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其获面不改色地目送洛暄走出房间,随后重新将视线放到房内的汪家兄妹身上。
“轮到你们了。”她拿起水壶给自己重新续了一杯水,汪捷怪没眼力劲儿的。
汪捷见她喝水,忙了一下午滴水未进的喉咙突然感到干渴,于是他也吨吨吨喝了一大杯。喝完翻出来几张纸,上面是谢其获下午离开前让他们收集的名单。
将纸张打开,平铺在桌面,方便谢其获查看。
她翻阅的时候,汪捷也在一旁简单说明。
最后一个人的资料也看完了,汪捷发出惆怅的叹息。
“我们这条街上住的基本都是县里叫得上名号的人,昨夜过后,还活着的当家作主之人少之又少。”
“几乎都同我们家一般,只剩下撑不起门庭的小辈了。”
他看着谢其获年轻的脸庞,遇到那么多事情依然能不动声色,一看就是很可靠的人,让人艳羡。
他情不自禁地想从谢其获处寻求一个答案,一个能让自己的心从半空中落到地面上的答案。
“谢大人,我们县会慢慢好起来的,对吧?”
谢其获不知汪捷具体年岁几何,有时他好似比小儿还蠢笨,有时却又如同孩童般温顺。
现在他瞪着俩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仿佛势必要得到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
不同于他的迷茫,她倒是觉得未来十分清晰可见。
她哼笑出声,“与其说小辈们靠不住,不如说正是得有年轻人,泽川县以后才能有好日子。”
寥寥几张薄纸,病逝的人数不算可怖,里面涉及的行业却众多。
如果这些领域全被周安民趁机掌控,他在泽川县也算得上是只手遮天了。
周安民对泽川县确实了如指掌,完全不像是外派来此的官员,资料上记载,他是两年前多才上任的,看来他给自己找的师爷确实助益良多。
想到,她也就直接问了,“你们了解师爷的情况吗?”
尤其点出一旁闭口不言多时的汪小妹。
“你说周安民与师爷狼狈为奸,因何这么说?”
自从榻上爬起来,汪小妹一直低头不语,此刻终于肯抬起头直视问话之人。
她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看着谢其获的眼睛,像是在探究些什么。
她与汪捷果然是亲兄妹,一个直愣愣地想要问到一个答案,一个直勾勾地想从自己脸上找东西。
谢其获也不着急,随手拿起桌上摆放的桂花糕便吃了起来。
八月初的桂花糕,色泽淡雅,花香清幽,很是清爽,不用配茶水,吃起来也不会腻。
汪捷虽没说话,但是已经偷偷摸摸地在桌下用手捣鼓了自家妹妹好几次。
“能不能不要把我送回周安民身边?”这是她目前最在乎的事情。
没有肯定地说可以,也没否定地说不行,谢其获总是能出乎她的意料。
“为什么要把你送过去?”咽下口中的软糯芬芳糕点,说出的话语让汪小妹发觉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说话口齿生香。
是啊,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高墙围筑幽暗逼仄的牢笼,老头子也已经死了,再没其他人能逼自己离开了。
她抚平被汪捷弄乱的衣摆,正襟危坐,将出人意料的话平铺直叙地说了出来。
“这位师爷,是我们的舅舅。”
“什么?”汪捷疑惑,汪捷震惊,他怎么不知道这个事情?
她没有搭理汪捷,徐徐述说着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他出生于泽川县罗家村的一个普通农户,家中除父母外,还有一个大姐。”
“景和十八年,他在府城益州中举,成为我们县近十五年来的第一个举人。”
“原以为他会继续参加会试,却不知最后为何放弃了。”
“当然,成为举人已经能在县城里过上很不错的生活了。”
“刚取得功名那两年,他时常出席县中的各种雅集文会,后来也不再参与了,不知何时与初来乍到的周安民搭上线了。”
“不久后,他就正式地当上了泽川县的县衙师爷。”
“毕竟是县里唯一的举人,县中其他乡绅富豪都给他面子,于是在他的协助下,周安民简直如鱼得水,各项政策大刀阔斧地顺利施行。”
“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周安民已不再是会被强压的小角色了,或者说恰恰相反,他成为了泽川县最大的地头蛇。”
“若是想要行事顺利,就得让周安民满意。最开始的时候,只需要付出一点点的钱财,慢慢地,就得让渡手中的利益。”
“不舍得让出利益的,就会尝试一些旁门左道。比如……”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可能是感觉有些口干舌燥了,停顿了一下,就着汪捷端起的水杯喝了一口,而后叹了口气继续。
“比如,将家里不重要的房屋、田地、生意,甚至是人,送给他。”
“不是他提出的要求,但他没有拒绝,虽然表现得也说不上多喜悦,但每一次,每一次他都接受了。于是在旁人看来,这就是他想要的。”
“如今泽川县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无论是财富还是地位都到达了顶峰。但他野心勃勃,仍不满足。尤其是傻老头将经过泽川县的一半航线双手奉上后。”
“他暗地里必然还有其他动作,衙门后院的管控每月总有几日严格得不正常,他与师爷也经常会完全消失两三日。”
“此次水患百姓受灾严重,此等良机,他肯定是赚得盆满钵满,不知又将多少民脂民膏收入囊中。谢大人,你千万不要轻易放过他!”
谢其获倾听得认真且细心,根据兄妹两人的表现,很容易就可以发现他们并不是在深宅大院中长大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被接回汪家的?”
汪捷不解:“刚才有哪里说到我们了吗?”
谢其获猜测他们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她不喜欢提起别人的伤心事。
所以她选择无视他的问题,继续发问。
“以及你怎么知道师爷是你们舅舅的?”很明显,汪捷他就不知道。
今日开口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将身世和盘托出的准备了。
“我与小杰的母亲,只是县城中一名普通的烟花女子。母亲为我起名珠玉,来到汪家以后这个名字再也没被叫过了……”
从她有记忆时起,他们兄妹二人就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在一个不大的房间。
房间外面是一个小院,小院里堆满了柴火,靠近院门口还有另一间更大的房子,整日冒着袅袅的炊烟。
只有白天的时候,母亲才会在家中出现,将二人安顿好后,赶在夜晚前离开。
母亲说门外有很多可怕的怪物,它们天黑了就会出现,她靠这些怪物谋生。
所以他们从小就知道,天黑后不要踏出房门,夜晚不能发出声音。
大部分时间,母亲都是形单影只。可是偶尔也会有其他人出现在她身侧,她们跟着母亲前来,会带来一些新奇的零食玩具或者孩童的衣物。
她们大多穿着色彩鲜艳的衣裙,会特意夹着嗓子让他们喊姨姨、嬢嬢。
她们会在早饭后过来,又赶在午饭前离开。
其中有一个来的次数最多,她年纪也是众人中最大的,母亲让他们称呼她“大嬢嬢”。
大嬢嬢并不像其他姨姨那般亲切和蔼,她眉间总是微蹙,眉尾却飞扬。
她每次来都很少跟他们交流,只拉着母亲不知说些什么,隔着门板只能听见她冷硬的语气。
但是他们都知道,大嬢嬢只是面冷心热,每次她来过,接下来几日,家中的饭菜都会好上几分。
夜里的怪物还是太凶猛了,母亲的身躯虽坚韧,但多年劳累,还是没能挺住,病倒了。
母亲被送回来的那次,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大嬢嬢,不久后他们就搬离那个从出生起就一直住着的小房间。
新的家是一个位置偏僻的民居,令他们惊喜的是,这里没有怪物出没。
不仅母亲夜晚可以留在家中了,白天他们也可以出门了,他们和其他孩子好像没什么区别了。
现在每天跟他们来往的人太多了,多到他们都没发现母亲的身体每下愈况。
就这样过了几年简单普通但轻松的日子,如果那天午后,大腹便便的汪老爷没有出现在门口,他们也许可以一直过这样的平凡生活。
那年汪老爷已年过半百,拥有万贯家财,在县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他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孩子。明明家中妻妾成群,可偏偏一个活着的孩子都没有。
年岁越高,越是着急,忙活不断,佳讯没有。
直至重金外聘来的大夫说了实话,浇灭了他最后的希望之火。
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在外面好像有两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心中重新燃起了名为父爱的熊熊烈火。
被带回汪家后,十多年间从未分离的兄妹被迫分开了。
汪捷,是汪老爷唯一的继承人,被寄予厚望。每日从早到晚都排满了行程,出入皆有许多人陪同。
汪小妹反而轻松很多,她是女孩儿,对汪老爷而言,只是带回自己儿子的附赠品,跟无关紧要也相去不远。
她时不时会回到那个简陋的民居探望母亲,无意间发现,在他们离开后,多年不见踪影的姨姨和嬢嬢反而又出现了,原来她们之前是故意不来的。
她已经长大了,能从她们的穿着打扮猜到她们的身份了。
被带到汪家最大的好处就是她终于有钱了,但是钱却治不好母亲了。
母亲离世的那天,将身世告知了她,留下的遗物不多,只有当年被卖时穿着的那身粗布衣裳,和几封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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