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的影子缓缓漫过草地,天地一片灰绿色。
几道身影横在田埂,以中心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矮个子为首。
“有看到吗?”矮个子环顾四周,焦急地按着手臂,“再找不到人,我爹真能把我手打折!”
附近地主是个举人,多年会试不中后罢了心思,一心回家经营家中田产。
举人姓阮,大家都喊他一声阮老爷。阮老爷人如其姓,为人称得上宽厚,但他小儿子阮浪却是靠着调皮捣蛋在这十里八乡出名的。
这两三个身强体壮的青年男子是阮家家仆,说话的便是阮浪了。
“少年,那地里躺着的是不是......”
阮浪顺着仆人手指方向看过去。
谢家田地旁的斜坡上草长得高,被风一吹隐隐露出个人来,一动不动的看不清脸,但这瘦长又灰扑扑的模样,还能是谁!
阮浪心中警铃大作,仿佛已经看到阮老爷把斯文揉吧揉吧彻底扔掉,抄着家伙什给他干出五里地的惊悚画面,忙慌往坡下扑,却在凑近后猛一踉跄。
侧躺在地的少年面无血色,脑袋旁边有块凸起的石头,石头半边陷在地里,上边满是干涸的暗红血迹。
阮浪虽然平时摆出个混世魔王的样子,其实看过最血腥的就是过年杀猪。他小心凑近,手颤抖着探向少年人中。
左右屏气凝神,天上的云也凝滞不动。
阮浪要哭了,嘴里念叨:“老天爷,菩萨保佑,千万别啊。”
话音刚落,一丝极其微弱的鼻息扑过他食指!
“快快快!”阮浪连忙招呼抬人,却见身后仆人都一脸怪异。
阮浪迟疑着转身,原先还躺着不知死活的人竟然已经坐起来了,半边脸都是血,一双眼黑白分明静静看着自己。
他吓得登时就要兔子跳,下一瞬干瘦有力的手攥住了他......处于报废边缘的胳膊。
“有话好说,先撒手......”
谢宴看着眼前捂着手臂打滚的小胖墩和不远处神色紧张的几个男人,陌生又茫然。
连续一个月加班,凌晨下班过马路前他突然感到一股钻心的寒意,隐约听到两个轻渺声音念叨着坏事了。
不待细听,手表表带突然断裂砸到了马路上,弯腰去捡时,身后响起急促刺耳的刹车声,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此刻江花似火春水如蓝,荡过的风里捎带桃花的清甜。
这就是地府吗。
那之前吸了二十五年的汽车尾气算什么。
谢宴感叹:“这环境真是......真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他努力回想中学时背过的课文,但惨无人道的工作会快速让人失去所有文学素养。
扒拉开脑子里“给到”“合规管理”“谋篇布局”之类的词语,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谢宴想站起,头有些晕眩,下意识撑住地面,按住了一件硬邦邦的东西。
是他死前想捡起的手表。
表带依然是断的,表盘上贯穿一道裂纹,时针和分针停在十二点钟方向静止不动,只有秒针还在“滴答滴答”走动。
视线从被草盖住的表转移到手掌,骨节分明但过于干瘦,满是茧子和泥土,比他之前的小了一圈。
再看身上穿的粗麻衣服,袖口和裤腿都短了一截,边缘磨损厉害。
谢宴悄然收起手表,绝望闭眼。
他大概也许怕是穿越了。
“喂谢星星,你不会傻了吧,怎么说些大家都听不懂的话。”阮浪终于擦干眼泪站起来。
谢星星?
谢宴小名确实叫星星,但平时也只有家里人会喊。
谢宴打量这个脸圆圆说话呛的小孩,试探着开口:“你是我弟弟?”
“大胆!虽然我爹是说要请你吃饭,为昨天救我道谢.......”阮浪越说声音越低,觑眼看向谢宴,但这个和自己年岁相当的穷孩子表情平淡,并没有他想象中应有的欣喜。
谢宴站起,拍落裤腿上的草屑,一边听阮浪絮叨,一边走到水田边掬水洗掉脸上的血迹。
近处的水很快变成铁锈色,再慢慢晕开变浅。
谢宴专注地看着水里的样貌,和自己中学时的模样差不多,就是太瘦,两颊都凹了下去。
阮浪追过来,虚张声势补充:“但我爹可没说要收养你,不要异想天开了!”
“哦。”谢宴回。
他仔细洗干净脸和手,起身随手掷出一块薄而平的石头,水太浅打不起水漂,却惊起一群白鹭。
“走吧。”谢宴垂眸看向阮浪。
后者突然被打断施法,有些呆愣。
“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
......
阮浪走最前,谢宴在中间,往后缀着跟来的家仆。
前两天下过雨,田间小路上很湿滑,阮浪走得一瘸一拐,险些要摔倒,谢宴伸手扶了一把。
阮浪嗫嚅出个“谢谢”。
谢宴的老板有次拉着办公室人去家里聚餐,他儿子和阮浪差不多年岁,平时咋咋呼呼,等到不小心踢翻烧烤架,就也是这幅别扭神情。
谢宴装听不清,让阮浪再说一遍。
阮浪涨着个红脸回头,不肯说再说谢谢,只问:“你的头还好吗?”
“不知道。”
谢宴后脑勺破了个口子,没有再流血,但不时会传来钝痛。
阮浪说:“等下让我们家大夫看看,听邻居说你昨天回去就病殃殃的,也一起瞧瞧,保管药到病除。”
谢宴问:“我昨天从哪里回去?”
阮浪疑惑回头。
“就是昨天我一不小心掉河里,你给我捞上来,然后就回家了啊。”
“你不记得了?别是真傻了吧!”
“嗯,好多事情都记不得了,”谢宴瞧见阮浪紧张咽口水,面不改色,“应该是水里泡久了又伤着脑袋。”
“完了完了,”阮浪下意识按住左手手臂,“只是一不小心忘记登门道谢,我爹就差点打断我一条胳膊,这要是让他知道你还病糊涂了,不得大义灭亲啊。”
阮浪光是想想就两眼发黑,伸手一指后面的家仆:“你们什么也没听见。”
家仆微笑,点头。
他再看向谢宴:“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等下能别告诉我爹娘吗?”
谢宴微笑,不点头。
阮浪用力抹脸,生生擦出两团高原红,视死如归:“好吧!至少吃完等下的饭再说,我都饿一上午了。”
“现在是瑞云七年......”
瑞云是当今大临皇帝的年号,前任皇帝年号是永贞。
原主生于永贞二十三年九月,今年十四,和谢宴同天生日,出生那天都有满天繁星。
父母很早去世,爷爷在他十二岁那年也走了。谢星星成了孤儿,租阮老爷家二亩地过活。
原主上过两年学堂,但阮浪总捉弄人,他也觉得读书没意思就不肯再去,一心当个放牛娃。
“......把蛐蛐笼子放你桌里是小爷觉得你肯定没见过那么好的,让你开开眼......”
乡里偶有接济,但他还是越来越沉默。像独自长大的飞蓬草,一阵风就能带走。
原主去河边打水,远远看见河岸树上挂着一只色彩鲜艳的风筝,近了才看到河里还有个人在扑腾。
把人救起,衣服早已浸透凉水,阮家侍从赶到后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
春风料峭,到家就发起高烧。
“邻居劝你别去,你不听,说要春耕了地没收拾好,我猜就是晕晕乎乎滚下去撞着头了。”阮浪回忆着早上听到的。
“怎么不走了?”阮浪回头,看见谢宴已经落后好几步,正静静地看着空中虚无处。
近处是百顷良田,极目远眺只见青山。
这个和自己名字一样、长相一样的人会去哪里呢?谢宴不知道。
希望是一次互换。
马路上的他也能平安无事的起来,家人朋友能和那颗孤单的星星相遇。
“阿福!大道边那个气喘吁吁的胖子是我爹吗!”
阮浪一声尖叫,冲破谢宴的无边思绪。
之前最先在草丛里发现谢宴的人手掌挡住阳光,遥遥看过去。
“嘿,少爷眼神真好,可不就是老爷。”
“这离我家还有二里地呢,怕是看我没回去,自己出来找了。”
阮浪赶紧后退两步,健全的手纯搀扶上本走得稳稳当当的谢宴,带得两人差点一起滑进田里,然后压低声音说:“让我吃顿饱饭,往后这片我都罩你。”
谢宴施施然撇开阮浪的手。
阮浪登时鬼火冒,但眼见着亲爹越来越近,他能屈能伸:“以后我是你弟。”
“行吧。”
“多亏了你,不然这混小子......”阮老爷直起身子给谢宴倒茶,言间一巴掌挥在阮浪提溜鸡腿的手上。
阮夫人配合得当,一手擦干眼角的泪珠,一手挑起桌上最大的鸡腿放到谢宴碗里。
“好孩子,快吃。”
“那鸡腿不是还有好几个嘛!”阮浪捂着手,一脸不开心。
阮夫人骂道:“没眼力劲儿的,这是你恩公,等星星吃饱再说。”
“你们才没眼力劲儿呢,”阮浪嘟嘟囔囔,“一进屋就拉人吃饭,没看到头还破着呢。”
阮老爷离得近,闻言往谢宴脑袋上看,诶呦一声赶忙喊大夫。
“怪我们没看到,怎么弄伤的,还有什么其他不舒服的吗?”
谢宴一时间成为席上最冷静的人,无视阮浪念佛的口型,放下茶碗,说道:“谢谢老爷夫人关心,干活时摔到石头上了,现在还有些疼,其他倒还好。”
大夫看过没有大碍,开了两处调理化瘀的方子。
阮夫人安排人跟去抓药,回来对谢宴是越看越可怜,也越看越喜欢:“多俊的孩子,就是太瘦了。”
阮浪父子俩下意识收紧肚子。
“这......”阮老爷心里有了个主意,“孩子,我们家都喜欢你,要不要往后来我们家住?”
这是想收养的意思。
“谢谢老爷夫人,茅草屋虽破,却是养我长大的地方,所以还是不打扰了。”谢宴回绝。
现在还不知道地主一家情况,能维持住友好关系就够了。
阮老爷和阮夫人对视一眼,原先眼里的怜惜更多变成敬佩,正色道:“不忘根本,必成大器。”
“你这个侄子我们认了,要是愿意就往后就喊伯伯伯母。”
谢宴给两人斟茶,顺承改了称呼,并说:“我有个不情之请。”
“莫要见外,但说无妨。”
“想向您借头牛犁地。”
三日后。
“看来你脑袋是真摔坏了。”阮浪看着悠闲吃草的老黄牛和它脚下凌乱的土地啧啧称奇。
谢宴头疼,一门心思思索出路。
虽然都是炎黄子孙,但想突然学会种地比立地成佛还难。可能给老黄牛磕无数个响头,都难犁两米田。
大临这个朝代没听过,穿越这件事本身就很不讲科学道理了,谢宴也不纠结,只想先过好当下。
阮老爷是举人,看来科举这条路还是在的。
干脆就重操旧业,读书去吧。
只是原主确实身外无物、家徒四壁......
谢宴看向阮浪,笑容温良:“伯伯应该有很多书吧。”
这声熟稔自然的“伯伯”让阮浪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满脸狐疑地点头。
......
“如果不方便......”
阮老爷一拍桌子:“哪有不方便,特别方便!读书好啊!书房里的那些随便看,等下就让人拣出适合开蒙用的,四书五经也准备好。要是还想去学堂,明天就直接和阮浪一块,束脩之类的伯伯都包了,你只管安心学。”
阮夫人也说:“等会儿给你新裁几身新衣服,穿上肯定是学堂里最好看的。”
“借书已经帮大忙了,怎敢再劳烦这些,”谢宴这几日观察阮家人的脾性,估计借书不是难事,但没想到竟然这么热心,之前商业推拉哪有这么实在的,正色道,“我给您做工抵钱吧。”
“欸!孩子话!”
阮老爷一巴掌厚实拍到谢宴背上,后者浑身一震。
阮浪看得龇牙咧嘴,感同身受地捂住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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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苍天,种地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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