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我的从来不是兽人的礼物,是伊洛文亚。”
梅莉娅看起来和阿什琳一样困惑不已。
阿什琳忍不住问:“什么意思?”
“自从三十年前,我父亲死后,伊洛文亚就彻底变了。母后的命令下,没有精灵可以离开这里。
“艺术品变成复制品,创作变成劳作,这些都是我——一个幽灵,也能看出来的。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母后?”
她的口气不像一个七十岁的精灵小女孩——这听起来可能挺奇怪,毕竟阿什琳也不了解精灵的年龄究竟如何计算,七十岁这样说话是否算作一种年少老成。
“但是你的过敏……”
“原因是一样的。正是精灵谷的封闭,导致了一代又一代的过敏症;也导致了灵感的丧失。”希达说,“母亲,我希望你醒悟过来。我的时间不多了,但请永远记住……我爱你,更爱之前的你;我爱伊洛文亚,但不是现在的伊洛文亚。如果你还不理解,我会展现给你看。”
话音刚落,阿什琳便感觉自己掉进了无底的兔子洞,四周漆黑一片。
一开始,她的心猛烈地在胸腔敲打着,但后来却越来越微弱,甚至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这样死了。
她似乎离开了自己的肉身,整个人比纸片还要轻薄。
“瞧,这就是当鬼魂的好处。”希达那淡淡的声音响起,“我可以向你们展示有□□的生灵无法见到的世界。我可以让你们看到我的记忆,也可以给你们看我都不曾见过的过往。”
阿什琳的眼前渐渐清晰。她站在一片盛开着粉红与蛋黄色的蔷薇花园中,身前是熟悉的七尊雕像。
那时它们还是崭新的,洁白的石膏在阳光下光芒微微。
她身侧,梅莉娅身体紧绷。
这时,一个小女孩从他们身边跑过。是鲜活的希达,看起来比鬼魂状态的她更为年幼。
“父亲!”她快活地叫着,扑进一个男性精灵的怀中。
男性精灵身体健壮,眉毛浓密,穿着与艾丹相似的精灵贵族服饰,但更为松散随意,领口敞开。
见到女儿,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梅莉娅和阿什琳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克里夫。”女王低声道,“我的爱。”
阿什琳总算明白过来。
这就是森林女神呈现给她的画面中,那个中了奇美拉蛇毒的精灵。
梅莉娅曾经的丈夫。
阿什琳望着父女相拥的场面,突然感到有些惊奇。她和萨诺瓦从不会这般亲密,他们的关系时常介于父女、师生与朋友之间。倘若萨诺瓦是她的生父,她的童年会拥有更多爱吗?
她想上前更仔细地看看,但动弹不得;梅莉娅和艾丹也是一样。他们只是观众罢了。
回忆中的克里夫一身柔光,揉了揉希达浅色的头发。
“我接下来要去北方了。”他说,“兽人那边遇到了从迷宫出逃的怪兽,但他们没有能够杀死它的武器。”
“不。”阿什琳身侧的梅莉娅喃喃道,艾丹握紧她的手。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从背上取出一把长长的白弓,阳光之下,弓身亮得刺眼。
“认识这把弓吗,亲爱的希达?”
精灵小女孩闻了闻:“龙火的味道。”
“不错。这是把龙骨弓,由狄亚斯的龙战士制作,作为与精灵的和平协议之礼,赠予我们。它极其罕见,任何搭上它的箭矢都会被附着龙火的魔力。”克里夫做出拉弓的姿势,“只有它,能杀死来自迷宫的怪兽。”
希达瞪大眼睛。
“你能教我怎么射箭吗?”
克里夫咧嘴一笑,这是他最后一次笑了。
“等我回来就教你。”
场景变化了。
阿什琳麻木地来到那次战场,与森林女神为她呈现的画面一模一样。她没有再认真看克里夫是如何射杀奇美拉后死去的,她不想再看了。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
她竭力将自己的悲伤压住,却无济于事。梅莉娅女王先是失去了爱人,又失去了女儿,一次因北方的怪兽,一次因兽人的赠礼,阿什琳不难想象为什么她逐渐固步自封。
作为一位女王,她不该如此;但作为一个妻子与母亲,她只是陷在了悲痛里。精灵本是永生的,生命对他们来说就是永恒,一个精灵一生中能见证多少次死亡?
场面再度切换,这回是过去的梅莉娅。她跪在神橡树下,银发是老人头顶的枯草,眼泪是她破碎的心。长发与泪水一道,毫无生机地坠落。
“我需要见他一面。”她恳求,“无论以什么方式……”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一时间,什么也没发生,阿什琳几乎以为梅莉娅就这样昏死在树下。
突然,梅莉娅尖叫一声,两眼闪烁着可怕的光芒。强大的魔力撼动着大地,神树摇摆。
随着一阵微风拂过,一个瘦长的男人从阴影中走出。
他穿着纯黑的斗篷,乍一看好像一只巨型蝙蝠。离近之后,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
“精灵女王梅莉娅。”他轻声说。
梅莉娅困惑地张了张口。“你——你不是西尔维娜。”
“显然如此。与生机勃勃的森林相反,我是死亡之神桑托里斯。”他说道,“你的痛苦感染了我。永生者最大的诅咒,便是看着所爱之人坠入灵界,而自身永存。”
死神抬起手,一支银色的长笛落在梅莉娅手中。上面写着:诺卡利。
“生命。”梅莉娅低语。
“我在这支长笛中加入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清风。风让生命沟通,令灵魂流动,亦能释放黑暗。
“这份礼物予你——它无法让你复活他,但能让你窥见灵界一角,与你逝去的爱人对话。
“但记住,生与死的界限由我掌管,妄图扰乱秩序者,将付出永恒的代价。”
阿什琳感觉耳边轰然一响。
诺卡利魔笛,是死神的礼物。
这是月神如此撰写谜语魔咒的原因吗?
四位神灵,四种元素,四方地点。
她刚要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场景却再次转换,打断了她的思绪。
接着,她看到了伊洛文亚。
主殿里,模糊不清的梅莉娅发布禁令,禁止精灵随意离开精灵谷;进入精灵谷的外者也将被严格审判,多数会落得地牢的下场。
“不能再让任何子民因外面的危险而死去……”颁布法令后,她自言自语的声音需要阿什琳侧耳才能听清。
宫殿中那些绚丽多彩的画卷黯然失色,日复一日地挂在墙面,不再翻新。那些热衷旅行写生的画师们只能将自己封闭在画室,反复描绘几千年已有的传说。雕像上结了蜘蛛网,偶尔有精灵清洁工来打扫,但再强烈的阳光也不令石膏发光,因为时间令它们凝固了。
舞台上的表演是精湛的,夸张的,但剧本是一模一样的套路,周而复始。剧作家想要挖掘新点子,也只能从古代的图书中苦苦查找。
艾丹对着划了又划的乐谱抓耳挠腮,最终沮丧地大叫一声,将羊皮纸揉成一团,猛地砸向柜门,纸团孤独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儿。乐师们永远演奏着过去的曲调,几十年不再出新作。他们听不到外界的音符,也奏不出崭新的旋律;他们知道自己应该表达,却不知道要表达何物。
没有灵感的艺术家们来到神橡树前祈祷,那是他们魔法的源泉,他们艺术的传统。可就连它,也日渐枯萎。
伊洛文亚精美依旧,却令人窒息。
所有场景都崩塌了,他们回到现实的夜色之中。
“现在你看清了吗,母后?”希达的灵魂问道,“这么多年,伊洛文亚的变化。”
“是的。”
“你的禁令——”
“是的。”梅莉娅打断她,“我很抱歉。我会……”
她深深吸了口气。
“作出改变。”
希达雕像上的藤蔓轻盈地弯曲了,似乎在试图露出微笑。
“那么,有你的誓言和森林之子的魔法庇佑……我想我终于可以离开了。我一直等待着这一天。”
“希达,等等——”
话音未落,她好像就彻底浸入了阿什琳的作品,不再发光,不再鲜活,不再言语。
阿什琳想,她可能无意中创造了一种新的魔法,与灵魂结合后也变成更新的事物。
前所未闻。
夜晚安静得可怕,没有谁多说一句话。
艾丹新奇地观察着希达的植物雕像,但很快又担忧地望向梅莉娅。
泪水划过梅莉娅的脸颊。见到她如此难过,阿什琳也再次低落起来。
她原本还沉浸在刚刚一系列画面中,为精灵们感到难过。
但脑海中,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如果是卢卡斯在这儿,他会怎么做?肯定不会任凭自己随情绪遗忘目标,对吧?
她没忘记他们最初的目的:打动女王,获得寻找与借用魔笛的许可。她已经两次被森林女神警告过,他们不是没有时间限制的。
“刚才的一切,您都听见了,也看到了,陛下。”阿什琳鼓起勇气,轻声道,“我们虽是人类,但面对生死离别并不陌生。或许我不知道失去孩子是什么感受,但不代表我没有尝试去感受的能力。这就是我们献上的、最后的大礼。”
“最后的大礼。”梅莉娅呆呆地重复着这句话,“那么——魔笛——”
“情况很紧急,陛下。您能准许我们寻找魔笛,并借用一段时间吗?”
梅莉娅双目紧闭一阵,好像隔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
睁眼后,她又摸了摸希达的雕像,最后才说:“是的,我准许。但是,我有两个要求。
“首先,找到魔笛后,必须先帮我们治愈神树。”
“当然。”
“其次,艾丹必须同你们一同前往调查。”
“好的。”她答应,“我们先去找卢卡斯和塔拉。”
——————
路上没有其他精灵,夜风又开始微微发凉。太阳还没有升起,但天边已经泛起淡淡的红光,山谷空中的那几朵云好像眼球中的血丝。
这个时间本该睡觉,更准确地说,是快要睡醒。但阿什琳十分清醒。
“我看你开始表演得非常出色呢。”艾丹挑起话题,“为什么会——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阿什琳犹豫道,“我感受到了某种东西……它苏醒了,冲破了界限。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艾丹若有所思。“精灵谷的确有魔法保护层,难道你的森林魔法太过狂野,将它冲破了?”
“那我唤醒的东西是什么?”
精灵没有回答。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来吧,卢卡斯和塔拉应该在塔拉的家——医师塞提尔最近都在为塔拉的母亲看病。”
塔拉的屋子是亮着光的,房前却弥漫着古怪的腐烂味,令阿什琳想起……某种犬科动物。周围的树枝被折断了,地上有不少狗爪印一样的痕迹。
这感觉很熟悉,好像她和这生物有某种关联。
不。
阿什琳不敢细想。
房子里的蜡烛孤独地摇曳着,空无一人。血腥味愈来愈浓郁,阿什琳的心剧烈跳动,昏暗的角落里好像藏着数不清的怪物。
“有人吗?”她试探性地问。
没有回应。
房间里泛着草药与血腥气,香黛也刚灭,显然主人只是刚刚出去。墙壁上有深深的爪痕与血印,地面散落着药瓶的碎片,与一把长剑。
阿什琳咬咬牙,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骤然停下。
一只手漏在门后,底下是暗红色的血。
如同她最恐怖的噩梦。
“艾丹。”
“你找到什么了吗?”
“没有,但是——过来。”
精灵乐师快步走来,也僵硬在原处。
他们面前,躺在地上的,是塔拉。
她棕色的长发染上深红,凌乱地在地面散开,眼神空洞。
鲜血伴随着四道抓痕,从胸前绽放,像一朵开在红纹上的猩红玫瑰。
她的旁边,是破碎的蓝色斗篷,上面缝着赫利安城的金阳徽章,同样被血染红。
阿什琳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
她对这斗篷再熟悉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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