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之后,夜色反而更黑。
村南的河道被雨涨了一尺,水声沉沉,仿佛在腹中翻滚。河两岸点着稀疏的灯,引路的更多是风——风吹得灯火摇得细碎,落在水面,像一层层断开的光。
赵灵儿走到河边时,风起得正急。竹灯被风吹偏,灯狸抓着灯沿吓得直蹭她手背:“灵儿,今晚的河……不对。”
确实不对。
河水在夜里竟发着一点淡蓝的光。那并非月光反射——月被厚云压住——而是水里自己亮起的一层微微的冷意。
而在那光上,有几盏河灯漂着。
它们本该缓慢顺流而下,此刻却一个个逆着水纹,向岸边靠过来。
像被风吹回来的,
又像……被谁托着走的。
赵灵儿停下。
河灯距离她只有数步时,忽然同时一颤。
灯狸吓得一口气没上来:“灵儿!它们……看你了!”
赵灵儿没躲,只垂眼看着那些微弱的小灯。
河灯之中,有一个亮度最弱。灯纸湿得发皱,火苗几乎要灭。那盏灯轻轻一倾,灯影在河面拉出一条极瘦的形状——像是一个孩子坐在水里,抱着膝。
灯影抖了抖。
水波轻轻推它靠近。
赵灵儿低声:“你害怕?”
灯火微闪了一下。
“怕自己灭掉?”她又问。
风吹来,那盏灯火几乎被吹熄。水一下子吞了半边灯光,影子晃了一下,像被扯痛。
就在灯火快灭的刹那——
那影突然猛地伸长,抓住了岸边的水中倒影。
啪——
河水被拍开一朵白花。
灯狸尖声:“他……抓倒影?!这是要拖人下水的鬼做的!”
赵灵儿却微微摇头:“不是。”
她缓缓走近河沿,灯光照到水面——那影瘦小得让人心痛。
“他抓的不是倒影。”赵灵儿轻声道,“是‘存在过的痕迹’。”
灯狸怔住:“痕迹?”
赵灵儿点头:“他怕自己不被记得。”
风顿时停了半秒。
那盏濒灭的河灯,火苗突然稳了一瞬。
就像有人听懂了它。
赵灵儿抬手,灵视展开。
河灯内的光变为一种极浅的颜色——
不是哭灵的蓝,
不是伞魂的黄,
而是一种轻到快要被夜色吞掉的白。
那白色的执念里只有一句:
“——我在吗?”
灯狸喉咙一紧:“灵儿……这句好难过啊。”
赵灵儿伸手,轻轻触碰河灯不远处的水纹:
“我带你看看。”
灵入瞬间打开。
她脚下的河水忽然涨起,世界倒转,河灯光化为一道线,把她往水底拉去。
再睁眼时,是另一年。
河岸边有一户人家,正点着河灯。大人们忙着写名字、添祝愿,孩子们在一旁追逐。一个瘦小的小男孩抱着一盏灯,眼睛亮亮的。
“这是我的灯吗?”他问。
母亲笑着点头:“嗯,写上你的名字,让河带着你平安长大。”
小男孩高兴得不得了,抱着灯跑到河边,蹲在水面前,小声念:
“你要记住我哦。
我叫——”
就在他念出名字的一瞬间,身后有人跑过来撞了他一下。灯从他手中滑落,落进水里。
火光被水一扑——一下子灭了。
大人们忙着安慰孩子:“没事,没事,再写一个。”
可他们忙乱间忘了一个小小的细节——忘了再把男孩的名字写上。
第二盏灯被别人匆匆点亮,却写着另一个孩子的名字。
那一年,河里漂着的灯中——
没有一盏属于他。
赵灵儿看见,小男孩趴在岸边,在黑夜里小声问水:
“那……河还会记得我吗?”
风吹灭了他的回答。
画面断裂。
再回时,是夜雨。
一个孩子被大水卷走,消失无影。大人们一夜奔走,没人记得点一盏灯,也没人提起他的名字。
只有那盏第一夜落水的小灯,湿成皱纸,在河底静静沉着。
等来年风大雨急。
等十年河改水急。
等百次月圆潮落。
它始终亮不起来,却始终不肯散。
因为那孩子在被河水吞没前只有一句:
“灯要记住我……不然就没人知道我来过了……”
灵入被一阵急风硬生生拉回。
赵灵儿稳住身子时,呼吸有一瞬错乱,竹灯“噗——”一声跳了两下。
灯狸吓得眼泪都快憋出来:“灵儿,你刚才……气断了!”
赵灵儿抬手按住胸口,脸色白得像河灯纸:“无碍。”
她抬眼看向那盏濒灭的小灯。
“你在抓倒影,是怕自己再次……看不见。”
赵灵儿说,“怕没有人知道你是谁。”
河灯内的影轻轻颤。
像点头,又像抽泣。
赵灵儿缓缓伸手:“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灯火抖得厉害。
然而——没有声音。
灵儿顿了顿。
灯狸小声:“他……忘了吗?”
赵灵儿摇头:“他不是忘了。他是……不敢说。”
灯狸怔住:“为什么不敢说?”
“因为他说了名字,若没人应答——那就证明他真的不在这个世上。”
赵灵儿的声音轻得像夜风,“他怕得到这个答案。”
河灯的火光突然往里一缩。
像受到惊吓的一颗心。
赵灵儿轻声道:
“我应你。”
灯狸抬头:“灵儿,你要——”
话未说完。
那盏小河灯忽然亮得更轻。
一点像蜡泪的声音从灯里溢出:
“我……我叫……辰……辰——”
赵灵儿轻轻接上:
“辰儿,我听见了。”
河灯的火焰在此刻第一次稳住。
像那孩子在黑水里无声挣扎多年,被人轻轻托住。
下一刻,远处有人匆匆跑来,是村里的老人。
“姑娘!”老人气喘吁吁,“这河灯……是不是那个孩子的?二十年前,我们村丢过一个孩子……没人再提起他的名字……他娘也病着走了……”
赵灵儿点头:“辰儿在等一句‘你被记得’。”
老人眼眶突然红了:“辰儿……辰儿……你还在啊……”
风吹过。
河灯里的影仿佛抬起了头。
赵灵儿捧起那盏小灯,轻轻放在河心最平稳的一处:
“辰儿,去吧。”
灵渡如微光散落。
灯火亮起来——亮得柔,却完整。
它漂向远处,影子慢慢变得清晰,不再是缩成一团的孩子,而是一个举着灯的小小的背影。
他回头望了一眼岸上。
赵灵儿听见他最后的声息:
“我……被记得了。”
火苗化作一点光,深入夜河。
灯狸轻轻靠在灵儿手臂上:“灵儿……你在灵入时,又听到了吧?”
赵灵儿没说话。
那一刻,在水下,她又听见那道断裂的声音:
——“灵儿……记住我……”
那声音比前几次更近,近得像贴在耳边;
也更痛,痛得像从她自己心里剥开的。
赵灵儿抬起竹灯,灯光在她脸上划出冷淡的一线。
“……听见了。”她低声道。
灯狸小心问:“那,他是谁?”
赵灵儿轻轻摇头:
“我不知。”
灯火摇晃,倒映在夜河里,如一盏盏重叠的未渡之魂。
赵灵儿望着远处逐渐暗下的河灯,轻声落下一句:
“名字被喊出的那一刻,
人才真正活过一次。”
风把这句话带向河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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