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就那样吗?蛊惑人心!狐狸精转世!”
林婉的嘴皮子上下翻飞,连说带比划。锅里的红汤已经翻滚十分钟了,纪南往里面下了两轮牛肉、又吃得干干净净,蛋白质的香味在口腔里漾开,林婉一声暴喝把她从陶醉中惊醒:“你听我说话了没啊?”
“在听呢在听呢。”
她十分警觉:“我刚说什么了?”
“费嘉年好能装啊。”纪南信口胡诌。林婉的词汇量翻来覆去也就这么点,养尊处优的白痴美人连骂人都翻不出花。
她果然被糊弄过去,满意地点点头,“多吃点,我请客。”
这么一打岔,林婉的碎碎念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了。她俩吃顿饭,一半的时间都在说费嘉年的事,纪南实在是烦了。
在锅里捞了两下,林婉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又把话题扯回来:“哎,那费嘉年有没有女朋友?”
“我怎么知道?”
“你打听打听呗。”
纪南吃不下去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他怎么样关我屁事?”
她很少对自己说重话,林婉愣住了,灰溜溜地说:“……他好讨厌。”
林婉和费嘉年的梁子,说到底还是因为费嘉年他爸结下的。多年以来,这位神人纪南是未见其人但闻其声,据林婉所说,费嘉年向来是那位费叔叔在饭桌上最佳的谈资,酒过三巡,喝到微醺半醉时,话题总被他牵拉着往他的好儿子身上跑。
自夸也就算了,偏要踩着别人家的孩子夸。林婉高中就被踩过几次,但她不在场,最多是听到父母开玩笑时翻个白眼。高考之后她被拉去一同参加饭局,这才首次正面遭遇了费嘉年他爸。
费嘉年本人不在场,但江湖上都是他的传说。他爸洋洋得意,好像这个高分是他自己考出来似的,饭局未过半,拿着酒杯对林婉说:“不是叔叔说啊,女孩子嘛,确实是学不过男孩,啊,很正常,尤其是理科生,叔叔当年上学的时候就这样……”
林婉强忍着才没翻脸,下了饭桌给纪南打了个一小时的电话,叽叽喳喳地大倒苦水,语速太快,差点缺氧。
如果说高中时费嘉年还只是“很讨厌的叔叔的儿子”,毕业后这顿饭局无疑在林婉心里坐实了之前所有真假莫辨的负面看法。之后几年,费嘉年他爸爸在外兴风作浪四处乱窜的新闻还陆续地传到林婉耳朵里,以至于大学都毕业了,一说起费嘉年,她还是忍不住要冷嘲热讽一番。
往林婉碗里夹了一块冻豆腐,纪南轻声说:“对不起。”
她眼睛向上看,“说什么呢?”
“不该对你大吼大叫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林婉的嘴角就往下撇,眼看着要掉泪:“你好凶。”
纪南赶紧抽出纸巾双手奉上:“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关于费嘉年的插曲令人不快,两人迅速达成共识:再也不提他了。
“话说回来,多多选文选理到底怎么想的啊?”
冯一多这个偏科大王倔得要死。
要让纪南说,理科成绩稀烂到这个程度,真是又折磨自己又折磨老师,费嘉年那天把话说得挺明白:理科适合就业之类的考虑都远远不在眼前,就冯一多这种成绩,连好大学都考不上,还想着就业呢,步子迈得也太大了。
可她偏偏不开这个口。
纪南抓着成绩单问她:“你怎么想,要不要换文科?”
冯一多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看小姨,一言不发地抠着衣角。纪南看明白了:冯一多心里想转文科,但不肯跟她开口,觉得她做不了这个主。
她从小就跟外公是一伙的。高中时纪南和爸爸闹得要死要活,冯一多还是个小学生,已经知道主动选边站了,有样学样地给她脸色看,现在长成大姑娘,心里的阵营划分得就更清楚了:楚河汉界,外公外婆和我站这儿,是自己人;小姨站那儿,说了不算。
纪南不想再浪费时间,直捣黄龙:“是外公要你选理科?”
“……嗯。”
是就是吧,还遮遮掩掩的。
“不喜欢就换,我给你签字。”
“这不好吧?”冯一多抓住她的胳膊,试探着问,“不得跟外公商量商量?”
“商量也得以你自己的喜好为首选,不喜欢的东西学也学不好。”纪南指着成绩单上六十五分的物理回头考,“现在还有我给你签字,外公回来了你自己能说服他吗?还是你不想换?”
她软硬兼施,吓得冯一多一口气说了三个“我想”,点头如啄米,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事情推动得太快,直到一周后收拾好储物柜、走进楼下文科班的教室,冯一多这个小脑袋都挺糊涂:就这么办完了?外公严令她选理科的,过年回家来不得气死?
纪昌海会不会被气死纪南是不知道,总之她已经做好了大年三十被打骂一通然后扫地出门的准备。鉴于中间还隔着好几个月,虱子多了不怕痒,她暂时就当这事不存在。
换了班级,也就不用再跟费嘉年来往了,不失为一件好事。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纪南没日没夜地在公司加班连轴转,一直到国庆假期才得空。冯一多每天晚上在学校里上自习,多亏林婉帮忙去接,否则让她自己坐公交车回来,纪南也不放心。
一顿火锅吃到晚上八点,纪南还要接孩子,匆匆忙忙跟林婉道了个别。
十月中旬,信川的气温已经降了下来。纪南到得比往常早,把车停在了学校旁边的酒店停车场里,步行到校门口。站在一堆正经家长当中,关于小孩成绩和课外班的谈话不住往耳朵里钻,她想躲也躲不过,干脆当广播节目听。
身后这位妈妈的小孩名叫叶泽航,唉声叹气地说我们家叶泽航成绩太差得找个家教,旁边人问她回头考怎么样啊,她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像要把肺里的郁气一吐为净:“太差了,都掉到年段十八了!”
纪南正好仰头喝矿泉水,听到这句话,水差点灌进气管,激得她猛烈咳嗽起来。
冯一多连班级十八都没进呢,不知道是人家太上进还是她们太不上进。
下课铃响起,学生三三两两地背着书包出来,校门口的人迅速散去大半。冯一多不知道在搞什么,过了足足二十分钟才拖拖拉拉地出来,纪南看她两手空空,又问:“书包呢?”
“作业都写完了,我就放学校了。”她依然理直气壮,纪南在心里又记了一笔:果然还是应该给她报个课外班紧紧弦,起码把物理会考过了。
说什么来什么,把她的物理成绩教到及格线上下的大功臣费老师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身边跟着一个小男生,两人正有说有笑,费嘉年颇为灵性地一抬头,纪南就站在前方五米处,四目相接,彼此想假装没看到都不行。
上一回见面还是半个月前,他去家访。纪南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到小区门口的公交车站,他提议两人加个微信,她随口撒了很拙劣的谎,不到十秒钟就被拆穿。
想到这个,他的笑容也不免滞了一下。
冯一多招招手:“费老师!”
费老师也笑着向她点头:“冯一多,下礼拜又要物理单元考了,准备得怎么样?”
她大言不惭:“挺好。”
男生道了个再见跑开去,周围的人群都散了,费嘉年定睛望向女孩和她的小阿姨。纪南穿着一条没有腰身的直筒连衣裙,头发垂到肩膀,很随便地拿了个卡子把刘海翻到头顶,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张了张嘴,干巴巴地说:“费老师怎么回去啊?”
“26路。”他指了指马路对面。纪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班公交正好关门开走,要是没有她们这两句搭讪耽误时间,费嘉年应该已经在这辆车上了。
“……我送你回去吧。”
纪南又摸额头又拢头发。这似乎是她的习惯性动作,一紧张就这样,或是因为撒谎,或是因为羞愧,总之挠挠自己的大脑门,找点事干,还可以阻断视线交流。
十分钟后还有末班车。
话都已经到了舌尖,费嘉年却神差鬼使地没有说出来,而是顺势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纪南的车内收拾得很干净,但发动机的阵阵轰鸣暗示着这辆老爷车已经上了年纪,随时准备着半道抛锚。纪南恍若未闻,一脚下去油门加到底,费嘉年不由抓紧了安全带。
“费老师,问你件事啊。”
“嗯?”他抬起头,全心全意地担忧着人身安全。
“我们多多现在物理成绩跟不上,要不要考虑去上个补习班?”
“可以考虑。”他没把话说死,“但也要根据现在的负荷量,适度补习。”
冯一多马上插嘴:“就是就是。”
费嘉年教的班,物理成绩向来在年段名列前茅,来找他开小灶的学生家长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全被他以没有时间婉拒,这套拒绝的话术运用数年,已经非常熟练。他寻思纪南下一步就该把冯一多塞过来了,没想到她当真就是随口问问,接下来十几分钟的路程,半个字都没再提,他的话术完全没有发挥的空间。
费嘉年家住在城南的一个老小区里,门口的马路非常窄小,平日里还有很多小摊贩摆摊占用,也就在晚上十点能这样畅行无阻。纪南靠边停下,费嘉年背上包正要下车,想了一想,主动说:“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补习班,我也可以帮忙讲讲题。”
“我先问问吧,问到了就不麻烦费老师了。”
“……好。”费嘉年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冯一多跟他挥手:“费老师再见。”
他微笑着回应:“再见。”
面部肌肉有自己的记忆,日久天长,该以何种力度、何种角度运动,都成了下意识行为。纪南扭头想礼貌地道别,却意外地收获了费嘉年披挂到位的营业式笑容,手一抖,小破车发出震耳欲聋的鸣笛声,吓得三个人都眨了眨眼。
纪南尴尬极了,抚着额头道:“……再见。”
费嘉年笑不出来了,抿了抿嘴,道:“路上小心。”
并肩站在上行的电梯上,冯一多突然叫她:“小姨。”
“嗯?”
“费嘉年到底是你高中同学还是高中教导主任?”纪南以为自己听错了,低头看她,她却很是严肃地追问:“你见他怎么像见了鬼?”
“我有吗?”纪南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她也问自己,然后迅速地自问自答:“没有。”
电梯门大开,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冯一多满腹狐疑,跟在她后面大喊大叫着进门:“有啊!”
纪南把脱了一半的鞋子又穿了回去。
“你去哪?”
“去趟便利店。”
“那再帮我带一瓶可乐!”
把冯一多要的冰可乐递给收银员,纪南的视线落在橱柜中深紫色包装的女士香烟上。她心里一动,“再给我拿一盒那个烟。”
“这个?”
“旁边那个。”她指手画脚,“七星蓝莓。”
“打火机要不要?”
“要。”
外面起了风,纪南的裙子被吹成一把大阳伞。她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夹着点燃的香烟,以八十岁老头散步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走回家。空气中弥漫着枯败草木的味道,烟草和水果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在身边笼罩成形。
没有冯一多,没有费嘉年,工作和家事都暂时抛到天边,这五分钟的清净时光分外难得。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纪南试探着把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呼吸道一如既往地发出强烈抗议,呛得她流眼泪。
想不通啊,纪东以前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
这个问题永远也得不到解答。她完美的姐姐,冯一多的亲生母亲,早在十几年前就离开了人世。她们曾是最好的朋友和姐妹,可在人生的最后,纪东对这个世界似乎完全没有留恋,父母、妹妹、小女儿,以及她从小到大作为优等生光明坦荡的前途,没有一样能留住她。
之后的十几年里,冯一多长成大姑娘,纪南则爸妈闹得不可开交,又在近两年逐渐缓和,在所有矛盾冲突面前,只有纪南孤军奋战。她喜欢在难得的独处时光中点燃纪东喜欢的烟,好像回到童年时代,她还是个淘气的小朋友,放学后被姐姐牵着手回家,什么也不必操心,一切都笼罩着暖黄色的光。
“还是当小朋友好。”
纪南望着天自言自语。明天还要起来给冯一多做饭,她得早点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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