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可真小啊。
站在副食店门口,暗中观察着不远处那场隐秘的闹剧,费嘉年在心里这样想。
冯一多跟一个中年女人面对面站着讲话,不算太远,他刚好可以看清她的面孔,却无法分辨她们到底在说什么。讲了没两句,对方就突然动怒将她推出门去,冯一多那个身板比小鸡强不到哪儿去,轻飘飘地跌倒在地,愣是眼睁睁看着大门猛地关上。
爷爷买了两块钱嫩豆腐,从后面凑上来:“看什么呢?”
费嘉年转过来站直了,“没什么。”
“你认识?”
“不认识。”他笑了,“买完了?”
费承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突然伸手拨开他,左手一袋豆腐,右手两颗小嫩葱,雄赳赳气昂昂地穿过这条破马路,把坐在地上发愣的女孩提溜了起来。
费嘉年眼睛一闭,跟了上去。
冯一多比他还惊讶:“费老师?”
“你怎么在这儿啊?”费嘉年先发制人,费承章暗暗地感慨:他这个宝贝孙子什么都好,就是做人太精明了些,水至清则无鱼,人至精则孤独终老。
冯一多揉揉眼睛,“找我朋友。”
“朋友不在家?”
“嗯。”
她脚边的行李袋塞得满满当当,费嘉年马上就明白过来:这小孩跟家里闹矛盾了,离家出走呢。他拿出手机要给纪南打电话,却被冯一多抓住手腕:“费老师我求求你了别给我小姨打电话。”
这就是不打自招。
按费嘉年的意思,放她出去乱跑是绝对不行的,可把她弄回家也难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最好现在就通知纪南,把这个麻烦就地解决掉。
可他忘了现场还有个老头,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多管闲事。这个老头从斜刺里杀出来,笑眯眯地对冯一多说:“小朋友,吃早饭了没?”
冯一多大概也被问傻了,摇摇头。
费承章颇为得意地点点费嘉年手上的油条大饼豆腐脑:“那爷爷请你吃早饭呗。”
就在冯一多稀里糊涂地被费爷爷拉着在早餐店里落座的时候,纪南已经把全家角角落落都翻了个遍,哪儿都找不到她的踪影。
纪南先给冯一多的同桌打了电话,对方很是莫名其妙:“没有啊,没跟我联系啊,阿姨,出什么事啦?”
“……如果她联系你的话,拜托一定打电话给我。”
接着是冯一多的班主任,对方显然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冯一多离家出走了?”
“也可能是出门去找朋友了,贪玩没看手机。”这话不知道是在安慰班主任还是安慰她自己,总之纪南就这么说下去了,“您知道她都跟谁来往吗?可不可以提供一下联系方式?”
她又拨了三个电话,没有一个同学知道冯一多在哪。
纪南根本不了解她。
她们不是没有亲密过,但远在冯一多刚上小学时的那两年。那时纪南上高中,冯一多每周六要去图书馆上趣味英语课,上完了就晃悠着两条小细腿,走到一条街外的补习班等她下课。她从楼上冲下来,冯一多总在老地方端着一盒章鱼小丸子等她,见了她就说:“小姨,我吃了两颗,给你留了两颗。”
那时候她们是很好的朋友,差了十岁,却可以手牵手一起回家,共享同一袋零食、同一盒饮料。
这样的关系,随着纪南和爸爸关系的恶化而走入僵局。两个人斗得你死我活,冯一多说到底还是跟外公亲,而纪南也看不上这个小狗腿子,上大学后她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就更不知道冯一多都在干什么了。
她平时在交往什么朋友、有什么爱好、爱吃什么口味的食物……纪南其实一无所知。对于冯一多而言,她不过是个天降的军训教官。
她开车上街四处乱找,走到下午一点多,终于想起来还能报警,对方却表示二十四小时后才算失踪。
纪南尽全力让自己的声线保持平和:“未成年人也不能例外吗?”
“除非能证明对方可能有人身危险。”
这正是一年里信川最好的时节,秋高气爽,天蓝得能滴水,梧桐树金黄嘣脆的叶子铺满人行道,她却无心享用这份时节的馈赠,手脚冰凉,如坠冰窟,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来回打转:要是冯一多真的被她弄丢了,她真是把自己头拧下来都没法向纪东和爸妈交代。
冯一多不知道她在想这些,费嘉年更不会知道。
费承章的房子是上世纪学校分配的,老伴去世后他就一个人住在这里,费嘉年平时要上班,每周只能来看他一两次,冯一多半个钟头说的话比费嘉年半年都多,跟老头凑在一起下军棋,她一边玩一边抱怨自己家里这堆烂事——
小姨这个人啊,倔驴成精了,跟谁都过不去。
跟外公吵得要死要活,外婆脾气那么好,在她那儿也讨不到好。
外公讲话是难听,可是毕竟是她爸爸,她到底想怎么样?
到我这儿也是,她什么都要操心,可我就是不想让她管我啊,怎么就不听?烦死了烦死了。
说到最后气呼呼地下定论:“就是倔驴,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烦死了。”
费承章点点头:“好烦。”
费嘉年在厨房里做午饭,遥遥听见她这番长篇大论,差点打翻盘子:纪南要是知道她掏心掏肺伺候的小祖宗背后说她是驴,不知道能气成什么样。
把饭菜端上桌,他对冯一多说:“苦水倒完了?吃完就回去吧。”
冯一多显然很不情不愿,但大大地诉了一番苦,心里已经好受了许多,心想干嘛跟大米饭过不去呢?便顺势拿起了筷子。费嘉年速速吃完饭,走到阳台上给纪南打电话:“纪南?冯一多现在在我这里,你下午来接她吗?还是我送回去?”
纪南都快急疯了,乍然听他说到冯一多的名字,没反应过来:“什么?”
“……冯一多。”费嘉年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法把这件事说清楚。他遇上冯一多完全是个巧合,之后所做的也不过是把她拎回家吃了顿饭,可听纪南的语气实在不妙,他似乎犯了个相当严重的错误:早在费承章把冯一多弄到早餐店里请她吃煎饺的时候,他就该知会纪南一声的。
“她在楼下乱转,我叫她上来吃了顿午饭。”冯一多在他家玩了半个上午这一趴被他有意无意地略过。
“在你家是吧?我现在就来。”
“不在城南,我把地址发给你吧。”
冯一多在房间门口警觉地探头探脑:“费老师,你在给我小姨打电话?”
费嘉年把手机放回兜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真的想离家出走啊?”
“我不想回去。”她还是气鼓鼓的。
“那就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离家远远的。”
冯一多垂头丧气地说:“我现在回去,她非得揍我不可。”
费嘉年对她这个想法感到不可思议:“她不是这种人吧。”
“那她是哪种人?”
小姑娘将这个问题反抛给他,费嘉年下意识地想要招架,却觉得无力。跟纪南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是冯一多,他至多不过是个高中同学,数年未见,连熟人都算不上。
对纪南的判断,建立在一半的回忆和一半的直觉之上。
她是班长,开学典礼上代表班级上台领奖,背挺得笔直,像一匹骄傲的小马驹。说话爱逗趣,总是一本正经地讲笑话,把她那个傻白甜朋友林婉骗得一愣一愣的,直到她自己憋不住笑起来。同学,老师,大家都觉得她很好……费嘉年也不例外。
她很好,唯一不够好的地方是不喜欢他。
这件事不为任何人所知,她甚至从未在人前说过他半句不好,只是悄悄地发射着一种“我不喜欢你”的光波。以前是这样,现在依旧,这让费嘉年非常、非常、非常不舒服。
可能他就是不合纪南的眼缘,就这么简单。高中的最后一年,费嘉年用这句话暂时说服了自己。接下去的日子里,他忘了纪南,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朋友们来来去去,身边总有人环绕,大家都很喜欢他,他是完美的朋友,完美的社交中心。
直到再次相遇,费嘉年在纪南身上遭遇了二次滑铁卢。
外面有人敲门。
费承章在卧室里睡午觉,费嘉年不想吵醒他,快步走出去开门。纪南就站在外面,客客气气地问:“费老师,冯一多呢?”
冯一多已经背好了书包,怯怯地站在后面,拿费老师当挡箭牌,跟昨天晚上剑拔弩张要跟她划清界限的女战士判若两人,小声地叫她:“小姨。”
小姨并没有对她发火。“回家吗?”
她见好就收,用力点点头走过来。
纪南把车钥匙给她:“车停在楼下,你先下去。”
小孩一点都不长记性,只是小小地犹疑了一下,蹦蹦跳跳地就下楼去了,纪南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方才转身把手上提着的两盒营养品递给费嘉年:“营养补充剂,费老师拿着吧,可以给家里的老人。”
费嘉年没想到她还带着东西上来,愣了愣,说:“不用客气……”
“留着吧。”她自己弯腰把东西放到了门里侧的地板上,“今天谢谢你帮忙照顾冯一多,我先走了。”
费嘉年叫住她。“纪南。”
她一步已经跨到了台阶下面,回过头:“费老师还有事吗?”
“……真的是意外。”
“什么意思?”
“上午我陪爷爷下楼买菜,在路边碰到冯一多,这件事真的是意外。”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回去好好跟她谈,别太生气。”
纪南的表情突然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其中的含义复杂,但费嘉年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来:探究、疏离,游戏尚未开始,她已经把他远远挡在千里之外。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句话说错了,心里生出不安,一贯冷静自制的头脑开始混沌。纪南,好好听我说行不行?
她显然不愿意。
这人早就这样,这些年过去,表面上已经接受过社会的毒打、变得圆滑起来,实则依然是破石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打定了主意,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费嘉年悄悄地深呼吸两个来回。“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不如今天把话讲开吧。”
费嘉年的话好像是从十万八千里外传来的,还带点回声,在纪南脑袋里做圆周运动。有什么意见?没什么意见,只是很久以前就觉得你虚伪,天性冷漠寡情而用热情良善伪装自己,周围的人也真是奇怪,怎么连这种把戏都看不穿?
现在他站在面前,诘问她为什么不喜欢他。奇怪,有谁规定全世界都要喜欢你吗?
纪南站在原地回头,一字一句、平心静气地说:“费老师,我也有个问题,困扰我好久了。”
“……什么问题?”
“你想要每个人都喜欢你,不累吗?”她的脸上浮现久违的玩味神情,仿佛赌桌上的大庄家终于对两毛二一局的拉锯战失去兴趣,把牌一推,宣布游戏结束,“你是个好老师,认真负责,对冯一多很好,我谢谢你。但我们不是朋友,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感谢你的帮助,我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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