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雅颂感到自己的生活步入了一种平和的状态。
在学校里,她紧跟老师进行高考复习,课上专注听,课下认真完成作业。回到家里,每晚睡前,可以跟他聊上十几分钟。
有一天下午课程结束,封雅颂正打算去吃晚饭,在书包里偷看了一眼手机,却发现微信里有个陌生人的好友申请,来自手机号码查找。
她点了通过以后,对方自报家门,原来是在疗养院里照顾周权母亲的那个护工。
护工说,病人今天一整天状况都非常不好,各项治疗都不配合,想请封雅颂想办法安抚一下她。
封雅颂第一时间想要请假过去。对方又说,请封雅颂打个视频就好,主要还是要扮演成“恬恬”。上次病人见到了“恬恬”,心情愉悦,连续几天状态都不错。
封雅颂自然应允,躲到天桥上,给对方打了将近半小时的视频。她叮嘱病床上的女人要配合治疗,多吃有营养的饭菜,一切都要给恬恬做榜样,不要让恬恬担心。
那端手机由护工举着,女人凑在屏幕前面欢喜了一阵,又忽然产生怀疑,用手戳着屏幕,质疑恬恬为何不亲自回来看她。
封雅颂把自己上高中了,需要住校的事情耐心地讲了一遍。她讲了学校满满的课程,讲了制度严格的宿舍,还讲了水平极不稳定的食堂。她讲得都是自己身上的事实,可是女人听着听着却高兴地流下泪来,好像真的看到恬恬上高中了一般。
最后挂了电话,封雅颂也感到有些难过,在天台愣了好一阵。
后来每隔一周左右,护工都会找封雅颂来打一个视频电话,她说只要病人和“恬恬”聊上两句,比打了镇静剂还管用。
最开始的手机号码,大约是周权交给护工的,后面这些视频是不是他授意的,封雅颂并不确定,但她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们聊天时,还是只分享她的困惑。
有一次,她数学小测时没有考好,于是在晚自习前的那段时间,躲到天桥上,打电话跟他分享。
周权说:“你说过数学是自己擅长的科目。”
封雅颂:“嗯,我之前数学成绩都很好的,感觉数学比物理更容易学得通透。”
周权:“那你应该很清楚这次考试反映出了哪些不足。”他又问,“需要把试卷给我看一下吗?”
“不用的,我知道哪些知识没掌握好,我只是……”
封雅颂握着手机,望着校园花坛里的树木,秋意越来越深,那些树木却不发黄,只是越发森郁了。
她轻轻吸气,说:“只是,我有时觉得自己小时候还挺聪明的,越长大越不够用了。”
那边周权低“嗯”了一声,听到她继续说:“我在一个尖子班,其实压力有些大。有时候我看到其他班里的同学不爱学习,可他们玩得热热闹闹,都很开心的,我就觉得,还挺羡慕的……”
封雅颂讲着这番话,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迷茫的女学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周权保持安静等她说完,然后思索着开口。
“其实每个人,都要先创造一个舒适圈,它是你生活安逸的基本保证。步入社会后,一份稳定的工作,一定财富和地位,才能塑造舒适圈。而学生时代简单很多,成绩好就基本保证了你的舒适。”
他声音低散,像是一种随意的陈述,却令人心里悄悄发痒。在他话语的停顿空隙,封雅颂很轻地应了一声。
他继续说:“在你们这个年龄,成绩不好,老师家长会给到各种压力,一时玩得开心,背后也会有很多苦恼。你现在处于一个舒适圈里了,不必羡慕苦苦追逐这个圈子的同学。”
封雅颂说:“可是,在舒适圈里也要不断努力,比如我一点学习也不能落下。那又何谈安逸呢?”
“许多安逸是相对的。当你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步入了一个新的舒适层次,那时候,你可以歇一歇。这是你曾经努力所换来的。”
封雅颂点了下头,又轻声问:“那你,现在处于一个舒适圈了么?”
话语问出去,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当。
对方停顿一下,只是回答:“任何舒适圈都需要维护。”
他又说:“到时间了,你该去自习了。”
——
大部分时候,封雅颂想到他,却想不出一个好的话头可以聊天。那时,她就会偷偷看一眼他的头像。
见面时接触太近了,有些东西不能及时感觉到。
可现在,他们有一定的距离,封雅颂越来越觉得,他真的是一个很成熟的人。
成熟到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能完全理解她的心情。
这令她心思流淌,也令她怦然心跳。
十月中旬的时候,封雅颂知道了一个好消息。
那天大课间,教室里大部分同学都在安静学习,封雅颂做完了一道作业题,交叉双手伸了个懒腰,这时,体育委员宁飞风风火火跑回了教室里。
宁飞站上讲台,大声招呼:“我们马上要开运动会了!”
他的话没在教室里激起什么水花,有同学搭腔:“早知道了,有什么用,又不让我们参加。”
宁飞说:“不是啊,我刚收到的消息,高三也让参加运动会了。”
这时才有同学兴奋了一点,也有人怀疑:“真的假的?”
“骗你们干嘛。” 宁飞一摆手说,“嗨,一会等老师通知吧。”
果然,在下节课上,班主任杨老师宣布学校为了给高三学生减负,同时鼓励大家劳逸结合强身健体,让高三同学也共同参加运动会。
同学们一阵欢呼。
课后杨老师又嘱咐体委抓紧统计大家的运动会项目报名。
封雅颂体育项目没有太擅长的,跑步也不算快,可是班里女生不多,最后她凑数报了一个4x300米女子接力跑。
随着日期临近,运动会的日程排出了表格,张贴在各个楼层的告示栏里。
封雅颂站在面前,看到运动会一共开16,17号两天,女子接力初赛在16号上午,决赛在17号上午。
16号当天是没有晚自习的,而运动会时学校管理也会比较松散。
封雅颂在告示栏面前呆站了几分钟。
她想,16号那天,她是否能够出去见他呢?
当天晚上,封雅颂躺在床上和他聊天。
她首先汇报。
小颂:今天的五道物理错题复习完了。
绳师27号:好。
她手指按动,小心翼翼询问。
小颂:16号,你有空么?
打完又补充。
小颂:16号是下周四。
停顿一下,对方问。
绳师27号:有什么事情吗?
小颂:我们学校那天开运动会,不用上课,也没有晚自习。
小颂:所以,我想......
她想,她的想法用省略号应该可以完美表达了。
可对方却进一步问。
绳师27号:你想?
绳师27号:来找我上自习吗?
封雅颂感觉他是故意这么问的,咬了下嘴唇,打字删了又改,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绳师27号:这段时间除了那次数学测验,学习还顺利吗?
小颂:还挺顺利的,昨天有个物理小测验,我考得也还可以。
绳师27号:这段时间表现不错。
随后,他说。
绳师27号:出来吧,带你放松一下心情。
封雅颂看着屏幕,仿佛能够感受到他清晰的语气,带着平稳的包容。
她不自觉笑了。
小颂:那天上午我有一个接力跑比赛,中午就可以出去了。
绳师27号:好。我去接你。
封雅颂捧着手机,心里的兴奋就没停止过,她觉得自己睡着以后,在梦里都是笑着的。
——
接连几天的课程过去,运动会很快就到来了。
封雅颂班级被安排到了操场看台的最左侧,按秩序坐好后,封雅颂悄悄环顾,觉得这个位置很完美,离大门口最近。
今天天气不错,天蓝云舒,太阳也不算太热烈。
操场上同时进行着几场比赛,看台上时不时爆发出欢呼喝彩。有的同学激动地跑到跑道上喊加油,又被老师驱逐回了座位。
封雅颂穿着一身运动服,捧着脸在座位上等了一会,很快就到女子接力跑了。
她被排在了第二棒。
第一棒的女生反应敏捷,跑步也很快,看她越离越近,封雅颂伸出手紧张地等候。
握到接力棒的那一刻,她的心反而安定了,抬步跑了出去。300米的距离,大半圈操场,封雅颂胸口呼吸,把棒成功传递到了第三个女生手里。
第三棒女生拔腿继续跑。
封雅颂额头出了一点汗,微风拂过,凉爽舒适,她停在原地喘息,看着那个女生飞快跑远,竟有一瞬出神。
直到有老师提醒她。
“喂,那个同学,把跑道让出来。”
封雅颂这才回神,赶紧转身走回了看台。
日头升高到头顶,时间接近中午,比赛也渐渐少了。
最后一项跳远比赛结束,同学们纷纷离开看台,奔赴食堂吃饭。
大部队都走远了,有几个男生留在看台上搬运矿泉水,而陈浩正在登记上午的新闻稿。
封雅颂走下看台的时候,陈浩一转脸,逮到了她。
他扬扬手里的新闻稿件:“还差两篇,你下午凑一份呗。”
封雅颂走过去,把提前写好的稿子递给他。
陈浩很惊讶:“ 你写完了啊。”他简单一读,又说,“下午的三千米长跑还没开始,你居然把感想都写了。”
封雅颂笑笑:“不都是那些台词拼凑一下。”
她向下走了一步,站在他下方的台阶上,想了一下,又回头说:“我下午有事情,你能不能……帮我打个掩护?”
陈浩微微一愣:“你要出学校吗?”
“嘘。”封雅颂示意他把声音压低。
陈浩捋捋嗓子,又悄声问了一遍:“你要出学校?”
“嗯……”封雅颂说,“下午应该不会点名,不过万一老师发现我不在看台上,问起来的话,你能不能……”
封雅颂措辞很纠结,她觉得指使别人撒谎不大好,尤其陈浩又是光明磊落的好好学生。
没想到,陈浩插话说:“我就说你去厕所了,行不?”
封雅颂抬头看着他。
陈浩挠挠头发:“我就说你中午吃坏肚子了,跑厕所。”
封雅颂张了张嘴:“……嗯,你也可以只说我身体不舒服,回教室休息了。”
陈浩说:“行。”
他又说:“没事,反正你下午的稿件也交了,有在场证明,随便编点什么我都能圆回来。”
封雅颂点点头,又要开口,这时后面的男生招呼陈浩帮忙搬水桶。
陈浩冲她一抬手,就跑了。
封雅颂走下看台,沿着校园林荫路往外走,她想,自己以前果然不了解陈浩——他居然是个这么好说话的人。
学校的走读证对中午晚上都有效,因为小部分学生中午也离校回家。
封雅颂在门口出示了走读证,顺利出了校园。
她背着书包,站在台阶上等着穿梭的车流,待没车的空挡,她穿过马路,朝那辆SUV走了过去。
中午光线好,透过黑色的车窗玻璃,能隐隐看到他坐在驾驶位上的身影。
封雅颂冲那个身影挥了挥手,那个身影纹丝不动。
走至车边,封雅颂绕过车尾,习惯性地拉上后车门,手顿了一下,松开了。
或许是刚参加完氛围轻松的运动会,或许是现在的阳光太明媚了。
她觉得自己身上带着一点朝气。
封雅颂走向副驾驶,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她对他笑了笑。
她想把那一点阳光与朝气,带到他的身边。
周权对她的座位选择似乎并不关注,他看着侧视镜,伸手推了一下挡位,说:“走了。”
车子转出车位,驶入大路里。
他掌握着方向盘,注视前方,认真开车。
封雅颂微微转头,甚至不转头,余光就可以看到他的侧脸。她心里跳得很快,将下巴抵在书包上,轻声问:“我们去哪里啊?”
周权问:“有想去的地方吗?”
封雅颂摇摇头,然后问:“你吃午饭了么?”
周权听她又这么问,稍微笑了一下。车子驶入环城路,他搭着方向盘,等了一会,才说:“我带你找个地方坐坐。”
大约十多分钟的车程,车子贴路边停下了。
封雅颂透过车窗,认出这是城市边缘的一条商业街,离她家位置较远,她也很少来到这边。
周权已经下车了,封雅颂紧跟着推开车门。
锁了车,周权沿着道路,走进一家彩色玻璃的店面。
店里光线很暗,封雅颂转过前台,首先看到了一个架着乐器和话筒的舞台,舞台周围陈列着错落的沙发卡座。
她意识到这是一家酒馆。
中午时间,店里没有演出,只是放着舒缓的曲乐。
周权走到店面深处,停在靠墙的卡座旁边,指示说:“坐吧。”
封雅颂坐进座位里,望着他在对面也坐下了。
店内环境有种恰当的昏暗,使一切东西都不真切,比如,她是分辨不清对方的神情的。
她只知道对方注视着她,然后对她说:“这里的下午茶比较简单。”
封雅颂赶紧摇摇头:“没关系,我也不是很饿。”她尝试着问,“你是常常来这里么?”
周权说:“对。”
她又问:“你爱吃这里的什么?”
周权说:“一般来喝酒。”
“哦……”
周权手指交叉,搁在桌面,继续问题:“你吃一份西式全餐,可以吗?”
封雅颂点头。
周权或许打算起身点餐,封雅颂这时突然询问:“我可以喝酒么?”
周权看向她。
封雅颂用手指比划了约五厘米的高度,小声说:“我可以喝一点的……我在家里聚餐时喝过。”
她心里轻轻跳着,觉得对方会为她点一杯酒。他既不是师长,也不是朋友,他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他会认真对待她的每一个想法。
她抬起脸看着他。
周权唇角平行地抿了一下,随后点头。
他站起身,对她说:“好,一杯热红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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