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都连日积雪,濯恩寺的小沙弥端着搪瓷碗在雪地上“努努努”地唤着来过冬的野猫。
小沙弥认为这只猫是个灵物,因此每次喂食都格外肃穆,放下碗还要合掌请一声“施主”。
檐下点着灯笼,屋内的灯也亮着,更鼓敲过巳时还没熄。
香草在铜炉里焚烧,暗红色的吉服上爬着繁杂的蟒纹,平平整整挂在衣架上熏着,舞女玉手似的白烟从袍摆下钻进去,又从袖口旋出来,香草在火里噼啪作响。
福禄战战兢兢跪在须弥榻前,屋里供暖充足,他觉得热,但不敢脱外袍,此时汗如雨下真吓成孙子了。
这是闻公公派给他的第一趟差事,就这么搞砸了,他硬着头皮逃回来,将路上凶险尽数描绘,可闻公公始终像圆寂般闭目诵经,这寂静叫福禄胆战心惊。
红帐中的女人打了个哈欠。
好歹听到人声,福禄乱蹦的心终于有了一点着落。
这个女人不知姓名也不知来处,只知道个诨名叫娇娇,那副勾魂摄魄的媚态绝世无双,见过的没人不说妖精,是讨好闻公公的人花千金买来进献,后来养在庙里的,更有邪门的说法,说这女人是千年修成的精,就喜欢香火和无根阳气。
娇娇肩头披着垂地薄纱,隔着能看清里面只穿件肚兜,赤着足从里屋走出来。
福禄的额头在地上抵得酸痛,本想抬起一点松个劲,猛地看见了娇娇那双赤脚,心里直喊造孽,赶紧把眼睛死死闭上。
闻公公在榻上打坐,娇娇在他身边绕了一圈,一下坐进了怀里,狸奴似的蹭。
福禄听见缠绵榻响,恨不得再用点力把头戳地下去。
“老东西,有了娇妻还要美妾,怎么的,没吃到嘴不得意了?”娇娇的手指在人胸膛上画了个圈,红艳艳的指尖顺着衣服褶皱滑下去了,“心这么贪,□□里有东西吗你,伺候得过来吗。”
她笑了一番,从怀里掏出个金灿灿的物件,拉着闻公公的手去摸,那东西早就被体温捂热了。
“这是从天海千里迢迢进给你的金佛,成色足得很,我捂了半天了,你摸摸。”
雪终于把枝头压断,扑簌簌一阵响。
吓得福禄在地上抖了抖。
闻公公微睁三白眼,眼睛看着金佛,话却是对福禄说的:“你说的贼人一行多少人,长什么样子,说什么话,身上披挂的什么,都记得吗?”
福禄光顾着磕了,哪能记得,使劲想着,憋不出就真假混在一起乱说:“二三十个,打头那人长得黑,壮得像野猪,黑皮黑脸,穿的也像个强盗,兽皮围脖,背上还插着羽毛,吓人得很,讲话好像是天海那边的口音土得掉渣。”
福禄绞尽脑汁,又想到一点:“他们他们还还还夺了我身上的银子,爷,他们不会是土匪吧!没错!就是土匪,那一片横行霸道的不就是土匪嘛,我肯定是不小心撞进他们老巢了!真是要死了,连爷爷您的车都敢劫!”
“银子?”闻公公就着娇娇的手喝了酒,“你出去带的银子咱家给你算得正正好,从哪多出来的银子。”
这一问惊天动地如同灵光劈开了天灵盖,福禄又通人性了:“这都是聂将军给我的呀!”
娇娇没人理,自己玩了半天就烦了,拿过两只杯子想喝个交杯,闻公公轻轻拂开她的玉手:“聂凭川近几日是在碧水不错,你怎么和他碰上的?”
福禄大喜,绘声绘色道:“不知怎的就被他知道了刘叹月在醉云欢,那日我正吃着…不对,我在楼上盯得好着呢,突然晴天霹雳一声响,小河边有人朝天打了一炮,把护海卫全引来了,我就看见他们硬生生闯进了青楼,没过多时从里面押了一个人出来,里面的客人姑娘也全跑了出来,我着急进去找人,一直挤不进去,后来就看到聂凭川的副将把刘叹月送下来了。他给我银子是因为…”
福禄醍醐灌顶,通透不已:“是因为我在醉云欢碰到了他,他不想让他哥知道!爷,可能土匪捣乱也是因为他呢,他不是天天同陛下说要清匪吗?土匪知道他在那,逮着人就报复呢!”
福禄长舒一口气,终于说完了,背上的汗酣畅淋漓,把衣服都洇透了。
闻公公揽过娇娇纤细的腰身,片刻后吐出一口气:“缘分未到啊,那就算了,娇娇不高兴,那就不要了。”
娇娇被他的手引得直笑,腿乱晃着,薄纱早就掉下去了。
有个东西被娇娇的脚尖踢到,咯咯滚动几圈,恰巧被福禄看到,那个角落昏暗,他只看到玉势反出的微光,但他心里晓得是什么,想起娇娇嗔怪的话,更觉得浑身发热。
闻公公摆了摆手:“你出去吧。”
于是福禄跪着退出去,屋里的浪声已经迫不及待,福禄闷得整颗头通红,扶着门站起来,面对着满园白雪,一时无所适从,胃里翻江倒海,站了一会儿,拖着发麻的双腿出去了。
小沙弥看到他出来,合手向他道别。
福禄草草回了礼,被门槛绊了一下,小沙弥要来扶,他摆了摆手转身越走越快,心越慌越催自己快走,刚才忽闪而过的那个念头叫他觉得闻公公念经不是为了显化飞升而是为得道,这屋里的东西根本就是邪祟。
执灯宫女穿过游廊,将烧好的热水一趟趟往掬华宫送。
锦绣阁的女官都歇下了,梅姑姑不和姑娘们住在一起,她的屋子离阁最近,白天的一幅绣品还没完工,她还没睡,在灯下穿针。
廊上脚步声响,过了一会儿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人是太监吉祥——也就是辛琵。
自从安宁疾离宫,辛琵已经愁了三天三夜,黑眼圈像两个大灯笼似的幽怨地挂在脸上。
“我说老梅,宁疾怎么还不回来?”
“这才几天,你指望她飞回来吗,已经在路上了,她已经长大了,你个老头子就别瞎操心行不,”梅姑姑已经被他烦怕了,“还有,你以后注意些,别半夜三更摸到我这来,免得别人传我与你对食。”
辛琵像个被扫地出门的大蝙蝠似的扒着门:“闻公公那个新孙子福禄刚回寺里,说路上遭劫,刘叹月被杀了,偌大的平原到处都是流寇啊,凶险啊!”
梅姑姑噗嗤笑出了声。
辛琵担心得要命:“你说他不会看到宁疾了吧,啊?会不会?不是说车子全烧了吗,那火邦——着起来,可亮了!”
“你消停吧,”梅姑姑停下针,扶案回头白了他一眼,“宁疾给我来信了,根本没动刘叹月,杀她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辛琵滑进屋里,熟稔地给自己倒了杯淡茶,“盯着这条线的人太多了,都在拖延观望看谁先下手,宁疾做的对,她不能动刘叹月,否则她就变成了弃子,替所有人做替罪羊。那这个人是谁呢?”
“不知道,宁疾说是镖客,”梅姑姑将衣裳在膝上摊平叠起,“我总觉得这事没完,而且我有点担心…”
灯烛静静燃了一会儿。
梅姑姑低声说:“我担心宁疾就算没杀安宁疾,依然会被当成弃子。”
“不可能,”辛琵又急了,短促轻声道,“宁疾一直跟的紧紧的,被截胡谁能料到,再怎么说,这事就是做得滴水不漏做得漂亮,她有什么理由把宁疾当做弃子?”
“皇后太谨慎了,我担心…” 梅姑姑额角微湿,眼中却是极致的冷静,她略提高声音,“谁在门后?”
“梅姑姑是我,碧螺。”
吉祥过去开门,碧螺匆匆进来,望着梅姑姑道:“太后说,洋广府君的独子在碧水青楼里被杀死了!”
“因为案发在碧水,所以先报给了碧水府君,碧水府君说当时有海匪混迹于青楼,或许是海匪趁乱行凶杀人,他们不认,披麻戴孝要上呈圣听告到庆都来。”
“虞鸿运好聪明,现在把命案闹大,珍珠的事自然无人理会了。”梅姑姑有些奇怪,碧螺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吉祥的脸忽然白了,他猛地拉起碧螺往门边推:“碧螺,快快回去守着太后,路上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慌张不要乱跑,要下大雪了,快去!”
“我们都被黎氏耍了,速递信给宁疾,越快越好,她绝不能回宫!”他声线剧颤,“宁疾…这孩子!她怎么不说皇后要她杀虞家人!”
梅姑姑的手晃了一下,绣花针叮一声滑到了地上。
碧螺被吉祥推出门,闷声往太后宫里跑,脚步越来越快,最后飞奔了起来,鹅黄色的宫装在化不开的浓夜里鼓起不安的涟漪。
与此同时,掬华宫内的鸳鸯香终于燃尽了。
慧妃张洳南香汗淋漓,面颊上红霞犹热,伏在锦被中微微喘息,她本就体弱多病,每次行完事都仿佛弱柳摧花。
恭德帝不由疼惜非常,亲自扶她起来喂她喝了口温水。
丫鬟敲了敲门:“皇上,娘娘,热水备好了。”
慧妃扶着恭德帝的肩想应答,恭德帝替她吩咐外面的丫鬟:“稍等一会儿再沐浴,另叫御膳房送燕窝过来。”
丫鬟应声“是”,转身去御膳房,在拐角处撞见一个高马大的影子,那影子一见人就跑,丫鬟是个有胆量的,拔腿就追:“何人竟敢夜闯后宫?站住!”
那人跑得并不是很快,始终在丫鬟前面不远处,丫鬟跟得紧紧的,却怎么也追不上他。
眼见熟悉的宫殿就在眼前,那人终于停下来,转身面朝丫鬟露出了手中利器,丫鬟吓了一跳,她护主心切,来不及多想,抄起手里的灯笼劈面打去,一边大喊:“有刺客!有刺客!来人啊——”
一石打碎满池静,瞬间所有人都喊了起来,他们看不见刺客在哪,只能喊着传话,让锦衣卫来拿人。
慧妃慌了神:“皇上!”
恭德帝将她搂入怀中,在一片慌乱的救驾声里弯腰从剥落的衣裳下找到佩剑,踩住鞘单手拔出寒锋:“不要怕,朕在这里。”
黑夜中,锦衣卫的身形如同飞鸟,在屋顶奔跃如履平地,即刻将掬华宫团团围住。
左献舟刚眯着,听到有人喊行刺,眼还未睁开,腰间的绣春刀已经杀气腾腾出了鞘:“谁!”
*
“热汤来了热汤来了,客官让一让,当心被烫诶——”
店内菜香扑鼻,烧火的伙计光着古铜色的膀子,跑堂两手端着菜盘来去匆匆。
安宁疾在门口收起帷帽,抖了抖上面的水,掀帘进店。
刚才拴马的时候她看到马棚里还有好几匹马,其中十多匹的嚼头都是同一种样式,心里就知道没跟丢。
这片地段经常有彻夜经营的饭馆,都是专做行客生意的,走镖行商的队伍会在这里打尖。
这种店大多是民房改造,不太精致但很结实,屋顶低低的,楼上有睡觉的通铺和单间,厨房建在屋后,上菜要来来回回地跑。
灯火不是很亮,昏黄地照着食客们脸上的汗光和大笑时露出的牙齿,碰酒划拳的声音此起彼伏。
跑的是辛苦活,菜单上也全是重油爆炒的菜,安宁疾不太爱吃油腻,于是站在那多挑了一会儿,边看菜单边把屋里的人脸扫了一遍。
西南角坐着一桌衣着低调的人,他们不喝酒,也不像其他客人一样吵闹,坐在那只是边吃边聊。
“翻了个遍叻,耗子屎都没个,要我说我有点要紧东西都在枕头底下裤头里面缝起,不会藏到个鸽笼里头。”
“莫说话,吃你滴。”
安宁疾要了小份的糖醋溜肉段和素面,然后走过去在附近找了个空位坐下。
等菜来的时候安宁疾托着下巴数隔壁那伙人桌上的菜盘。
春卷,白切肉,三黄鸡,葱焖茄子,茭白鳝丝,带豆炒腰花,黄花菜拌的烤麸,中间一大盆浓白的筒骨粉丝汤。
刚出笼的春卷最可爱,安宁疾小时候吃过,娘用一文钱买了两个,她总是记得那春卷很大很软,上面的葱花也很甜,发酵的面香快把人熏醉,娘死了之后她就没吃过春卷,也再没见过那样的春卷,想想应该是手随着人长大了,春卷没有,自然就没有两个手都捧不下的春卷了。
其中一个年轻的面孔问上首的男人:“酌璨大哥,那个地缸的银子你真要啊?”
男人拿勺盛汤:“为哪样不要嘛,我拿去好人家的店里换成新银子,不就能用了。”
愣头青一头雾水:“为哪样还要换成新银子,银子,旧的,新的,有啥区别嘛?”
一桌人都笑,他旁边的汉子打趣道:“檀芭你不懂,酌璨要这个银子是要去打成首饰送人的,不像你,兜里有个洞,漏出去全吃肚子里。”
他们又笑,在檀芭背上后颈上拍拍打打。
酌璨说:“别闹他了,等会儿呛住。”
檀芭一抹嘴:“我吃饱了!”
“吃饱了就走了,”酌璨用腿移开条凳,“四脚蛇结账。”
他们没喝酒,都走得稳当,那个叫四脚蛇的结了帐,转身见酌璨挑着门帘不知在想什么,以为他在发呆,便伸手到他鼻子前面打了个响指:“酌璨,撑着啦?”
酌璨反身往里走,四脚蛇问:“怎么了?”
“一个银子掉地下了,我去捡了来,你们上外头等。”
四脚蛇听了就笑:“小气嘛,一个银子掉了就掉了撒。”
安宁疾听到有人过来,没抬头,神情自若地吃着面。
那人把一盘东西放在了她面前的桌面上。
安宁疾看了眼盘子,没看人,说:“小二,送错了吧,没要这个。”
“吃吧女丫仔,我都看见了,眼巴巴瞅了这么久。你长得像我家里一个阿妹。”
安宁疾抬起头,那个男人把斗笠往头上一扣,朝她笑了笑就走了,转身的时候安宁疾看到他后背背着的箭囊里插了一根蓝绿交错的孔雀尾羽。
盘里除了春卷还有一个红糖馒头,都热气腾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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