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八岁的清真世安背着昏迷的弟弟弈安,跌撞着扑进铭教门槛。两人衣襟染着未凝的血,世安怀中紧攥着半块刻有「清真」篆文的梧桐木牌,牌角嵌着暗红冰晶——那是玄冥教「冰魄针」的残片。
老宗主早知扶着竹杖踉跄迎出,展开染血的信笺,字迹力透纸背:魏玉兰献《清真雪蚕诀》于苦无锋,四十八口皆葬于玄冥冰窟。世交之托,望念旧情……落款处眉山的指印洇开,像团凝固的血云
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她痛心……老宗主指尖抚过他们额头,忽而眼眶酸涩。清真灭门惨案不过十日,谁能料到魏玉兰当天竟狠下心肠弃子而去?昔年她为攀清真教势,又以一见钟情以死相逼强嫁恒大,婚后三年却又亲自为夫纳妾华娇,美其名曰"固权",教坊内外谁人不议她"贤良"表象下的可知是什么?可如今这对沾着血污的孩子仰头望她,眸中犹存未干的泪痕,哪曾想母亲的"温柔"终成镜花水月?
老宗主凝视信物良久,忽而长叹,抬袖命人:带小公子们去净面更衣。世安血污未干的小手仍紧攥着那对银锁——他以为这是母亲从他们小时时便备下的温情,却不知锁上「世世平安」四字下,刻着魏玉兰用灵脉血写的「双生契」密文。银锁硌得掌心生疼,他却当作母亲的温度,指节因用力泛白,任由下人抱走时,仍将锁贴在胸口,像抱住最后一缕虚妄的光。
「哥哥……」耳畔忽然响起细弱的呼唤,弈安终于绷不住哭出声来。两个孩子不过才十一岁,世安闻声转头,见弟弟睫毛上沾着泪珠,像被雨打湿的蝶翼。他从怀里掏出银锁,掌心的血痕蹭过锁面:「别哭,你看这是母亲给的……父亲定也安好。」他紧紧搂住弈安,喉间咸涩却硬生生逼回泪意——从今日起,他便是支撑这方天地的柱石。
待弟弟沉沉睡去,才轻轻替他盖上被子。忽有婢女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世安少宗主……」他攥紧银锁起身,随婢女踏入回廊。月光漫过百铭宗的青砖黛瓦,廊下灯笼在夜风中晃出暖黄的弧光,雕花木窗投下细碎的影,像谁破碎的心事。
行至第三进院落,婢女推开一扇刻着「百玄阁」纹的木门。屋内烛火摇曳,老宗主负手立在「天元二十八宿图」前,案几上摆着他方才呈上的木盒与信封,铜镇纸压着半卷泛黄的《清真秘典》。
听到门外世安来的声音,世安恭谨行了跪拜礼:「清真派世安见过百铭宗老宗主,谢过您的收留大恩。」
老宗主连忙扶起他,指尖微微发颤:「世安啊,不必多礼。我与你父亲是过命的交情,得知此事……」话音忽然哽在喉间,「只可惜我那两个孙儿,被玄冥教掳走至今下落不明……」她声音颤抖,眼中满是对血脉的牵念与无力,喉结微动似要落泪。
「老宗主……」世安欲言又止,指尖攥紧了袖口。
老宗主自知在孩童面前失态,轻咳一声转开话头:「从今日起,你便随我大弟子铭典修行剑法;弈安那孩子……」她目光柔和扫过内室方向,「便跟着铭月学些蛊术吧。」
在一旁的铭月款步上前,向老宗主敛衽行礼。她虽不过十五岁上下,却已是中圣修为,面容昳丽,一身月白清裳更衬出几分灵秀。礼毕后,她伸手轻拉仍跪在地上的世安:「快些起来吧。」
老宗主将茶盏轻搁在案上,慈声道:「这是铭月,今后便是你们的师姐,亦是弈安的师父。自打你兄弟俩六岁那年一别,后来便再没来过。铭月是我前两年收的弟子。」
「世安见过铭月姐姐。」世安恭谨俯身。
铭月眼尾含笑道:「你们兄弟平安就好。原本老宗主还说今年年末要去清真拜访,未曾想……」见世安神色微黯,她连忙转了话头,「不过师弟,我早听说清真山的鱼鲜最是有名!」
世安眼底泛起微光,垂眸道:「若阿姐喜欢,待得空时我可下厨一试。我和弈安自小顽皮,常去溪涧抓鱼、山林打野味。」
「好呀好呀!」铭月转头望向老宗主,眸中带了几分雀跃。老宗主目光柔和,满是宠溺地看着他们,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沿,似是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眼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世安眼底泛起微光,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补丁——那是去年冬日弈安爬树摘野莓时扯破的,母亲用清真教星轨纹细细缝补,针脚间还透着松脂香。
「阿姐若不嫌弃,等过几月可同我们去后山脚的镜溪。」他卷袖露出腕间淡青色伤疤,那是十岁时为护弈安被石片划的,「溪底有拳头大的青斑鱼,藏在水草里打挺时,鳞片会映出彩虹。弈安总说那是「天水玉」,非要捉来给母亲簪头发。」
记忆漫过初春的溪涧:弈安蹲在浅滩上卷裤脚,露出膝头晒得黝黑的皮肤,发间还沾着昨夜偷烤野兔时的柴灰。世安举着自制的竹网,赤脚踩在鹅卵石上,忽然被滑溜溜的青苔晃得踉跄,身后传来弟弟憋笑的哼唧声。
「哥你瞧!」弈安忽然扑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湿了世安半幅衣袖,却见他举着条银鳞鱼蹦起来,鱼嘴还在吧嗒吧嗒吐泡泡,「这尾鱼王该给母亲熬汤!」少年眼尾挂着水珠,眉间朱砂痣被阳光照得透亮,像朵开在雪地里的山茶花。
可他们总在夕阳西下时才想起回家。有次弈安贪嘴多吃了野桑葚,肚子疼得蹲在竹林里掉金豆子,世安便背着他穿过暮春的槐花海,肩头沾着弟弟吐的紫黑汁液,却听见怀里的小人儿含糊道:「哥的背比父亲的软……」
这些旧事在舌尖滚过,比蜜渍梅子还酸甜。世安想起灭门前三日,弈安还偷偷在厨房煎鱼,油星溅在崭新的月白襕衫上,母亲却只是笑着用帕子擦他鼻尖:「小祖宗,当心烫着。」如今那袭襕衫已染了血,可弟弟说起糖葫芦时发亮的眼睛,竟与当年举着鱼王时一模一样。
「后来呢?」铭月托腮望着他,发现世安指尖正对着桌面刻下道细痕,像极了镜溪的蜿蜒流向。少年忽然回神,将碎发别到耳后,耳尖却红得比山楂还透:「后来啊……弈安把鱼放进母亲的梳妆盒,鳞片把胭脂水粉全染花了,父亲罚我们跪了半柱香,他却在我耳边说——」世安喉间动了动,声音轻得像春溪融雪,「说下次要捉会发光的鱼,这样母亲夜里就不用点烛了。」
廊下忽然传来弈安的笑声,他举着串新摘的野莓跑进来,紫黑汁液顺着指缝往下淌。世安连忙掏出手帕去擦,却被弟弟往嘴里塞了颗果子,酸甜在齿间爆开的刹那,两人忽然相视而笑——这笑容里藏着十七个溪涧抓鱼的晨昏,藏着被父亲默许的顽皮,藏着母亲临终前塞给他们的银锁,锁面「世世平安」四个字下,还刻着极小极小的「福」字,像朵永不凋零的野莓花。
聊完陈年旧事,世安方随婢女穿过九曲回廊。百铭宗殿宇巍峨,月光漫过飞檐斗拱,他模糊忆起儿时随父母来此,总与弈安在雕花长廊里迷了路。如今重踏旧地,脚下青砖覆着新雪,竟比记忆中多出几分森冷。
「世安小公子,这边请。」婢女提着琉璃灯笼在前引路,灯笼穗子上系着百铭宗的「铭」字银饰,却在转身时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那是清真教弟子才有的「平安绳」,绳结处还缠着半片干枯的樱花,正是世安母亲最爱的款式。
月光漫过九曲回廊,世安望着飞檐上的镇邪兽首,忽然开口:「姐姐可知,这回廊比三年前多了十二盏风灯?」
婢女脚步微顿,灯笼光在青石板上晃出细碎光斑:「小公子记性真好。老宗主说清真山的夜路难走,便命人在百铭宗廊下都添了灯,说是……」她忽然噤声,垂眸看着足下砖缝里的青苔。
「说是怕我们迷路。」世安替她说完,指尖抚过廊柱上的星轨刻纹——那是父亲当年与老宗主论道时留下的,每道纹路都对应着清真教的「二十八宿阵」。灭门前夜,他曾见父亲在廊下徘徊,袍角扫过这些刻纹,眼底映着比星子更冷的光。
「小公子累了吧?」婢女忽然加快脚步,灯笼照亮前方朱漆门,门上「镇邪」符纹新描了金粉,却掩不住旧痕里的剑劈纹路,「寝殿原是少宗主的居所,老宗主特意让人换了新的熏香……」
「是沉水香混着松脂。」世安停在门前,嗅着门缝里漏出的气息,喉间忽然发紧——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香调,父亲书房里的博山炉常年焚着这个味道。他看见婢女腕间平安绳的樱花瓣轻轻颤动,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扯。
「姐姐……」他忽然伸手,却在触到平安绳时顿住,「这樱花……」
婢女慌忙将手藏在袖中,灯笼险些摔在地上:「小公子听错了,这是……是百铭宗的寻常香花。」她低头时,发间银簪滑落,世安瞥见簪头刻着的「清」字——那是清真教「清字辈」弟子的信物,三年前父亲给每个旧部都赐了这样的簪子。
朱漆门在夜风里轻轻晃动,门环上的「铭」字与世安腰间银锁的「安」字遥遥相对。他忽然想起儿时与弈安在廊下追逐,母亲倚着门框笑,发间别着的正是这样的樱花簪。灭门那日,这簪子断在血泊里,如今却在婢女头上重生。
「有劳姐姐了。」世安收回手,指腹还留着平安绳的粗麻触感,「若今夜有流星划过……」他望着星空中被云层遮住的星子,声音忽然轻得像叹息,「能否替我弟弟多求一颗?他总说流星会吃掉噩梦。」
婢女猛地抬头,与世安对视的刹那,眼底闪过痛楚与惊惶。她忽然屈膝行礼,琉璃灯笼在地上投出颤抖的光圈:「小公子放心,老宗主已在观星台替两位小公子祈福。」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塞进世安掌心,「这是清真山的糖炒栗子,老宗主特意让人留的……」
纸包上还带着体温,栗子香混着陈年艾草味。世安攥紧纸包,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这味道,是父亲书房暗格里的秘香,是灭门前父亲塞进他怀里的最后温暖。他望着婢女匆匆离去的背影,看见平安绳上的樱花瓣飘落,恰好盖住门上「镇邪」符纹的「邪」字,露出底下隐约的「清」字残笔。
夜风掀起他的衣摆,银锁从领口滑出,锁面上「世世平安」四字被灯笼光照得发亮,与婢女簪头的「清」字、平安绳的樱花、纸包的栗子香,在夜色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这是百铭宗暗藏的脉络,亦是清真血脉未断的证明。世安推开寝殿门,沉水香混着松脂扑面而来,案上摆着两碗温热的莲子羹,碗沿刻着极小的星轨纹,与他方才在廊柱上摸到的刻痕,分毫不差。
「世安小公子,寝殿到了。」婢女驻足在朱漆门前,「我等就在外间伺候,公子但有需要,轻唤一声便是。」
世安颔首致谢,指节抚过门上「镇邪」符纹,忽而顿住:「有劳姐姐了。只是我与舍弟……」他垂眸看着廊下阴影,灭门之痛尤在心头,对生人靠近格外敏感,「若有人影靠近寝殿,还望通传一声。」
婢女怔了怔,旋即低眉应下。世安这才注意到她腕间系着清真教「平安绳」——已经知道原是父亲旧部的家眷。
推开门,暖香扑面而来。鎏金兽首炉里焚着沉水香,案上摆着两碗莲子羹,尚腾着热气。弈安蜷缩在床榻里,被褥只盖到肩头,世安轻叹着替他拢好被子,烛火映得少年面容柔和。兄弟俩承袭了父亲的容貌,眉骨初显英气,世安笑时梨涡浅陷,眼底似有未褪的稚拙笑意,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如玉少年」。
待婢女退下,世安亲手掩上雕花木门。窗外风掠过檐角铜铃,他摸出藏在衣襟里的银锁,锁面映着烛火,隐约可见「世世平安」下那道细如发丝的刻痕——他尚未知晓,那是母亲用灵脉血写下的诅咒。
长夜漫漫,百铭宗的雪落在瓦上,沙沙作响。世安和衣躺在弈安身侧,指尖攥着床头剑穗,直到五更天,才在弟弟均匀的呼吸声里,合上那双始终警惕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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