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西瓜

冯一多非常,非常,非常头痛。

全省高中会考从今天开始,本学期考物理和化学,这两门课就够她喝一壶的了,偏偏这两天小姨身体也不好,哪哪都疼,净让她操心。

“疑似,疑似,我今天去医院看看再说。”

纪南一手捂着脸,口齿不清地辩解,为了避免潜在的疾病传染,在室内也小心地戴着口罩。冯一多不放心:“今天真的会去吧?不要再拖了!

“真的,等会儿送你到学校我就去医院。”她竖起三根手指,“真的。”

纪南说到做到。

半边腮帮子隐隐疼一礼拜了,她起初以为是普通的牙龈发炎,吃了两天消炎药没见好,今天早上起来刷牙,刚张开嘴,关节处就传来剧痛,镜子里的人半边脸肿得老高,比刚拔完牙还夸张。她心里就想,坏了。

把冯一多送到学校参加考试,纪南掉头就去了医院。接近年底,流感患者把诊室填得满满当当,医生迅速看了一眼化验单就说是腮腺炎,纪南吓出一身冷汗:还好没传染给冯一多,不然她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多多下午四点才考完,纪南索性向公司又请了半天假在家休息。抱着一堆药回家去,她本想弄点吃的,见冰箱里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最近工作太忙,足有两周没去超市了。冯一多的三餐基本上都在学校食堂解决,家里就她一个,要么在外面吃,要么就胡乱地拿速冻食品应付,吃着吃着就忘了。

问题不大,纪南安慰自己,点外卖嘛,就是小区不让外卖员上楼,她还得自己下去拿。

她贼心不死,在冰箱冷藏室里翻翻找找,心想那怕能找出一颗大白菜呢……水煮大白菜拌酱油,凑合凑合也算一顿了。

大白菜没找着,一只粉红色包装的盒子静静躺在抽屉里,是上周给费嘉年买巧克力的时候顺便买的——买两盒才送毛绒小熊呢。纪南本想回来跟冯一多一起吃,结果多多怕吃多甜食长痘,她又忙,大半盒巧克力就这么在冰箱里躺了一礼拜,也不知道有没有坏。

有没有坏,尝尝不就知道了。纪南拿小叉子插了一粒丢进嘴里,还挺好吃,费嘉年应该会喜欢的吧?

蹲在冰箱前,冷气从毛衣领口直往里钻,纪南突然很想吃点热乎乎、带汤水的东西,比如说西红柿鸡蛋面。费嘉年做饭真好吃啊,西红柿鸡蛋面看起来也不难,可惜家里既没有西红柿,也没有鸡蛋。

考试结束的铃声在下午四点准时响起,考生们背着书包,流水一样涌出教学楼,费嘉年不负责监考收卷,收拾收拾东西,打算赶在晚高峰前回家。

外面寒风阵阵,像要下雨。学生们都走光了,校门口的小广场空空荡荡的,费嘉年眯着眼,看见保安室门口站着个冯一多,穿了件白白胖胖的羽绒服,却还被冻得跺脚。冯一多也看见他了,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开口求助:“费老师,能不能借一下手机?我小姨说来接我的,可现在都没来。”

费嘉年当然说好。

小姑娘看起来很不安,等待电话接通的过程中,一直在门口这块方寸大的地方走来走去,好不容易通了,立刻问:“小姨?你出门了吗?”也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她又说:“那你别来了,在家睡觉吧,我自己坐公交回去,要给你带点吃的吗?”

把手机还给费老师,冯一多乖乖地说了谢谢,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她怎么了?”

冯一多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弄明白他说的是哪个她。“病了,在家睡觉呢。”

“那你呢?晚饭怎么办?”

“我,我回家啊。”她想了想,“晚饭叫外卖吧。”

费老师似乎有点烦恼地拢了拢头发,走上来说:“我送你回去吧。”

说是送,其实他没有车,充其量也就是请冯一多坐出租而已。

费嘉年在车上拟好了菜单,先去了趟超市,三下五除二把食材都买好,再打车带冯一多回家。冯一多没带钥匙,在外面又是按铃又是敲门,半天里面才响起开锁的声音,纪南带着两个规模惊人的黑眼圈探出头来。

费嘉年吓了一跳。她在他眼里一直是个活蹦乱跳、虎虎生威的角色,如今蓬着头发,半边脸像挨了一顿痛打似的肿得老高,加之面如菜色,让他怀疑这人下一秒就要当场晕厥。

纪南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她本来想着只睡两个小时,不料往床上一躺就昏睡不醒,闹钟跟摆设似的,还是冯一多的连环电话把她叫醒了。她昏昏沉沉,总觉得刚刚才挂了电话,怎么眼睛一眨,多多就到家了,还带回一个费嘉年。

可她没力气追究,开了门就转身往房间里走,十分勉强地招呼:“冯一多给费老师倒水。”

她嘴里像含着个球,讲话口齿不清。费嘉年直觉情况不妙,丢下塑料袋腾出一只手抓住她:“你还好吗?”

纪南捂着脸,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费嘉年只觉掌心灼热,她的体温明显高到异常。

“去医院了吗?”

“……去了。”

“你现在在发烧,知道吗?”

“我生病,发烧,发烧正常的。”

她还不当回事,费嘉年看她就剩半条命了,当机立断:“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

腮帮子疼得厉害,说话都疼,纪南烦得要死,只想让费嘉年别多管闲事,费嘉年却拒绝接收她的信息,指挥冯一多把病历卡拿来,用羽绒衣把她一裹,推球似的推着她往外走,关门前还不忘叮嘱冯一多:“来不及做饭了,记得把菜放进冰箱,自己蒸个包子,会吗?”

冯一多已经懵了,点头如啄米,门一关才回过味来:啊这?费老师?什么情况?

接着就是跳脚:早跟她说了去医院去医院去医院!她怎么就不听呢!

费老师管不了这么多。

路上有点堵车,到医院已经快六点,只能挂急诊。纪南烧到三十九度,医生都觉得吃惊:原本成年人得腮腺炎的几率就不高,烧到这个程度更罕见,可见这人的免疫力是真的不太行,就怕她把脑子烧坏了,赶紧开药挂点滴。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纪南提不起精神,好在有费嘉年跑前跑后地挂号、拿药、带她做皮试,她只需要像个小孩子一样跟着走就行了。最难受的是皮试后等待的二十分钟,她烧得厉害,垂着脑袋缩在羽绒衣里发抖,旁边有小孩尖声哭泣,她想捂耳朵,但手揣在兜里,连抽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费嘉年上哪去了?她有点埋怨,转念又想,啊,人家费老师是当雷锋来的,菩萨心肠,慈悲为怀,她倒好,还怨上了,真是不识好歹。

昏昏沉沉间,有人在她跟前蹲下来,问她:“难受吗?”

她竭力睁开一只眼睛,从缝里看到费嘉年。还是漂漂亮亮的样子,白皮肤,月牙眼,是小时候爸爸去广州出差带回的礼物,雪肤乌发的瓷娃娃,长睫毛轻轻抖动。

“怎么是你啊,my friend。”

她咕哝道。看她脸色非常不好,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记得说俏皮话,是有意要宽慰对方:别担心,我好着呢,还会讲笑话。

费嘉年笑了:“怎么?刚认出我?”

“我丑着呢。”

答非所问。费嘉年蹲在她跟前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脸大有福气。”

“别大一边啊。”

“你还想两边都大?”

“那不挺好的,脸大有福气。”

歪理一套套的,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费嘉年伸手摸她额头,她试图躲开,但实在手无缚鸡之力,被费老师强硬地控制住了。

还烧着。

费嘉年向来很注意身体健康,上回病成这样还是上高三的时候——第一次上高三的时候。

何安平邀请他去北京,他兴冲冲地拉着行李,从长江之南飞到飘雪的首都,母亲就在机场外等他回家过年。她在北京也有一个家,一百五十平的高层公寓,装修成现代风格,举目四望,都是黑白灰三色,只有她给儿子准备的房间例外:她把墙壁刷成鹅黄色,窗帘图案是七巧板,窗口放着小小书桌,木质书柜里空空荡荡,因为这间房间的主人从未来过这里。

你喜欢吗,年年?妈妈早就给你留出来了,喜欢吗?她这样问。

费嘉年点头,说喜欢。

其实他根本不喜欢……太多年了,他的成长过程中,何安平一直处于缺席状态,他早就不是小学生了,但她对他的喜恶一无所知,只能按部就班,照搬样板间里的小孩房。

他不喜欢,但他知道怎么做才正确。妈妈悄悄松了口气,揽着他说:走吧,我们去吃饺子。

那年冬天对费嘉年来说意义非常。小学毕业以后,他第一次拥有了和母亲长期、稳定地共同生活的机会,每一天都十足珍贵。假期即将结束,何安平问他要不要带点东西回去给爷爷,他才恍然发觉自己竟把爷爷抛到了脑后。不只是爷爷,还有爸,还有信川。

费嘉年没能按时登上回程航班。最初的最初,那只是一场小感冒,接着他就开始发烧,何安平都没反应过来,这场小病迅速演变成了肺炎,然后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月里将他牢牢困在了北京。同龄的朋友们都已经回校准备高考了,他还在北京住院,何安平试探着问:要不干脆明年再考?就在这儿多养几天病。

费嘉年说了好。

时隔数年,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吃了哪些药、打了什么针,但记得有那么两天,医生甚至考虑给他上呼吸机。晚上睡不好觉,何安平就躺在边上,一听他咳嗽就坐起来给他顺气,抱着他的头低声说:没事的年年,你不会有事的。

何安平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慈母,对她而言,事业似乎是人生中最重要的目标,以至于她可以抛下幼子和丈夫常年在外。可大概就是这个怀抱,让费嘉年明白了,自己永远没法记恨她,从前不可能,未来也绝无可能。

走廊里人来人往,年轻妈妈抱着小朋友柔声说话,试图让她停止哭泣,而纪南不再说话,不知是因为腮帮子疼还是发烧难受,总之都是病痛。

费嘉年突然很害怕。

她生的不是大病,但浑身上下的生命力像被人用针管抽走,就剩个空壳了,让费嘉年觉得她随时会死掉。

“纪南?”

他试探着问。

纪南艰难地抬起头:“嗯。”

“很难受吗?”

“嗯。”

她说话都疼,只能从鼻子里发出声音,用声调表示区分。

费嘉年站起来,手放在她后脑勺使力,让她靠到自己身上。

额头抵着他的毛呢大衣,纪南感到费嘉年在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脑袋,温柔又多情,像摸一个大西瓜。

我最爱的生病戏码!准备很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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