轻易与人交恶,可偏偏江惟清也来了。
正当他想着该如何脱身时,江惟清开口了:“慈小姐与石小姐说得对,现下各国使臣齐聚乌越,各位还是谨言慎行为好。”他身姿笔挺如松,声线像淬着冰,让人不敢僭越半分。
周遭空气正因他凝滞之时,就听见石破天说:“各位都出身世家,在外切记自己的身份,都散了吧。”
众人像是骤然卸下重担一般,都松了口气,赶忙都行礼离开了,刘文远也在别人的搀扶下狼狈离去,只留下慈韶、石韫玉和程棋三人。
慈韶看向江惟清,心头蓦地掠过一丝异样。这男人对待旁人时,分明是这般疏离冷漠,面容始终覆着一层冷肃的寒霜,可对着自己时,眼神又惯常带着柔和的笑意。这般截然不同的态度叫她一时恍惚,分不清哪一种才是真实的他。
感受到慈韶的视线,江惟清回望,两人视线对上的那刻,他冷硬的轮廓骤然放缓。但应该是碍于还有别人在,他并未表现得很明显。
就是这样,慈韶不禁疑惑地皱起眉头。
石破天没察觉两人之间的暗流,走到女儿面前训斥道:“石韫玉,我不是叫你在家好好待着吗,你怎么又偷跑出来了?”
石韫玉心虚:“爹,你太杞人忧天了,我能遇到什么危险嘛......而且这次不是我先找事哦,你也听见了,是刘文远那厮出言不逊,侮辱我朋友,还有慈伯伯。”
说到这儿,她突然有了底气,将慈韶拉到自己身前:“你就忍心让你的好友和好友的女儿被人这么欺负?”
“你!”石破天气急,可看见慈韶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但语气仍是不佳:“你就是慈闻道的女儿?他竟然偷偷有了个女儿也不同我说......我曾是你父亲的好友,既然你如今与韫玉相处得来,就多来家里作客。”
慈韶甚少听见师父原先的名字,稍反应了一会儿才点头称好。
说罢,石破天竟将目光转向一直尽力缩小自己存在感的程棋身上。
“没想到,程家军参军竟然来了乌越,”他看了眼那不起眼的饼铺,“还做起了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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