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太公府被笼罩在烟雨迷朦中,透着一股庄严端重。
一道长长的的走廊贯通整个太公府,绕过几个弯便是一片曲径通幽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一座檀木水榭亭,亭子一半在一汪潭水上,倚在栏杆旁就能看见假山上倾泻而下的瀑布。鹅卵石路旁种着一片吊钟海棠,可惜江南天气湿热,这片海棠从未开过花。
一位老人蹲在花丛中细细侍奉着这些花。他穿着一身朴素的粗麻布衣,发髻松散。他看似是一个寻常花匠,身旁却有一名小厮为他打着伞。慈心玉也站在一旁,双手交叠在腹前,神色恭敬。
“身体可无碍?”老人一边擦着叶子,一边问道。
“祖父,心玉没事,倒是娘和姐姐伤得重。江大人已唤御医看过了,需得休养几日。”
老人,也就是慈太公,不作声,只专心给海棠换土。慈心玉低垂着眉眼,等了半晌,见老人终于站起身,便递上早就备好的帕子。
慈太君接过手帕随手擦了两下才开口:“嗯。此次鸿荆寺发生如此暴行,险些危及四方馆内的各国使臣,阿韶你处理得不错。”
慈心玉下意识看向身后。只见一名女子靠在亭子边,身形如竹纤直却不失柔韧。她目光游离,不知是在看雨还是在看花。
听见自己的名字,她才回神,却没什么反应,仿若毫不在意他的夸赞。
“过几日宫里要开赏春宴,请了各府女眷,阿韶你一道去。既是慈家的女儿,也该见见人了。”老人将手帕递给下人,又接过伞,“心玉,你多帮衬着她。”
慈韶闻言,隔着雨望向慈太公。她的眼神锐利如箭,一下刺透雨幕,可下一秒却敛起眼帘,表现出一副乖顺的模样,虚虚行礼应了个“是”。
慈心玉也道:“祖父放心。”
“如今鸿荆寺风波未平,赏春宴后又马上便是万寿宴,你们这些小辈就在家好好准备,少出门。”慈太公嘱托完,挥退了想要跟上来的下人,径自回屋去了。
慈韶见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也从下人手里拿过一把伞,作势要出门,却被慈心玉拦了下来。
“姐姐是要出门?可祖父方才才说不要出门,况且你还受着伤。”
“是少出门,不是不要出门。”慈韶朝她眨了眨眼,“若是祖父或姑母问起我,你就说不知道。”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慈心玉愣神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慈心玉咬了咬唇,拼命压下心里那一点异样。
*
细雨随着愈来愈深的夜色渐渐停歇,街上又热闹起来。乌越国没有宵禁的规矩,很多摊贩都会彻夜做生意。因此即使是深夜,乌越皇都的主街都是灯火通明。
慈韶穿过几条巷子,在一家离皇宫很近的食铺停下。这里离宫门太近,远远的还能望见门前的士兵,因此鲜有人来,现下也只有老板一人在。
“老板,来块胡饼。”她找了个地儿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饼卖完了,你改日再来吧。”
慈韶指了指锅,“那儿不还有一块吗?”
老板随便找了个盘子,盛了那块饼就坐到她对面,懒洋洋道:“这是我的晚饭。”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只撕下了半块饼,然后将盘子推到慈韶面前。慈韶轻笑着,拿起剩下半块,毫不介意地吃起来。
等她咽下最后一口饼,她才收起笑意,正色道:“我昨晚托你查的事如何了?”
“按察司内部戒备森严,惠远被单独关押在重刑房,由指挥使的亲信看守,一般人根本无法靠近。我打探不出他的具体位置,但是不知为何,今晚申时开始,每个时辰都会减少一次巡逻。你若要潜进去,半个时辰后是最好的机会。”
“好,”慈韶思忖着点点头,转而又问:“那江惟清你了解多少?”
“按察司指挥使?”老板给两人都续了杯茶,抿了一口继续说:“他和你一样,都是慈太公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小孩。”
慈韶一手撑着头,一手玩着茶杯,闻言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慈太公在官场上没怎么提携过他,他能走到指挥使这个位置确实是靠自己厮杀来的。江惟清这个人吧,直接听命于国主,手段又狠辣,没人敢和他来往,毕竟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他咬了一口。”
“如何?”
什么如何?慈韶抬眼望了望他。
“听说你昨日遇袭,最后是他救了你?如今你又是慈太公的孙女,你不应该比我更了解他吗?”老板兴致勃勃问道。
慈韶想了想,最后蹦出八个字:“花言巧语,莫名其妙。”
见老板还要问,她连忙道:“好了,我该去按察司了。”然后将茶一饮而尽,离开前还不忘调侃:“老板手艺不错,下次多做点。”
按察司离得不远,还未靠近,一股肃杀之气就扑面而来。慈韶紧了紧蒙面的黑纱,倏得隐入檐下的阴影处,趁四下无人,足尖轻点,几个起落便翻上了最高处的房檐。她紧贴房顶,正探查着地形,好奇着怎么一个人也没有时,两道熟悉的身影印入眼帘。
走在前面的俨然是江惟清,月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异常锋利,远远看着就能感受到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意,像一柄未出鞘的利刃,蛰伏着血腥气。
后头的那个人被黑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谁,可那身形慈韶总觉得在那里见过。
等不及细想,只见江惟清径直走向角落里的铁门。他侧身让黑衣人先行,自己则守在门边,冷眼扫过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反手带上门。
难怪今夜守卫稀疏,原是江惟清要亲自带人潜入。他这么小心,定是为了哪个重犯,即便不是因为惠远和尚,也必是要事,跟上去看看,也算没白来一趟。
这么想着,慈韶立马放轻呼吸,轻轻一纵,无声地跟着江惟清他们,闪入了那扇铁门。
门后果然是一座地牢,潮湿渗人的血腥气让慈韶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如她所想,牢里一个守卫都没有,静得只有江惟清二人的脚步声。她循着声音远远地跟在后面,路很绕,不知走了多久,血气越来越重。
“惠远。”
果然是他。
慈韶神色一凛,忙走几步,最后躲在了一个转角,悄悄侧头观察着里面的情形。
惠远跪在地上,一只手被铁链反绑着,另一只手无力的垂在身侧,除此之外似乎没受过什么刑。
慈韶看向背对着自己的江惟清。
难道是坊间的传闻不靠谱?他似乎也没传说中那么心狠手辣啊。
慈韶正这么想着,就看见那黑衣人竟脱下了兜帽,露出花白的头发和沧桑却难掩锋芒的侧脸。
慈太公?!怎么会是他?他为何会出现在此?难道惠远身上藏着连他都不得不出手的秘密吗?
慈韶稳住思绪,静静地听着那三人的动静。
只见惠远一脸挑衅:“江指挥使的酷刑也不过如此啊,只废我一条手臂可打不开我的嘴。”
江惟清把玩着旁边的刑具,不急不慢道:“这条手臂是你欠下的,至于我的手段你会体验到的,别急。”
“呵,”惠远冷笑一声,一副毫不畏惧的模样,他看向旁边的老人,问:“那慈明远老儿来这儿做什么?莫不是从你家孙女嘴里听见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慈太公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惠远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他先是一怔,然后突然笑得前仰后合,即使扯到了手臂的伤,也像感觉不到痛一般。
慈太公说了什么?
慈韶离得太远,听不清楚。她正想办法要靠近些时,慈明远又带上帽子,转身向外走去。她只好找了个死角躲起来,直到确认两人已经走远,才走到惠远面前。
惠远脸上痛苦和笑意交织,表情扭曲,见到慈韶出现,也不惊讶,面上反而有几分戏谑。
“他和你说了什么?”
惠远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她。慈韶也不恼,随手在他伤口最深处狠狠一按。
“呃。”惠远痛呼出声。
慈韶端详着他,只过了一夜,他竟如同老了十岁,两颊凹陷,颧骨突兀地支棱着,只剩一层皮挂在骨上。
“我见过你。”慈韶淡淡开口,“在狄戎。”
惠远刚想嘲讽,闻言神色一顿,戒备地看向她,似乎是在判断她又想使什么花招。
慈韶看着他陌生的脸,回忆起了那个夏天。
她已经想不起那时师父是派她做什么任务了,只记得那次任务有惊无险,他们最后在一个山里落脚。
她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好不容易可以捕点野味,那人却自顾自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喂,阿水,你真的打算一直不和我说话了吗?”慈韶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打趣道。
见走在前面的少年不搭理自己,慈韶又故意大声喊:“我刚刚才打了一架,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如果谁这个时候可以给我一只烤鸡,他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少年仍不回头,步伐却放慢了。
慈韶见有戏,几步并作一步跑上前,搭上他的肩膀,笑嘻嘻说:“如果是阿水的话,给我一小块肉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谁要做你朋友了,你找那小子去吧。”
“谁?”慈韶故意逗他,见他冷着脸作势要挣开自己,才说:“小庄刚来,师父叫我多带带他,我才勉为其难和他说话的。”
她加快几步,堵住他的路,“你要是生气,我就不和他说话了,只和你说,只和你做朋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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