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抒悦跟着唐冰，散到日光隐去，云边爬上古朴的群青。
道旁有斑驳的雪迹。车辙和人的脚印，还有一些小动物留下的爪痕。
唐冰怀里抱着一枚颜色庄重的木匣，两人静默地顺着缓坡上行。
“被坚定地选择和爱护着是什么感觉？”
他忽然冒出这句话。
“阿洁就是，无论他多少次放弃这个世界，但是他每一次都被留了下来。哪怕他不是真的在自杀，但每一次表演自杀都让他离死亡更近。一万次挽留，一万零一次失去。”
“有没有一种人，他和世界脱离太远，无法跟任何人建立连结，注定是要一个人离开的。”
“也许是挽留的力量自己也在怀疑自己。”
许抒悦听出了他话里沉重的伤感。不知是戏影响他更多，还是他想着自己的境遇，无法脱离自己去演阿洁。
“如果有足够坚定的爱，足够有力量的人，可以制造无法挣脱的牵绊……”
“如果要靠牵绊才能留住，是不是说明本来就不需要留？留或者不留都在拥有主动权的那一方手里，活得这样被动。”
许抒悦熟悉的唐冰，童星出道，活跃在大屏幕上十三年，近两年更是大热选手身份出道，在内娱掀起了属于他自己的浪潮。人们说他是天生爱豆，生来就是适合在演艺圈的，影视歌三栖发展，三十年都没有他这样的人。
“抒悦，你见过那样的人吗？”
“昨天晚上来找你的那个人，他爱你吗？”
许抒悦不点头也不摇头。
“我不知道。”
唐冰语气老成得不像二十一岁：
“我们两个人，都在娱乐圈，所谓最多爱流入的地方，但是见过的事情太多，反而不敢相信爱了。”
“但是你很好，你比他们大多数人都值得被爱。”
许抒悦望着他，想消减一点他的伤感：
“想要的东西得不到，才是常态啊，如果什么都能顺心顺意，迟早也会从顺心变得不顺心。毕竟得不到的会一直想着念着，得到了反而可能惴惴不安。有些人也许就适合远远地当月亮呢。”
唐冰没再问她。
他突然转掉话题：
“演完这部戏，我就要退圈了。”
许抒悦惊讶地望着他，发现他脸色瓷白，没有血色，但眼角唇边短暂地染上了久违的笑意。
“到时候我会回家，开一间小店。和父母一起。抒悦你就不要再偷偷给我家里转钱了，我这些年攒下了一点，虽然放在娱乐圈是远远看不上，但回家肯定是足够了。”
小丘的顶端，唐冰选了一棵枝条柔软的树，掘开它扎根的土，他打开了那个从一开始就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小匣子。
一只毛色银白的小猫，大约两三个月大，毛尖成绺，一缕缕黯淡地吹着，它安然地睡在里面，眼帘合着，早已没有了呼吸。
“我昨天下午发现他冻僵在雪地里。它还那么小，还没有看过这个世界的春天呢。”
唐冰的语气越来越弱，他终于不用再抑制地大哭出来，泪水一下子浸湿了那只猫的毛发：
“我救不了所有的小猫。”
许抒悦蹲下，手臂环着他的脖颈，把他抱在怀里。
——
方茗不知道许抒悦为什么发脾气。
她最近性格很怪，像是在剧组里习惯了阴湿的天气，她连太阳都很少晒。
最后一场戏收工，她没有见到唐冰。
“唐老师早就走啦。”
化妆师一边收行李一边抽空回昭昭的问。
“可惜了，唐老师后期一直心情不好，大概是受剧情影响吧，这部戏说实话太负能量了，怕是过审艰难，国内不一定能看上完整版。”
“真希望以后等唐老师心情转好了，能再跟他合作。他真是很适合娱乐圈的人，亲和又敬业，永远都是一副很爱这个世界的样子。我不是说那种很假的，他好像真的很爱每一个人。”
场务回忆起唐冰，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记忆力。“几乎所有的戏他都只用看一遍，如果搭戏演员发挥不理想，他甚至可以做到提示对方，甚至主动圆戏。现在这样的演员很少了。唐冰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从小泡在剧组，很有灵气的演员。要说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招科班的毕业生呢，就是因为导演有时候就不喜欢模式化的表演，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把专业和感情融合得好的，圈内现在也就是许抒悦那一类了。唉，可惜了。”
刘沫意不愿意提及唐冰，看得出他为自己一手栽培的演员为剧情所困而老怀伤心。
唐冰退圈的消息在互联网上掀起了很大的轰动。
有人说他是因为家中突发变故，有人说是得罪了人不得不退隐，还有人说是拍戏的时候伤了心神，入戏太深走不出来，真的去走绝路了。
【许抒悦真是魔星啊，怎么每一个跟许抒悦搭戏的最后都那么霉啊，以前是被缠上传私生活黑料，现在直接给人逼退圈了是吧】
【我有听说，唐冰之前在剧组一直兢兢业业，没见过那些大牌明星霸道的样子，这一次被刷新三观了呗。我真的建议大家给山区出来的明星一点机会，别让内娱都剩下资本的傀儡了】
【有没有人听说啊，前几天在医院看到唐冰了，受了很严重的外伤，有人发了照片，没多久就被全网禁言了。】
【我看到了，血淋淋的，听说他新戏里面一直在自杀，不会是因为这个得了抑郁症，真的去自杀了吧？】
“唐冰退圈，现在圈内没有任何人保他，大家都在借他的事炒作，反正人都不在圈子里，可以说死无对证了。”
“那我们也不能沾着人家这点最后的热度吧，毕竟之前在组里他对咱是没话说的。”
昭昭很难过，她为唐冰打抱不平。
“没来由的事，居然还有人说他是被姐伤了感情才退的，他们那些没良心的空口造谣迟早遭报应。”
“要不要让公司下场去澄清？”
方茗看出许抒悦情绪不佳，温声细语地问她的意见。
许抒悦还是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
方茗领着昭昭出门，不多久就听见屋内许抒悦摔砸杯子的声音。
“要不要带姐去医院看看？”
昭昭吸鼻子。
“现在不行。”
“自从唐冰的事情发生，公司一直派了娱记守在家门口，如果现在去医院，说不定就会被造谣成为了他退圈伤心郁结。”
“可是姐姐现在这样，谁也不见，饭也不吃，人都垮了。”
“现在这个时候更不能让外界刺激她。”
“文洲真过分，为了捧人，连公司的艺人都要这样算计。谢总他们也是，就因为我们合约快到期了，就这样折腾我们吗。”
——
代言人唐冰骤然退圈，Stella的公关很快出了一篇博文，意在表达遗憾和表达祝福。
因为接下来就要官宣春季高定线的代言人，提前得到消息的粉丝已经预先做好了舆论管理。
他们在这条博文的评论区整齐列队：
【祝福唐冰前辈，祝一切顺利】
转头在内部超话群里兴奋码字：
【终于不是搭伙代言了，真是不错。谁懂头图只看到小婳一个人的美感。】
【要我说早就该这样，现在我们是还不火，但是等下半年新戏和综艺都播出了，把禾帆楼下每一个灯箱都换成小婳的单人海报才好呢。】
林婳确实不负众望。
作为代言人，她很敬业，作为初出茅庐的新人演员，她在事业上拼命的样子，让人直呼“看到了昔日的许抒悦。”
新春伊始，被问到对于“小许抒悦”的称呼如何感想，林婳在新人奖的领奖台上潸然落泪：
“大家在用前辈的名字称呼我的时候，我很荣幸。我承认我很幸运，这是我被大家记住的第一步。但希望有一天我能凭借自己的努力，让大家记住我的名字，谢谢大家我叫林婳。”
与此同时，许抒悦被拍到出入夜场，手里好像还拿着烟。
网友说，看拿烟的姿势就知道是老烟民了。
许抒悦被拍到打扮艳丽，从大佬的豪车里下来，进入高级餐厅。
网友说，真不愧是顶流女明星，连接送的大佬都比别人的更丑一点。
许抒悦被拍到和友人聚餐，席间还有男模作陪。
网友说：姐生我梦！
离开《只影》剧组已经三个月，又是一年五月，春暖花开之际。
这天，许抒悦从沉沉的梦里醒过来，成暮芸还在睡，桌上地毯上的红酒杯零散地摆着，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门。
昭昭来送早餐，她已经很习惯看到宿醉的许抒悦了，她将平板打开，点开一个视频给她看。
“《忘忧》的粗剪出来了，昨天就发你了，你看了吗？”
许抒悦吞下一口温水，她抬起眼望着昭昭，摇头。不知道是不是酒还未醒，她看着痴痴的，长发杂乱，嘴唇发白，脸上没有光泽和生气，一点也看不出曾经那个无比爱惜自己外表的女星样子。
《忘忧》。
许抒悦甚至反应了好几秒才想起来，那是她去年在清桥拍的戏。
视频开始播放，清桥燥热的夏天一瞬间回到脑海里，随之而来的是没有酒气的新鲜空气，混着清甜的麦香。浓郁的树叶下，男女主角缠绵热烈地拥吻着，四下无人，只有彼此，都想把对方深深揉入自己的骨血。
许抒悦感到胸口一阵闷，光脚冲到洗手间，撑在台边干呕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