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世子这番话让整个大殿陡然一静,无数道目光在世子和慈家席位间徘徊。众人都觉得这世子莫不是疯了,让女子入伍从军,简直荒唐得令人发笑。可他话里的认真又让人一惊,宾客们各自暗忖,他的荒唐话里究竟藏了什么深意。
大家偷偷观察着国主的脸色,无人敢说话。倒是站在殿中间的慈韶微微偏首,睁着澄澈的眸子,笑问:“听闻大漠女子个个都会挽弓射雕,执鞭牧云,其中翘楚甚至能胜过大多男子,世子可有将她们收入军中?想来会是一大助力吧。”
此话一出,几个武官嗤笑出声,谁不知道漠北这几年在程荀手中连吃败仗?这小姑娘的话倒是歪打正着了。
几人正笑得开心,突然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脑后。江惟清眼风淡淡扫过他们,明明未含杀气,却让人脊背倏地僵直。
“世子殿下,看来程荀殉国后您清闲了不少,竟有余力挂心我国事务了。”江惟清垂眸为自己添了一杯酒,连一个眼神都没投向漠北世子。
“你!”
漠北世子将酒杯往地上一扔,酒水四溅,甚至波及了安安份份坐着的谢庆。
谢庆拿出手帕擦拭着衣裳上的水渍,心里暗道倒霉。当初朝中同僚推举他当这都御史时,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什么让去见见远嫁的女儿。可谁不知这摆明了是份苦差事,他们都不愿去,而自己无甚人脉,也无实权,自然就被推了出来。
本想着自己一生庸碌,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能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又能见上女儿一面,此行应当不至于太差。可别说没得到谢鸣玉一个正眼,就说这世子,表面上是与乌越呛声,可句句不离大邶,谢庆听着属实坐立难安。
就在几方僵持不下之际,太子忽然站出来打圆场,爽朗的笑声在殿中回荡:“父王您瞧瞧,方才还说慈小姐不似其父,儿臣倒觉得不尽然。当年慈伯父闯进您书房,与您争执时,眉宇间就是这般不肯服输的神色。如今见慈小姐这一句话都不肯输的模样,倒让儿臣恍惚以为慈伯父又站在这里了。”
国主听了笑骂道:“确是孤看走了眼,你与那一根筋一模一样,世子打趣你几句而已,难道真叫一个女子去打仗?”他挥挥手:“行了行了,你退下吧,看见这臭脾气就来气。”
太子见漠北世子未再追究,父王面上也带着笑意,才暗中松了口气。他坐回谢鸣雁身边,为她夹了一筷子菜,说:“这是御厨专门做的大邶那边的口味,你尝尝,可喜欢?”
谢鸣雁瞥了一眼,并未动作,只垂眸浅笑道:“多谢殿下体恤。”
“我早听闻漠北人生性狂悖,今日得见那世子言行,才知传闻不虚。为讥讽我们乌越军力不济,竟连女子入军营这等荒唐话都说得出口,还妄图攀诬程家军清誉。谁人不知,程家军军纪严明,是常胜之师。”
太子自顾自说着话,眼神却状似不经意地划过她盘子里被冷落在一边的菜。他语气里残留着和漠北世子周旋的圆滑,听着只让人觉得做作:“我瞧岳父被气得脸色都变了,漠北人也不想想,程将军怎会做出这种让天下人笑话的事?”
谢鸣雁眼里淡淡的,没有一丝情绪,只顺从地附和了几声,思绪却早就不知飘向了哪里。
“那慈家小姐也是,不知是太单纯还是胆子大......”说着,太子想起了什么,“我听长平说,你与慈小姐颇合得来,在赏春宴上还替她说话。我见你时常一个人待着,若喜欢她,日后可常唤她入宫说话。”
闻言,谢鸣雁眼睫微颤,柔声拒绝:“殿下的好意臣妾心领了,只是慈小姐不受拘束,她若进宫,恐怕会惹得母后不喜。”
太子转念一想,确实如此,便没有再坚持。他本还想说些什么,可看见谢鸣雁冷淡的侧脸,又将话咽了下去,只闷头喝酒。
众人的注意力仍留在殿中央的慈韶等人身上,并未有人留意他二人。
慈韶无意与漠北世子争口舌之快,于是听见国主让自己退下,她马上行礼离开了这漩涡中心。可刚没走几步,她又听漠北世子说:“程荀是死了,可本世子一点儿也不闲。”
他阴恻恻的眼神如毒蛇一般缠绕着慈韶,见她脚步不停,接着说:“原本程荀战死,本世子还有些失望,失望他没能死在我的手上。可很快,我听见了些有意思的传闻。”
慈韶仍没有理会,径自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漠北世子见她这番态度,原本十拿九稳的试探,此刻竟觉得有些吃不准了。他盯着那几个慈家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还欲再言,却突然被打断了。
“世子殿下,此乃国主的寿宴,何必一直提起故人,惹得大家不快呢?”谢庆苍白着脸,似是鼓足了勇气才能开口。
漠北世子不善地转头看向谢庆,让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世子见他这副怂样,嗤笑道:“软脚虾。”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在座的所有人听见。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有关切,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轻蔑,谢庆的脸由白转红,他强压下想要低头的本能,望向坐在高处的女儿。
谢鸣雁仿佛没察觉父亲的目光,垂眸抚平袖口的褶皱,唇边还噙着恰到好处的笑,唯有在听见席间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时,才将指间的玉戒转了个面,冰冷的戒面若隐若现地映出了他仓皇的倒影。
谢庆失落地收回视线,不再言语,漠北世子见状更是笑得不屑。
“世子慎言,谢大人不仅是大邶派来的贵使,更是太子妃的父亲,乌越的座上宾。您今日在宴上如此行事,是不将大邶和乌越放在眼里吗?”国主沉着脸,不悦道。
“本世子千里迢迢来此,自然是诚心给国主贺寿的,还为您准备了一份贺礼。”漠北世子挂着不怀好意的笑,敷衍地行了个礼。
慈韶冷眼看着,却悄悄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国主可听闻,程荀有一支可上天入地的秘密军队,若是拥有它便能拥有天下?”见国主满脸怀疑,他接着说:“我原以为只是坊间流言,可直到我遇到了一群有意思的人。”
漠北世子忽然作恍然大悟状:“啊,那些人您应该知道。他们自称狄戎人,被您手下的石将军灭了全族,因此想借本世子之力向乌越寻仇。”
他话说得轻飘飘的,却让满座哗然,不仅是石破天,国主的脸色也一下变得难看。
“特木尔,你究竟是何用意?”江惟清唇齿间碾出漠北世子的名字,不再奉着虚礼,每个字都像淬着冰的刀片,裹着毫不遮掩的威胁。
“各位不必紧张,这个故事还未到关键之处。”特木尔玩味地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本世子的东西,可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能来利用的,于是他们用一个秘密与我做了交易。”
“一个有关那支秘密军队的线索。”
国主脸色阴沉,闻言眉头却不自觉地跳了跳:“世子若真要去找那什么军队,去找便是,为何要来此闹事?”
特木尔摇摇头:“本世子不是说了,为您准备了一份贺礼。”
“......世子是要将线索拱手相让?不知这份贺礼,孤又要用什么来换呢?”国主身子微微前倾。
“既是贺礼,自是特木尔用双手奉上的,何需交换?”特木尔感受到他目光中的警惕,微微一笑:“毕竟这线索直指乌越。”
狼终究狼,岂会甘心吐出到嘴的肉?可若是别处有更肥美的猎物,它也不介意暂时与人同行几步,待走到猎物跟前,自然会将它们全部拆吃入腹。
“若真如你所说,程荀握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大邶吞并几国岂不是轻而易举,如何等着你我去寻?”
谢庆感受到国主阴鸷的眼神,浑身一颤,赶忙解释:“国主明鉴,大邶从未听过程将军有此物。”
“任谁有了一统天下的力量,都不会拱手让人吧?更何况程荀颇得民心,像天阳君那样自立为王亦不是不可。”
“胡说!”
谁也没想到一向端庄守礼的太子妃会在此刻发声,国主下意识转头看她,眼里闪着危险的光,王后也低声喝止:“太子妃,朝堂之事岂是你一介女子可妄言的?”
谢鸣雁未把这些威胁放在眼里,扬声道:“程将军一生正直忠诚,岂容你这等狂徒置喙!”
特木尔看着不远处的谢鸣雁,颇觉新奇:“你这女人倒是有趣,先前你父亲被讽,你一声不吭,如今却为一个外人出头,难道程荀比你父亲还重要?”
慈韶也没料到谢鸣雁的举动,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接着往下说。
“大邶子民皆受过程将军的福泽,他为国战死,大邶自不会让他死后还承受他人的恶意。”
“鸣雁!”谢庆急得团团转,恨不得冲上去捂住她的嘴。
她如今已嫁到乌越,如何能再已大邶子民自称,更遑论为曾打败过乌越的将军说话。
另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人也在此刻站了出来。
石破天放下了从开席起就未离手的酒杯,不闪不避地看向国主:“臣与程荀交手多次,虽是对手,臣却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任何人都可能有叛国之心,他绝不会有!”
“哦?”特木尔如同听见了什么笑话,嗤笑出声:“他本不就是一个叛国贼吗,你的信任还真是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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