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右都御史,即刻前往秦地行监察赈灾之事......”
直面神经病,还是比耳闻刺激得多。
这是谢宴见了瑞云帝后的想法。
按例一甲三人直入翰林,状元当编撰,榜眼和探花做编修,然后慢慢熬资历等机会。
要是顺风顺水,这些个天之骄子应该能在胡子一大把的年纪去内阁门前转转。
但这条整体顺遂富贵的坦途对谢宴关上了大门。
右都御史的官位自然是临时的,也许能顶着这个名号死在秦地,但凡能回京都是要撤,此谓事急从权。
一般而言,派巡按御史前往地方纠察才是常规操作,他们怼天怼地、专业对口、笔杆沁血。
但有一个缺陷,寻常御史只是七品官,若犯罪分子来头太大还真难以招架。
而右都御史是都察院的二把手,正儿八经的正二品,因此这便宜官位大抵预示,秦地有猛虎,极凶。
“老虎”到底是谁,谢宴不好说,却知道秦地目前话事人是哪位——巡抚廖阳。
虽然殿试过后都是天子门生,但廖巡抚和陆阁老的师生情谊众所皆知。
要说廖阳正直无暇,陆宣芳怕是自己也不好意思,如今仍由人去自己学生那里肆意探查,必有隐情。
是谁主导的?
贺既?都察院一把手都是他的人,没道理会想用初出茅庐且不知底细的自己。
何况若是一地巡抚真有问题,之前都察院的沉默也是失职。
这么一个离谱的任命,损害陆贺两党的直接利益,却顺顺当当地过了内阁......
是皇帝?
很难相信是瑞云帝突然有了悔恨的觉悟,毕竟过去他一直对苦难视若无睹。
只能是有了不得不做的原因——他感觉到了威胁。
秦地的情况恐怕远比想象糟糕!
谢宴心中升起猜测......
“起义”在史书上从来不是一个低频词。
百姓是最好的,只要能够满足温饱就可以温顺过活,但如果连这最基本的都要夺去,那每个人都能变成扎向统治者的利箭。
粉饰太平行不通了,皇帝迫切想找机会解决秦地的隐患。
至于他先前哪根筋搭错了非要粉饰太平,以及又为什么会让自己去做打手,谢宴尚没有门路深究。
现在的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物,履历清白,往上三代均是本本分分的农民。
乡试、会试和考官保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正直关系,明面上也还没来得及攀附陆、贺两党。
这样的人当个点燃导火索的炮灰还是很合适的。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太过巧合,以至于像有意为之。
随机应变吧。
“谢大人?”太监读完圣旨,见谢宴没有反应,顶着皇帝打量的视线小声提醒。
谢宴收起思绪,叩谢天恩。
瑞云帝没有不快,他觉得这个长得漂亮的年轻人是被泼天富贵迷住了。
而且对于一个很可能没出京城就被各方势力砍死的人,他不介意多一些宽容。
“爱卿,秦地百万生民系于你身了,功成重重有赏。”
要是没成就去死吧。谢宴和瑞云帝同时在心里补充。
谢宴应付完皇帝,跟着内侍出宫,越走周遭景色越陌生。
“这位公公,方才进宫时好像不是走这条路。”谢宴多了个心眼,看向落后自己半步的指引太监。
对方掌一盏绢纱宫灯,穿着和方才行过的洒扫太监不同,身量绝对不矮,但背习惯性地微微弯起,便和寻常内侍差别不大了。
太监语气谦逊,说话不疾不徐:“来时的路远,怕赶不上宫门落锁,奴带大人走近一些的道。”
风穿过,带动灯火一阵摇曳。火光由下而上映在提灯人细白的脸上,身后恰好响起几声鸟鸣。
谢宴估量了一下动手的胜算,又想过晚上独自在宫禁狂奔而不被当场拿下的可能性,默默撒开拳头,后退保持并行。
“有劳。”
对方从容受了这句。
“敢问公公名讳,一直在御前当差吗?”
“大人客气,奴袁钦,往常在御马监当值,今天刚好轮到御前侍奉,有幸送大人一程。”
袁钦嘴角噙一抹浅笑,手中宫灯前指。“到了。”
和来时外观相同的宫门出现在眼前,门上灯火通明,侍卫林立。
谢宴往外走,思索仍独立宫墙下的安静人影身份。
御马监是十二监里除司礼监外最有权柄的,虽不及后者赫赫有名,却干涉军事和财政。
原先世界里风光过的东厂由司礼监提督,和东厂叫板的西厂便是御马监的地盘。
大临没有设置东、西厂,只有一个类似于锦衣卫、粘杆处的特务机构——三垣司。
三垣司直接对皇帝负责,日常工作是刺探情报和检查百官,偶尔也管皇帝交办的案件,比如许珉弹劾陆党一事,为调查背后“阴谋”,他们逮捕了许多官员。
这个袁钦在御马监身份应该不低,只是方才对方似乎并不愿意告知太多。
突然一种被注视的感觉攀上后背,谢宴心头一跳,回头却不见异常。
不远处树梢轻晃,两片落叶拂过弦月。
......
次日卯时。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
前无名小卒,现临时右都御史骑上毛驴,背着超大定制双肩包,溜溜达达往城门去。
远远看见城墙下系着两匹马,马前蹲着一人。
那人也看到了谢宴,站起往前走两步,又停下。
听说都察院会安排个人随行,谢宴估摸着就是了,看着似乎还很年轻。他挥手打招呼。对方见状边舞手回应,边跑过来。
凑近了看,不过二十出头,身形高瘦,小麦色皮肤撒着些雀斑。
“是谢大人吗?”
谢宴长腿一放,从驴背上跨下来:“对,我是谢宴,可是都察院的同僚?”
年轻人摆手:“不是不是,我是都察院的仆役,派来给您当随从的,您喊我小风就行。”
谢宴微笑:“路上还请小风多多关照。”
小风连连点头,又小声念叨“不对”,支吾说:“大人这么说话,小人不知道怎么回。”
活两辈子也少见过这么实诚的。
于是谢宴甩掉那一身装模作样、搞得两个人都不自在的架子,从背包侧面掏出还带点热乎劲儿的烧饼塞给小风。
“那就不回了,这个好吃。”
谢宴背着包往前走,行出两步发现人没跟上来。
回头一看,小风正捧着烧饼和花面毛驴面面相觑。
“大人,这驴子不管了吗?”
“不用管,飞来寺最乖的就是它,玩够自己就回去了。”
......
两人快马加鞭一路向西,春风安谧,谢宴神情却越发严肃。
小风看出气氛不对,也不研究那个形状特别但实用的背包了。
“大人怎么了?”
“不太对劲。”
小风闻言神情紧张,抓紧缰绳,扫视四周却没有发现问题:“好像挺正常的啊。”
“就是太正常了,一路上可曾见过流民?”
“未曾......”
“可是去年我在南粤见过,后来一路北上,荆湖、江淮等地也都有遇到。”
之前在京畿一带不见流民,还可以理解,毕竟天子脚下。
但是现在已经过了太行山,却仍然见不到,说明京畿不单纯是瑞云帝粉饰太平的结果,还有人在刻意阻止灾民向京城靠近。
“什么人!出来!”
小风突然爆喝,朝身后的草丛掷出团硬泥,草丛内传出一声闷响。
谢宴两人手握剑柄轻声靠近,看清后又一齐松手,已经拉出半截的剑刃划入剑鞘内,响起泠然剑鸣。
是个半人高的小孩。
小孩背上还有泥印,瘦骨嶙峋,脸上脏污异常,眼睛瞪得很大瞳孔不停颤抖。
谢宴松开剑,蹲下想问询情况。
小孩猛地窜起,一把抢下小风腰间囊袋转头就跑,然而没跑出几步晕倒在地。
待进了驿站,端上饭菜,孩子才迷迷瞪瞪醒过来。不等眼睛睁开,爬到桌上就是一通狼吞虎咽。
小风皱眉要制止,刚好和小孩对视上,吓得筷子差点扔掉。
“这是饿狼啊,咋还眼冒绿光。”
谢宴看着小孩抻长脖子要咽第三碗饭,直接把人从桌边提溜走。
小孩急得四肢乱甩,一脚踹在谢宴大腿。
小风见自家大人负伤也不怂了,抽起驿站帘布把小孩卷上摁到墙角,骂道:“真是不知好歹,非要把肚皮吃破不可?!”
谢宴揉着腿,观摩小风全套动作,赞道:“厉害啊。”
“平时干活练出来的,”小风挠挠头,红着张脸跑开,找驿站再上菜。
谢宴端了杯水喂小孩喝完,又搓热帕子给人擦脸。
小风回来,“哼哼”两声:“大人怎么被踢一脚还伺候起来了。”
给小孩脸擦干净,谢宴总算看着舒服些,然后把帕子往还在嘟囔的小风跟前一递。
“既然为我抱不平,那带他洗漱的重任就交给你吧。”
小孩闻言又疯狂挣扎,剧烈程度不下于不让吃饭。
谢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是就爱脏着?”
小风看看小孩,又看看正真情实感疑惑的大人,斟酌道:“......可能因为人家是女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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