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津澈自己开车来,新上市的特斯拉,车身外型像一柄手术刀流畅精悍。
舒意皱了下小巧鼻尖,问:“开你的我的?”
“开我的吧。”
周津澈一手掌着副驾驶车门,替她拉开后,另只手绅士地扶着车顶:“吃完饭我送你回来。”
舒意对此没有异议,她敛着雪浪般堆叠的裙摆,一截玉骨似的小腿踏进去,从从容容地扣上安全带。
“你送我回家也可以。”
舒意歪了歪头,挑着唇角一锤定音:“嗯,就送我回家吧,我把车停在这里,有空了再叫人来取。”
周津澈点头,他屈指扶了下眼镜,面色冷淡地倒车出库。
地下车库拐了三个大弯,扫码付款后迎着对面来车的前灯放行。
一出车库,恍觉落了一场淅沥秋雨。
四面八方的灯光被浸得雾蒙蒙,打远一眺,好似盏盏摇晃的水晶琉璃灯。
舒意从车窗回过脸,她拄着一边胳膊,手指扶着脸侧,仍是惠风和畅的笑容。
“不可以浑水摸鱼喔周医生,要回答我的问题。”
因着下雨的缘故,天空呈现一种深沉的暗蓝色。
这样伴着小雨的夜晚更是缱绻多情。
适合谈情说爱。
适合交心。
周津澈不回答她,淡淡反问:“那么你呢?”
“我?”
舒意不意外话题会被抛回来。
事实上,她已经发现这个男人在某些方面里不动声色的掌控欲,他只是愿意低下身段,按照她认为舒服的节奏走。
有来有回才有意思。
舒意的视线与他撞了撞,她好心提醒:“小心车,周医生。”
她调整了下姿势,副驾驶的舒适程度和舒意常开的那几辆座驾没法比,这个高度让她有些抻不直腿。
不过舒意没多想,毕竟不是自己的车。
纤细手指懒懒地划着面前高清屏幕,里面没有任何私人内容,也看不出副驾驶常有客的经历。
周津澈却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屈着修长五指扣了扣某个科幻风深重的黑色按键。
“这里可以调整高度,你按你合适的来。”
舒意真有几分惊讶,但她很快明丽地笑开:“谢谢。”
她话锋一转,绕回之前的话题。
“我不是喜欢将就的人,眼光呢,用我妈的话来说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高。年轻时倒是谈过几场无疾而终的恋爱,分手也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不值当说。”
她笑得明媚,其实回忆中那几位甲乙丙早已面容模糊,舒意甚至想不起来他们名字。
“至于现在,还没有遇到喜欢的。”舒意陈词总结。
周津澈目光一动,随着缓缓车流踩下油门。
他面目很静,静得仿佛灵魂出窍。
但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又清清楚楚地印在心底,像一柄烧红了的火钳,滚烫又深刻地烙着他看起来不动声色实则鲜血淋漓的内心。
“我……”
他刚想说话,但舒意支出一根细白纤长的手指,隔着毫厘之距,柔柔地抵在他唇上。
“我回答你就够了。”
澄黄明澈的灯火下,她的眼睫如松墨捺了轻巧一笔,拖得斜长。
舒意轻巧地带过话题,谈起前几日去了一趟匈牙利,那顶花卉钻石冠冕实在好看,可惜不流市,否则真想拍下来收藏。
周津澈干净修长的指关节闲闲控着方向盘,在“皇室珠宝、镇馆系列、女王冠冕、拍卖”等词中大致猜测被她所喜爱的这顶王冠价值,同时心算他需要一次性凑齐多少流动现金才可以拿下,当做礼物送给她。
“你会为了喜欢的东西特地飞一趟吗?”
舒意软绵绵地嗯了声:“既说是为了喜欢,那么辛苦一些,或者大费周章一些,又有什么紧要?”
周津澈问:“但你只是见了它,却没有机会带回来?”
舒意想了想,优雅地叠起单腿,蓬勃裙摆下的鞋尖儿很活泼地晃。
“就算是喜欢,也未必事事都要握在手里。”
舒意停了一息,看向渐行渐近的目的地,温声地笑:“周医生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她在点他。
点他反客为主丢回给她的问题,也点他难以付诸于口的答案。
黑色特斯拉缓缓停泊。
舒意垂眸扣开安全带,很轻的一声“咔哒”,冲散了那几秒中近乎凝固僵滞的气氛。
她手指点着车门,推了推,却推不动。
舒意不出声地轻笑,回过眸。
她和康黛来过这家店,主打沿海一带的菜系,很是精致清淡。
周津澈捏着细细的眼镜腿儿,摘下来,用搁在储物箱里的眼镜布擦拭。
过几秒,他重新架上眼镜,慢条斯理又有些隐忍克制的嗓音。
“我不知道。”他说,字字清晰,但下颌冷硬。
熄火后车厢顶灯自动点亮光源,一色的暖光,烫着她灼灼明亮的目光。
“如果你知道,你可以教一教我吗?蔚老师。”
.
曲折回廊弯弯绕绕地转入月色深处,一池荷塘反季节地旺盛,清寂水面浮着点点星光。
鎏金描彩的廊顶,悬着中式灯笼,镶着金珠的瀑布流苏随风垂坠。
光线苛刻,顶灯尤其潦草,但落在她眉眼鼻唇,没有一处不美,没有一处不媚。
周津澈提前订了包厢,一男一女的礼宾俱是身材高挑,脸上挂着的笑容如出一辙,欠手领着他们走过卧在假山溪流的屏风。
菜单厚重,边页包了明光亮堂的金镶玉,掂着分量不轻。
礼宾小姐沏了茶,很上道地没有多留,婷婷袅袅地转身离开。
周津澈单手扫过烟气,鼻息细慢地嗅,是苦甘得宜的金骏眉。
他敛着深而窄的双眼皮,往菱格花窗瞥了一眼,淡声:“又下雨了。”
“宁城是多雨,尤其是秋季。”
她理所应当地说完,后知后觉他也是宁城人,不免笑起来。
问过周津澈,今晚他客随主便。
舒意叠放菜单,半张小脸虚掩在精致繁复的菜式之下,纤浓眼睫如受了惊的蝴蝶,在他眼底扑簌着眨。
茶香蒸起一蓬氤氲的暖雾,点好,她用湿纸巾擦了下手指,习惯性地抚着自己雪白光洁的小臂。
她微微眯起眼,隔着一室欲语还休的朦胧,看住周津澈镜片之下深情又冷淡的双眼。
“周医生带了雨伞吗?”
舒意轻俏地玩笑:“事不过三,我还欠着你两把雨伞,没机会还。”
“下一次。”
周津澈手指点着紫砂茶盏边沿,指腹被烫得温热:“这次算我做主,下一次你来决定。”
舒意十指相扣,慵懒地抵着柔皙下颌,她微微仰面,像猫儿一样点头。
上一回便知道她饭量小,这一回特地选择了量小精致的私房菜。
不料舒意胃口还行,她细嚼慢咽时不说话,手指别一别长发,听他说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眼角唇角便弯起地附和。
她没告诉周津澈,过去常和康黛来,而他深陷某种因前男友而低落的情绪,没注意到她一气呵成的点菜。
周津澈梦游似地下了一筷,刚喂入口中,表情瞬间色变。
一股刺激猛烈的辛辣毫无预警地冲上喉咙,他被迫俯下身,手掌紧紧扣着桌角边缘,指关节撑出森森冷白。
舒意一愣,忙起身,手指碰到滚烫茶杯,她皱起眉,换了一杯纯净水给他。
周津澈连声呛咳,冷白面容染上霞韵似的绯红,从眼尾勾勾缠缠地攀到了耳骨,脸红了个彻底。
薄瓷般的脸上渗出细密薄汗,乌黑深浓的眼睫也是湿的。
舒意站在他身后,细腻光滑的手心一下一下地顺着他后背。
周津澈拧开盖子,连灌了大半瓶水,才把火烧火燎的刺痛感咽回腹中。
“抱歉。”
舒意压下身,手心还是没离开他,停在了后颈的位置,语声含着歉意:“是我考虑不周,没意识到你不能吃辣。”
周津澈抿着又红又润的下唇摇头,他偏过头,正正对上了舒意醒目又温柔的难为情。
他一时怔忪,闷咳又剧烈了些。
舒意手掌撑着红木桌边,急道:“我去找人……”拿点解辣的。
但话没说完,手腕猛地被人攥住。
他太着急又太用力,生生印开五指红痕,舒意掌根硌到了精冷表盘,周津澈摇头。
“没事。”
舒意迟疑:“真没事?”
他又咽了下,喉咙烧得灼痛。
周津澈死死咬着后槽牙,这才不至于在舒意面前掉下生理性的眼泪。
他握得很紧,舒意屏息时一并屏住了他带给她的疼痛。
周津澈确实吃不了辣,从小就吃不辣。
舒意站直身,难得的手足无措和内疚,她轻着声,那歉意几乎要实质化了。
“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没考虑到你。”
这是她的第二次道歉。
周津澈终于缓过烧心灼肺的劲儿,他示意舒意坐回去,声线仍是哑:“是我没告诉过你不能吃辣,你不要放在心上。”
一时静默,餐后甜点腻在嗓子眼,吞也吞不下。
周津澈放下空了的水瓶,并指揉了揉有些紧绷的眉心。
“小时候,家中表哥调皮,哄我吃一整块辣椒烹制的糕点,当夜便咳进了急救室。”
舒意目光一呆,不成想还有这缘由。
“啊……然后呢?”
“然后表哥挨了一屁股打,我都出院了他还没好。”
舒意失笑。
“贵表兄真是……”
三言两语,轻松地化解了坚冰似的尴尬。
舒意拿过账单,要结,当做她的道歉。
但周津澈已经让人划了账,舒意双手合十,愁眉苦脸时亦是别样的漂亮:“这一顿没有尽兴,真的真的很抱歉,我……”
周津澈撑起雨伞,往她周身斜了斜。
他目光是淡的,脸色仍旧很红。
“不要再和我道歉了,舒意。”
他低下头,目光又清又静:“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和我说点别的。”
舒意顺着他递来的台阶往下:“下次务必让我来决定,作为赔礼,好吗?”
周津澈站在雨线连绵的廊檐,笔直裤管洇了深色。
舒意又看他。
什么意思呢?总不会是因为这几句话生气了吧……
要哄一哄吗?
就像哄康黛家那只小博美。
沉吟几秒,舒意抿一抿唇,笑起来。
她的细跟依旧稳稳地锥着木质长廊,脚下回字云纹一圈一圈,似金丝桃的裙摆轻柔地荡开。
秋冬时节的风已经带了是湿寒潮意,但她手指贴过来时,却是玉一样温冷的触感。
她弯着指节,温柔地揩去周津澈从眉尾到眼角的一缕汗。
他的呼吸陡然止住了。
雨伞不大,雪色银亮的精制伞骨如他此时一样紧绷。
舒意敛开目光,流水似地缓缓转到这场计划之外的暴雨。
雨点撞在房顶瓦片,断金碎玉的声音。
舒意想,其实是可以看见喜欢的。
在这双明净沉稳的眼睛里。
她主动挽上他的手,主动打破了看不见的透明隔阂。
他的眼神终于缓了,呼吸却变得急促。
心跳在胸腔里一下又一下,跳砸得急切而毫无章法。
舒意扶正不管不顾斜过来的雨伞,仰着脸,对他温然地笑了笑。
“好吧,周医生,你今天穿得很帅气,冷笑话讲得也很棒,银边眼镜真是太棒啦!我和你共同了一个美妙又愉快的夜晚——现在,我们走吧?”
平平整整地走过来时的路,抄手回廊摇着一束鲜红灯笼。
那颜色真的太红太正,人踏进去,像跌入一场荒诞绮丽的梦境。
周津澈都觉得自己莫名。
他不是情绪外放的人,这么多年深刻入骨的暗恋,早已被压抑成某种阴暗潮湿的夏日苔藓。
但那一刻,那接连三声的道歉,他恍惚地想,原来舒意对他这样客气。
客气到,她能够下意识地拿出对待其他人的言行举止。
他并不特别。
至少在这个夜晚,这场月色。
周医生:一会儿失落一会儿开心……心情如过山车激烈。[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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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周津澈日记》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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