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时分,赫利安城的守卫比尔像平常一样挺在城门前,抵抗午夜带来的困意。
直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将他从半梦半醒中拽出来。
“我请求召见国王陛下。”
一个淡金色卷发的小女孩不耐烦地瞪着他。她身材矮小,手里拿着细长又弯曲的木杖,顶端绑着块发光照明的绿萤石,灰绿色的斗篷已经快拖到地上,上面扎着几颗种子。
她的眼睛是像森林一样的绿色,就是显得有点疲惫。
比尔敢打赌这孩子绝对不超过十六岁。他俯下身子,用对小孩的语气说:“这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小姑娘。”
“谁跟你闹着玩儿了,先生?”女孩语气很冲地说——她走了太久路,难以顾及态度。
接着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便捂住嘴,瞪大眼睛。
“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有意——”她磕磕绊绊道,然后重新吸了口气,好像在找回自信,“我是阿什琳·贝利,**师萨诺瓦·贝利的学徒兼养女,我是替他来的。情况紧急,请让我进去。”
“替他来?”比尔一时糊涂,“但是……我没得到指令……”
女孩一拍脑门。
“哎呀!我忘了。”她说,“我把那封信落在家里了——您等着。”
她手忙脚乱地从挎包里翻找着。叮铃桄榔,几个草药瓶、水晶、蜡烛和破破烂烂的草稿掉在地上。
“用我帮忙吗?”比尔好心问道,心想这大概是个孩子的恶作剧。
女孩儿没空搭理他,终于掏出一把剪刀,将它在二人之间的空气中划了几下。
有那么一瞬间,比尔手搭上剑鞘,还以为这孩子要拿剪刀攻击他,毕竟这孩子穿着女巫一样的装束——但是没有,她只是在空中划出一道发光的口子。
“怎——怎么回事?”
“找到了。”女孩从空气中的口袋抽出一张比临终老人的脸还要皱的羊皮纸,“读吧。我是说,请读吧。”她又急忙补充,仿佛礼貌是随时有可能忘记的补丁。
比尔读完羊皮纸上的字,脸色一变。他只好冲同伴点点头,放她进去。
阿什琳赶紧拉上空间口袋,把刚才不小心掉出去的东西收好,奔入城堡。
她还从来没进过赫利安王城呢。萨诺瓦和她住在离这十万八千里的狐尾河湾,河湾领主的城堡已是她见过的最宏伟的建筑。
赫利安的城堡则比它还要高耸壮丽,仿佛她行于巨人脚下。月光下,圆柱状的塔楼高傲地顶起玫瑰金的塔尖,顶略尖的白边窗里透着淡淡的银光,好像随时都会出现一位正在梳发的公主。
可惜,没时间欣赏王城风光。
阿什琳一路小跑,冲进走廊。女仆领她来到一扇紧闭的门前,旁边坐着一位愁容满面的中年男子。
他穿着德维尔家族的金色长袍,没戴皇冠,两眼发红含泪,黑发中掺了不少银色。听到脚步声,他猛抬起头,仿佛抓住什么东西;见到阿什琳后,却又黯然别去。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陛下!”阿什琳气喘吁吁,“我——我是代贝利先生来为王子殿下治病的。他在外面执行重要任务,无法脱身。”
国王扶着手杖,坐起来,皱起眉。
“你叫什么名字?”
“阿什琳·贝利,陛下。我是贝利先生的学徒和养女。我也是女巫,知道他的疗法。”她快速地说,“如果您不相信,我还带了他的信和治疗魔法笔记——”
国王先是不信任地瞅着她,接着叹了口气。
阿什琳已经作好了争论的准备——她知道王国废除魔法禁令还没几年,国王也不喜欢女巫。贝利先生作为治疗法师只是一个例外,因为他曾治过王子的病。
但兴许是太过绝望,他只是给了女佣一个眼神。后者轻轻推开门。
房间内闷热得透不过气,弥漫着香黛、蜂蜜、迷迭香和罂粟奶的味道。床头柜放着放血杯、绷带和煮过的缬草。
王后趴在床边,似乎刚醒;年迈的御医在床边记录着什么,狐疑地看了阿什琳一眼。
“殿下所得之病看似是简单的肺病,实际极为罕见,所有药都毫无疗效,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向魔法求救。你确定自己可以代替**师先生么,小姑娘?”
“首先,我已经快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了。”阿什琳煞有介事道,希望这样严谨的措辞能树立一点儿威信,“其次,不,我知道自己不能。因此,我将严格按照他亲手写的笔记来操作魔法。”
她小心地来到床头,拉开金色的天鹅绒窗帘,微弱的喘息声传来。
年轻的王子像纸片人一样躺在床上,面色苍白,脸颊消瘦,双眼紧闭。半长不短的黑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被汗水粘湿。
他看起来如此虚弱,以至于阿什琳差点以为她看到的是一个幽灵。
“已经两周了。”王后呜咽道,“我们尝试了所有疗法与偏方,甚至请过东方的医师……可他一直这个样子。御医说他只有一天了……”
“没关系,”阿什琳翻起小包,语气自信,“我仔细阅读了贝利先生的笔记,知道一个很简单的咒语就能解决问题。”
所有人都等待着。
阿什琳的手越过草稿本,抓过紫水晶,划过羽毛笔,却怎么也没碰到那熟悉的牛皮纸封面。
好不容易摸到那个本子时,她大松一口气,得意地打开。
却发现上面潦草写着:
萨诺瓦·贝利的晚餐独家秘方!
(外人禁阅,阿什琳除外)
烛光不安地窜动,所有目光都变得刺眼。阿什琳手心冷汗直冒,胃里突然被塞满了毛毛虫,混乱地扭动、爬行。
也许只是封面错了。她抱着侥幸心理翻开第一页。
想知道怎么做牛油果焗蛋吗?哈哈,答案很简单!首先,在半熟的鸡蛋上放入牛油果切片、新鲜乳酪和培根……
阿什琳猛合上页,惊得王后几乎跳起来。
“怎么了,亲爱的?”
临走前,她不是检查了很多次吗?她仔细回想着。没错,她特意把萨诺瓦的笔记本拿出来,放在一个显眼的位置,比如厨房前的长桌。这样,她绝对不会忘……
该死。她的确没忘。
她只是拿错了。
“天哪,天哪。”她自言自语,“我怎么可能拿错笔记本?”
“什么,你拿错了?”御医怀疑地问,“王国最厉害的治疗法师贝利先生的学徒,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真是太抱歉了,我为这次旅程太过激动……”她说道,但又发现这么形容实在不符合气氛,毕竟王子奄奄一息,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很难说是“激动”,“哦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激动。我是说,对不起,陛下!还有先生!”
她又道歉一遍,完全不敢直视任何人的目光了。
王后呜咽一声,几乎要晕倒在丈夫怀里。
“陛下,我早便提醒过您,魔法师们一向不可靠。”御医站起来,“现在,贝利小姐,请您离开吧,我还能再为殿下放一次血……”
“可是,一定有办法的。”阿什琳嘴上说着,手依然像永动机一样掏着包,“我还有——空间剪刀——啊,真见鬼!”
“空间剪刀?”王后茫然地问。
阿什琳捂住脸,恨不得从窗外跳下去。今天真是倒霉透顶。
“空间剪刀每次施法后只能用一次,我刚才已经用过一次了,没法再用它拿我落在家里的东西了。只有贝利先生能给它施法。”
这是萨诺瓦给予过她的最大的信任,也是整个王国给予她的信任,她怎么能这样?如果王子病逝,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简直是王国的公敌,下半辈子她都将与地牢相依为命。萨诺瓦会抛弃她,太阳神会摒弃她,王国会流放她……就因为她把食谱当成了疗愈笔记本。
可是如果这就放弃了,她以后还怎么面对萨诺瓦?
那些童话故事里的主角在冒险途中从不会因为错误半途而废。
阿什琳把本就不柔顺的头发抓得更乱,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也许她应该用自己的魔法。不,她是当然不能自己乱施展咒语的,搞不好不仅会加速王子的死亡,还能送两人一起下地狱呢。
她还是需要萨诺瓦的笔记,需要老师的指引。
“贝利先生的笔记在皇宫有备份吗?”她急切地问道。
御医看了看国王,国王看了看王后,王后又看向阿什琳。
“有一部分。”王后犹豫道,“应该在他的书房里……可他已经很多年没进去过了。”
“在哪儿?”
“二楼右拐。等等,钥匙在——”
阿什琳转身就跑,飞来的绿斗篷糊了王后一脸。
“——我房间柜子里。”王后无奈道,但是门已经狠狠关上。
阿什琳来到老师办公室门口,先像正常人一样推了推门把手,没有动静。她这才想起来她忘了问钥匙。
“哦,拜托!”她绝望地推着门,“王子殿下就要病逝了!”
一股焦急的火焰在她心中横冲直撞。稀里哗啦地,木门瓦解成了碎片。
这事儿并不经常发生,上一次有这种情况出现还是她被那个叫雨果的男孩儿欺负。阿什琳来不及细想,刚要跨过那堆本是房门的木板,却被一条新长出来的树枝绊倒。
其他木板也开始动摇,生出绿芽。
一阵清爽掠过阿什琳的心,她好像在森林中自在奔跑一般,所有力量都不受字母、音节与晶石的束缚,快乐地冲出手心。曾经的门开始成长为一颗又细又高的橡树,茂密的枝叶愤怒地冲破楼层,引来一连串的尖叫声。几块石砖重重砸下,连带着油漆粉末,被阿什琳险些躲过。
这可不是她想要的。
“怎么回事——”几个卫兵匆匆赶来。
“没关系!不用来!”阿什琳喊,“是贝利先生的防护魔法。我是他养女,我这就进去。”
问题不大,至少她的确能进老师的办公室。终于从一团乱麻的书桌上找到笔记的复印本时,阿什琳真想狠狠拥抱他。
她再次风风火火地回到王子寝宫,斗篷上插着树枝,脸上尽是灰尘。
“这回,绝对可以。”阿什琳举起笔记本,向他们保证。
她站在病弱的王子前,将笔记本打开至治疗咒语那页,按老师的字迹逐一展开操作。
治疗需要很强的水元素,可能还有点土元素。幸好她带了海螺、盐晶和水杯,可以为这两种元素创造点魔法基调。
她将笔记本放在摇曳的烛光下,深吸一口气,双手举起法杖,汇聚全身的魔力,她一字一端地念出咒语:
Corpus sāneat fēlem per lumen!
一阵绿光闪过,蜡烛熄灭。顷刻之间,王子床边的三色堇都生得高了几倍,本来含苞欲放的洋甘菊一下子绽开。
清凉的微风拂进床帘,引来几声轻轻的咳嗽。
“卢卡斯?”王后用极其轻的声音问,“卢卡斯,你醒了吗?”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阿什琳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屋里静得能听见羽毛落地之声。
王子在床上扭了扭身子,睁开湛蓝的眼睛。
阿什琳一时间忘了所有事——他的眼睛蓝得惊人,好像偷走了天空、海洋、勿忘我等世间所有蓝色的原料。他模样依旧病恹,眼下挂着眼袋,唇色发紫,但睁开眼后总归不那么像一个死人了。
“母亲……”男孩沙哑地说。
王后喜极而泣,紧紧抱住儿子。御医向前一步,仔细检查王子。
“的确退烧了,”他宣布,“其他症状也基本消失。”
王子殿下看向阿什琳,冲她轻轻一笑。她感到有点不对劲,可能是他看着太倦怠了,无论怎么笑都像是假人。
“小姐,是您治好了我吗?真是无比感谢。”
阿什琳感觉心中石头落地。她大松一口气,起身准备离开,却被国王和王后拦住。
“明日,和我们一同享用午餐吧,”国王含泪笑道,“就当是答谢……以及这是你和你老师的报酬。”
他将一袋钱塞进她手中。
阿什琳本以为会是赫金——狄亚斯价值最高的金币,但实际上里面只装了几枚可怜的铜钱。
林铜。还不够一顿饭的钱。
这根本算不上真正的报酬,但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在幻想什么,怎么可能是一袋赫金呢?巫师在狄亚斯的待遇就是这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在狐尾河湾卖草药时也不能太贵,不然村民甚至会污蔑你是黑巫师。
“我们感激不尽。”王后抹着眼泪道,“今天晚上……请你先陪陪他,好吗?以防他又出现什么别的症状……”
“我想不会的,母亲。”卢卡斯王子温和地说,“就让这位女巫小姐先休息吧,治疗想必非常耗费魔法,要用许多元素,是不是?”他望向身旁的海螺和盐晶。
听起来他似乎对魔法也有些了解。阿什琳不清楚皇室成员会不会学魔法,据她所知魔法在王国整体上是不大受欢迎的。
王子说得没错,她的确费了些魔力,可还没有到必须休息的地步——她跋山涉水赶来,并不是为了享受皇家客房的。这是她最亲爱的养父给她的第一项真正的任务,她绝对不能出一点儿差错。
“哦,我一点儿也不累,殿下。”阿什琳赶忙道,“我当然可以陪您。”
屋里只剩下她和卢卡斯王子,一时间,他们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个女巫和一个王子,很少有机会出现在同一房间里。
直到卢卡斯开口打破这份沉默。
“若是累了,可以先坐下歇歇,贝利小姐。”
她不知所措地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很快就像一摊水一样陷了进去。香黛和味道和刚刚耗尽的魔法,令她充满睡意。
“那么您生的是什么病呢,殿下?”阿什琳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好奇道,“御医说看似是肺病,其实很罕见。”
王子扬起眉毛:“我想真的只是肺病罢了,对医学我了解甚少。不过,治好我的不是贝利小姐您么?”
“我不是治疗师,只是照着笔记念咒语,并不知道原理。”她承认。
殿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恕我冒昧,小姐,这恐怕不算是很好的习惯。不知原理与规律就鲁莽行事,可能容易犯下一些错误。”
阿什琳耸耸肩膀,做了个鬼脸。看到卢卡斯惊讶的表情后,她又提醒自己:她现在在皇宫,对面是国王的儿子,而不是村里的孩子。冲王子殿下做鬼脸恐怕不大合适。
“反正我治好了您,不是吗?”
卢卡斯王子头缩回帘子里。
“好吧,天色已晚,我建议我们都好好休息一番。”他苦笑一声,“恐怕明天父王就要要求我重温之前落下的所有课程了,这大概是康复后最大的坏处。”
“当然,晚安,殿下。”阿什琳心不在焉地说,满脑子都想着“休息”一词,“我会好好观察……嗯……您的病情。”实际上,她困得睁不开眼。
今天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她迷迷糊糊地想。不知道国王和王后发现二楼的参天大树时会有何感想?
她自然是一点儿也没有好好观察王子的病情。
等她醒来时,太阳早已升起,中午的阳光暖洋洋地洒满王子的寝室。
阿什琳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拉开王子的床帘。
“来吧,王子殿下,我们可以一起去共进……”
她并没有说完“午餐”这个词。
先前床上那个虚弱苍白的黑发少年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呈攻击状态、用蓝眼睛狠狠瞪着她的炸毛黑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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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治疗谬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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