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低着头从地铁口走出来,看起来很不开心的样子,见到乞丐,便没精打采的打了个招呼,似乎连听故事的心情也没有了。
“这是怎么了,无精打采的。”乞丐点着一根烟问。
“刚才看到以前最好的一个朋友。”小丫头说“初中的时候搬家了,后来就联系不上了,刚刚我在等公交的时候,她就站在道对面,没看到我,等红灯过了我想过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上车了,结果又错过了,当时闯红灯过去就好了。”
“如果你闯红灯过去,一定会被车撞倒,她只会和无数的路人一样随意看一眼,然后赶她的车,根本不会认出你来。”乞丐叹了口气说“有些人是注定要错过的,不管你怎么努力,结局都是一样。”
“真的吗?”小丫头有些失望的问。
“听个故事吧。”乞丐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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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杜莎是传说中希腊神话中的妖怪,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女妖,戈耳工三女妖之一,美杜莎的头发是无数条小蛇组成。眼睛会发出骇人的光芒,可以把人石化。腿部是响尾蛇的身体,摇动尾巴能发出恐怖的声音。
美杜莎:关于错过
第四十九世,你是瞎子,我是十娘,执念化成了女妖
船缓缓驶进刺桐港。
这是一艘华丽的多桅帆船,事实上,要从遥远的克里特岛穿过整个爱琴海来到东方这座神秘的“光明之城”,也只有这样的大型船只才能做到,这是一只来自波斯的商船,比普通的货船要大上数十倍,通常这样的船上至少会有上百名水手和价值百万贯的货物,储备着足够百人在海上生活半年的食物和淡水,当然也会有火枪和刀剑等武器。
此时已经是深夜,但泉州城里仍然灯火通明,这也是这座东方城市被称为“光明之城”的原因,很多商人已经早早的等在这里,等着和这些来自波斯的肥羊谈上一笔大买卖,早在这艘大船驶进港湾之前,那些消息灵通的商人早就已经从那些出海捕鱼的船家那里得到消息,他们甚至从船只吃水的深度估算出了这艘船装载了多少货物,这艘船长途跋涉而来,想必剩不下多少食物和水,货仓里装着的一定都是货物,那些船家们粗略的估算了一下,这艘船吃水颇深,若装的是香料什么的话,这批货物大概在百万两黄金左右,若是珠宝象牙一类,则千万两不止,简直就是泉州建城以来最大的一批买卖,这消息不胫而走,整个城里各国的大小商人都像见了肉的苍蝇一样扑过来,就连市舶使赵汝适也来了,一大群人早早等在码头上,等着看船上载着的稀罕玩意,再顺便捞上一笔。
程瞎子也混在人群中间,周围的人都离开他远远地,深怕被他身上的泥灰粘在身上,作为一个四体不全的盲人,为了活下去他什么都做,有时他会拿着二胡拉几首曲子,讨几个赏钱,有时候他会扮作算命先生胡邹几句,骗几两银子;有的时候他又装作云游四方的行脚医生,给西域来的湖人推拿按摩,挣点洋外快,总之他总有法子在这座城里活下去,这些年,这座城里的官员有不少被抄家灭门,也有不少外地来的商人赔了个倾家荡产跳海自杀,但程瞎子仍然像蟑螂一样活下去,时而潦倒,时而宽裕,甚至还在城南有了一座小宅子。
有不少路过的商人和他打着招呼,一些熟悉他的人甚至打趣的说“老程也来做买卖吗?”。他也只是笑笑不答话,他当然做不了什么买卖,只是来混水摸鱼罢了。
那艘巨大的船终于靠岸了。
众商人蜂拥而至,生怕错过了机会,只有程瞎子不慌不忙,在码头的最边上摆好了小凳子,拿出二胡,自顾自的拉起一首古曲来,这法子他已经试了无数遍,对那些西域来的胡商来说,屡试不爽,他们一定会围在自己的周围,先是发出啧啧的赞叹,然后赏给自己一大堆各国的铜钱。
那船里走出一个全身黑衣,带着黑纱的女子。众商人早已见怪不怪,只当她是那大商人的女眷,还暗暗揣测这商人是不是大食来的,要知道那大食的女子皆是如此,用黑纱把自己蒙的严严实实,不会露出一丝肉来,当下也不管她,只是鱼贯般走进船舱,看一看到底运的是什么货物。那女子便自顾自地向着程瞎子的方向走来。
程瞎子还在拉着二胡,船舱里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原来那众商贾上船之后,却是没见到半个活人,货仓里也空空如也,只是甲板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石像,这些石像栩栩如生,连脸上的汗毛都清晰可见,也不知是谁的鬼斧神工,足足有数百之多,尽着胡服。有的做商贾模样,有的是划船的水手,还有些是被抓来的奴工,看起来就如活的一般,只是在这空无一人的船上,凭空的多了这些石像,不仅让人细思极恐,莫非是这些石像将船开来不成?众人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再加上那石像也卖不得什么钱,很快便作鸟兽散了,就连那市舶使赵汝城也倒抽了一口冷气,吩咐兵丁好生看管这船,自己匆匆离去。
程瞎子却是浑然不知,自顾自的拉着那曲子,却听得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走来,想必是那商人的家小女眷,当下更加卖力,那脚步声便停下不动了,他心下得意,暗道这一回少不了又得了不少银子,便卖弄起来,直把那古今名曲拉了个遍,那人却既不赏钱也不离去,只是站在那里不动。
“客人赏几个钱吧。”他便停下来,用胡语说着向那人伸出手去,这富人家的女眷最是脸皮薄,想必自己这一伸手,她便会急急忙忙的丢下钱离开,却没想到那人不闪不避,任由他摸个正着,口中冷冰冰的说道“怎的不拉了,你那乐器很好听哩。”
却正是那罩着黑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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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瞎子的手正好抓住了那女子的手腕,她的手腕滑溜溜的,冰冰凉凉,摸起来很是舒服,但程瞎子的脸色却变了。
他不是普通的瞎子,没瞎以前,他曾是一名军官,还参加过那场韩侂胄大人主持的北伐,可惜兵败如山倒,不但没有收复失地,反而损兵折将,连韩侂胄大人也被枭了首级,送到金国去示众,他老程和一众弟兄死战不退,最终只有他活了下来,却被流矢伤了眼睛,得不到医治,后来就慢慢的瞎了,从此他心灰意冷,每每想及那些想要收复失地还我河山的忠臣,便更是颓废,前有岳飞,后又韩侂胄,都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自己不过一个瞎了眼的匹夫,又能做得了什么,想必这大宋定时要亡了,万念俱灰之下,便一路辗转到这泉州城里,做了个流落江湖的瞎子,勉强度日。
不过他久经战阵,尸山血海里出来的人,这份功夫和见识却没丢下,手指乍一碰到那女子的手腕,便倒抽了一股冷气。这女子的手腕冰冰凉凉,没有丝毫波动,稳得就像是死人一般,显然是少见的高手,更可怕的是,他贴近这女子一丈之内,便直觉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显然这女子是个杀人无算的狠角色,手下的人命比自己还多。
他却是进退两难,放手也不是不放手也不是,要是自己眼睛不瞎,却也能过上两招,可如今自己双眼已盲,若是松开了手,以这女子的身手,定然毫无胜算,他猜不透这女子的来意,在那里疑神疑鬼,冷不防那女子又开口道“怎地不弹了,我还想听呢,抓着我的手做什么?”
这一声胡语却是惊醒了老程。他竟然忘了如今自己只是个混江湖的瞎子,这女子从那西域万里之外而来,怎么可能和自己有所瓜葛?当下告了个罪,讪讪的松开了手,又操起了那把二胡拉了起来,他这一次足足拉了有半个时辰,那女子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站在那里听个不停,也不曾赏得半个钱来。要是换做往常,老程定要拽住她胡搅蛮缠一番,说什么也让她吐出个十两八两银子来,可今天他只盼着眼前这尊大神快快离开,便收起二胡,说一声天色晚了,转身便走。
走了几步,却没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显然是那女子还站在原地,老程便回头道“天色晚了,怎地还不离开?”
“我看不见。”那女子轻声说道。
老程停住了脚步,没想到这女子竟也是个瞎的,他有心独自离去,不再淌这混水,却又想起了自己刚刚失明那段日子的凄惨来,心下不忍,便又说道“既如此,我便晚些回去,等那船上的商人来接你罢。”
“我不认识那艘船上的人。”那女子低声说道。老程心下凛然,想不到这女子竟然不是那商人的家眷,想必能从西域来此,其中定有一番曲折,说不得就是从那船上逃出来的,自己在这里隐姓埋名,勉强度日,却是万万不能再惹麻烦,有心转身就走,却又心头长草,揣度起那女子的样子来,原来他从军之时,虽也曾夜宿花丛,到那烟花柳巷寻些乐子,但毕竟未曾婚配,只是尝了个味道,不能日日笙歌,瞎了以后,更是连女子的手都不曾碰过,刚才乍一碰那女子的手腕,只觉得滑滑腻腻,勾出了不少绮念来,想到这女子一个异国之人,在泉州城里举目无亲,不由动起了花花心思,呼吸也急促起来,竟然想到了和那女子颠鸾倒凤,行那周公之理,把那女子意淫了一番。都说男人这下面一硬,心便软了,他也不能免俗,只觉得眼前这女子好不可怜,竟然升起同病相怜之感,也不知道哪里想起了一句文词“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竟然上前抓起那女子的手。
也许是身负武功,那女子也不惊慌。只听着老程解释道:“你在这城中举目无亲,总要有个歇脚的地方,我看你身上也没有银两,不如就到我那里去,我老程虽然是个瞎子,但却总有度日的法子,到时候都教给你,也好有个谋生的活计。”
那女子也不答话,任由他牵着往前走,老王虽然看不见,这泉州城里的路却走了千百遍,哪里有水沟石子都记得清清楚楚,不住的在她耳边喋喋不休道,告诉她小心着点。
“对了,你叫什么?”眼看着到了自家的巷子口,老程才想起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杜十娘”那女子略一迟疑,低声答道。
老程知道,和“程瞎子”一样,这是一个假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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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程瞎子就和那女子圆了房,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到了嘴里的肥肉,没有吐出来的道理,他用他那带着老茧的大手摸遍了她全身的每一次寸肌肤,手很粗糙,每碰到敏感处,她就会全身颤栗起来,她的身子很滑,老程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滑腻,兴奋得不得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身子过于冰冷,像蛇一样。
但也有意外的惊喜,她竟然还是处子之身,这样老程更加得意起来,只觉得自己枯木再逢春一般,欢喜得不得了,抱着她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直说她是自己的心肝宝贝,以后一定会对她好的赌咒发誓,那女子噗嗤笑了,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了句“你道我为何一见面就跟了你?”
老程一怔,那女子便又低声说道“只因你是这世上和我说话最多的人。”
老程不以为意的打了个哈哈,便昏昏沉沉的睡去。第二天早晨的时候,等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他便披衣起身,开始生活煮饭,不久便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她也醒了,便又絮絮叨叨起来,说的却是这盲人求生的法子,他眼睛看不见,耳朵却能听得清楚,便靠这声音来计时。那卖面点的是城东的老王,平日里起的最早,听得他的声音时,便该起来生火做饭;那卖茶叶蛋的老张,要比老王晚上半个时辰出来,听见他的声音时,便是天光大亮的时候;至于那些码头的工人,吃了早饭便会出来,那时候街上就满是嘈杂的声音和挑夫的号子声,这时候便是该出去挣钱的时候了。
瞎子有瞎子的道。走路的时候要先听,一点一点探着,才不会掉到沟里,手要伸在身钱,才不会撞到东西,老程絮絮叨叨的说着,浑然不觉她已经到了他身后,轻轻的抱住了他,老程便哈哈大笑,牵着她的手一起到街上去。
路上不时有人跟他打趣,说老程从哪里找了个婆娘,老程便打着哈哈,说是从老家来的,又瞎又哑,说不得话,便含糊过去,他本是一个下九流的混混,也没人在意他,想必他也讨不到什么好婆娘,便不再多问。老程便和十娘在街面上安顿下来,有时给人算算命,有时拉个二胡讨几个赏钱,勉强度日不提,说来也怪,那女子跟老程上了几回街面,竟然学会了算卦的门道,每每老程给人算卦,她便附在老程的耳边讲,每次都说的**不离十,甚至连那人的衣服颜色都说的一点不差,一来二去,竟然闯出了个程半仙的名头来,两人手头也宽裕了不少。
不想这却惹出了一桩祸事来。要说平日里老程勉强糊口,街面上的青皮流氓也不屑理他,这挣了些银子,却惹得他们眼红起来,找老程来寻衅滋事,想要诈些银钱,便说那女子其实不瞎,只是装作瞎子和老程合伙骗人,非要掀开那她的面纱来看,老程本来想拿些银子破财消灾,不料那泼皮竟然伸手来掀十娘的面纱,老程早已把她当成了心头肉,又怎生忍得?当下也不怕展露武功,三两下便收拾了几个泼皮,直打得他们抱头鼠窜。
他却是看不见,那杜十娘的面纱下面,一道蓝芒一闪而过。
这事儿以后,两人的感情是越发的好了,只不过程瞎子却不愿领着她到街面上去了。这泉州城鱼龙混杂,她虽然有功夫,但毕竟是个瞎了的女子,万一有点差错,自己可不是要心疼死?索性就让她留在家中,自己一个人出去讨生活。她倒也贤惠,每次自己回家,总会弄好了吃食,站在门口等自己回来,这让程瞎子老怀大慰,但也有些疑惑,寻常人瞎了以后,总要一两年才能适应,怎的她才三个月的光景,就和自己一样什么事都做得了?倒想是那几个泼皮说的,好像能看见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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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瞎子的心里存了疑。人一旦有了疑惑,就总会求个结果,得不到结果,这疑惑就会一天天变大起来,似乎所有的事都在证明这个疑惑。他开始每天疑神疑鬼,觉得她真的能看见东西一样。要不是能看见,她怎么能那么快的生着火?要不是能看见,她怎么每次他回来的时候都会远远的就招呼?要不是能看见,怎么她一个刚瞎了三个月的人,从来没有碰碎过东西,没有跌倒过?
老程的心里七上八下起来。脑袋里越想越多,若是她真的能看见,为何不跟自己说呢?她是怕自己自卑才不肯跟自己说,还是想偷偷的走?他是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怕问了以后,得到的是自己最害怕的那个答案,但这疑惑憋在心中,却是越来越深,每日里心不在焉,浑浑噩噩,走路也摔倒了好些次。
然而这层窗户纸还是被捅破了。
那天老程算命回来,依旧心不在焉走着,仗着这条路走了千百遍,倒也稳稳当当。十娘照例还是在门边等,眼看着老程就要走到门前,却不知道哪个天杀的在那里挖了个坑,老程恍恍惚惚,却是忘了试探深浅,一脚便踏了个空,眼看着就要跌倒,下面恰巧是一块大石头,这一下若是摔实了,怕是会有性命之忧,十娘终究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扶住了他。
“你能看见?”程瞎子顾不得其他,忙不迭的问。
“眼睛上的伤慢慢的好了,就能看见了。”她轻轻的说,没提为什么不告诉他的事。
程瞎子不再说话,任由她缠着他回那间屋子去,他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平日里絮絮叨叨的他突然沉默下来,以往她也看不见的时候,他还有很多事情可以讲给她,而现在她能看到了,他便突然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了。
只因他能讲给她的东西,全都是废话,她能看见,又会武功,而自己只是个瞎子。以前她也瞎的时候,他还可以照顾她,而现在,他变成了被她照顾的那个,这让他无法适从,因为他找不出她继续留在他身边的理由,她是一定会离开的,他这样以为。
她看出了他的担忧,所以轻轻的在他的耳边说:“我不会走。”
“我是瞎子,你不是。”他终于开了口。
“正因为你是瞎子我才能和你在一起。”她轻轻的说了一句无比荒谬的话,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下意识的以为她在安慰他,于是更加郁闷起来,无精打采的说道“你现在愿意和我在一起,是因为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只有我在你身边,但你很快就不会这样想了,时间长了,你就会觉得无趣,觉得是我这个瞎子把你困在了我的身边,这个世界那么大,而你可以看见,我和你终究是不同的,到时候,你就会觉得我这个老瞎子是个累赘了,你是一定会走的。”
“我不会。”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理他,自顾自的去厨房去了,锅里还煮着今天的晚饭,很快便要糊了。
程瞎子便独自长吁短叹起来。
在他看来,果然一切都不一样了,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对他,现在眼睛恢复了,便对他顶撞起来,看来用不了多久,就该处处看他这瞎子不顺眼了。
到时候就是分开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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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瞎子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十娘不但没有对他有丝毫的冷淡,反而越发的曲意逢迎,照顾他的一日三餐不说,到了晚上,也越发的火热,夜夜与他交合,对他更是依恋。不过这让程瞎子越发的担忧的起来,他觉得一切都是她离开的征兆,她是没有理由对自己这样好的,之所以对自己这样,想必是觉得对自己有所亏欠,等她觉得还得差不多了,就会悄然的离开,从此渺无音讯。这让他每日担忧不已,也不再到街上去讨生活,只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听着她的脚步声,怕自己一不小心她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不仅如此,他还不知从哪里买回了一大堆治眼睛的草药,每天吃上好几副,弄得自己上吐下泻,身体也日渐衰弱起来,他明知道自己的眼睛是治不好的,但总存着一点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等治好了眼睛,以自己的武功底子,天下大可去得,到时候就可以带着她游历天下,再也不用担心她嫌弃自己了,可那双眼睛却理所应当的没有丝毫好转,愁得他终日里长吁短叹,只是一味的抱怨,和她说的话也渐渐少了起来,变成了个无所事事的闲汉。说来也怪,这程瞎子之前像是个打不死的蟑螂,便是瞎了眼睛,也能在这偌大的泉州城里挣扎求存,安身立命,如今得了个好女人,却患得患失,日益颓废起来,若是她真的走了,怕是一日也活不下去的。
这样不是个法子。
两人这般坐吃山空,眼看着一点点的积蓄也花的差不多,再加上老程买的那些草药,更是雪上加霜,老程自己不肯上街,又不让十娘抛头露面,眼看着连买米下锅的钱也没有了。十娘看的心急,便找他说了一回,谁知老程却油盐不进,说些什么“待我饿死,你便自去。”之类不着边际的话,十娘没法子,便掩上房门,正色的说:“你真的就非要能看得见不可?”
“是哩,当个瞎子,连你的样子也看不见呢。”老程从未见她这般郑重,心里没来由有些没底,便捡些甜言蜜语来说,她却不以为意,只淡淡的说“我长得极丑,要是这样不看也罢。”
“话却不能这样说。”老程认起真来“你丑也罢,美也罢,总归是我的女人,连你的样子也看不见,我不甘心,十娘,我跟你讲真,我老程却也不是自私的人,这些日子日夜煎熬,我也算是想通了,你这般年纪,又有武功,如今眼睛也恢复了,实在是没有必要陪着我一个老瞎子等死,我这半年试了不少法子,这眼睛想必是好不了了,等吃完了这些药,若是还不好,你便走吧。”
说完这话,他却似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心里没来由的轻松不少,像一滩烂泥一样摊在了床上,等着十娘的答复,他本以为十娘会痛哭一场,然后转身离去,谁知她根本没搭他的茬,只自顾自的说道“既然如此,你这眼睛,却也不是治不了,只是有些代价。”
听得眼睛能治,老程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儿,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拉着她的手到“便是什么代价也无所谓,怎生治得?好说来我听。”
“我那家乡,却是在爱琴海中的一个岛上。”十娘叹了口气,轻轻的说“离这里千里万里,自不用提,只是岛上有种妖物,却是这中原没有的,唤作美杜莎,这美杜莎上身是美貌女子,下身却是蛇身,就如你们宋人传说的美女蛇一般,修炼久了,便可化为人形,只是有一处与那美女蛇不同,这美杜莎天生神通,有一双异眼,无论谁看到她的眼睛,便会化为石头,然后她便会失明一段时间,这异眼便是神仙也逃不过,乃是美杜莎法力所在,凡人若得之,放入眼中,能使盲者重见光明,但那美杜莎若是被人挖去眼睛,虽然会长出一双新的眼睛来,却是与凡人无异,没有那石化的神通了。”
“那美杜莎的眼睛,要到哪里寻找。”程瞎子听到此处,按耐不住激动,禁不住跳下地来,便想去寻那美杜莎,给十娘轻轻拦住,又按了回去,只听她娓娓道来。
“那美杜莎的眼睛虽然是宝,却并非等闲可得,人遇到危险之时,总会下意识去看,便会被她变成一块石头,要得到她的眼睛,就必须先将自己暂时弄瞎才行,我遇到你时,之所以双目失明,却正是自己用药弄得。”说罢她轻轻的摆了摆手“这美杜莎的眼睛,正在我的身上,只是此物事关重大,若是走漏了风声,必然惹来祸端,才未曾说与你知晓,并非故意隐瞒。”
“无妨无妨。”程瞎子喜出望外“娘子实说,若是将这美杜莎的眼睛放入我的眼中,我便能重见光明了不成?那何不现在就为我医治?”
“好说与你知晓。”十娘叹了口气道“要用这美杜莎的眼睛,却是代价不小。这人换了美杜莎的眼睛,便和这美杜莎一样,谁看了他的眼睛,便会化作石头,到时候,便是我看你一眼也不成了。”
“无妨无妨。”程瞎子大喜过望“你到时候不看我的眼睛便是了。”
“好。”十娘叹了口气,手一挥,他便失去了知觉,恍惚间,他没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傻瓜,爱你的人怎么会不看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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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娘掀开了面纱,露出了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她咬咬牙,伸出两个手指,便将那眼睛挖了出来。
眼眶里没有血流出,只是很快又长出了一双黑色的眼睛来,着眼睛却不像那双蓝色的眼睛一样妖异,和常人的眼睛并无二致。
她低下头,看着程瞎子,这个男人并不好看,也不是什么英雄,但却是千百年以来陪在她身边时间最长的,和她说的话也最多,她喜欢他拉的那种好听的乐器,也很喜欢他。
如果他想要那双受诅咒的眼睛,那遍顺着他的意思吧。
她轻轻的把那双蓝色的眼睛放在了他的眼眶里,然后低下头去,想要再看一眼他的样子。
那双眼睛突然睁开了。
然后她变成了一座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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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瞎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世界有些模糊,然后一点点清晰起来。他看见了自己的手,躺着的床,还有枕边的灯,现在应该是天刚刚黑下来,窗外还有依稀的残照,并不刺眼。
他开始用眼神寻找她,他想看一看,她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只找到了一座石像。
那是一座很漂亮的石像,雕刻的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这女人脸庞美艳,身段婀娜,但每一根头发都是一条蠕动的小蛇,看起来十分妖异。
雕像很精致,精致到能看清她脸上的每一根汗毛和微笑的表情,他突然想起,三个月前,有一艘华丽的多桅帆船驶入了刺桐港,市舶使刘汝适带着一干商人想要捞比便宜,自己也浑水摸鱼夹在其中,没想到船上既没有商人也没有货物,只有上百个精致的人像,那些人像看起来太过逼真妖异,刘大人认为不详,便派人统统推到了海里。
后来有些不信邪的船家偷偷把那些人像捞了回来,摆在家里,竟然出现了种种幻相,就像中了邪一样,只得请来法师破解,没想到自己也弄了一具回来。
原来没有什么十娘。
这三个月,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春梦而已。
对了,自己不是瞎的吗?怎么能看见了?原来梦还没醒。
程瞎子狠狠地把手指插入眼眶,挖出那两颗蓝色的眼珠来,一把丢在地上,眼前的世界一下子黑暗下来,他却仿佛疯了般大喊大叫着“我醒啦,我醒啦。”一路夺门而出。
他在泉州城里一直跑。
他穿过茫茫的人海,他看不见那些人,但那些人看的见他,他们远远的避开了,窃窃私语道“程瞎子怎么疯了”。
他穿过灯火通明的街市,他看不见那些灯火,但灯火照在他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夜色中看起来分外狰狞。
他穿过海港上的渡口,他看不见那些海浪,但海浪拍打着岸边,溅起无数水滴来,淋湿了他的全身。
然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了。
有人说,他跳海自杀了,有人说,他到别的地方谋生了,有人说,他出海去西域了。总之,泉州城里少了一个瞎子,也许这样更好,这座光明之城,本来就和瞎子犯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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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一个大食商人买了那座宅子,他的生意做得很大,要把这里改成一座货仓。
他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蓝色眼睛一样的宝石,这种蓝宝石他有很多,可这种形状的,还是第一次遇见。
应该有一对儿的。
他找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第二只,只得悻悻作罢,那只蓝色眼睛的宝石,他把玩了一阵子,后来有人说是不详之物,便低价卖给了一个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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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程瞎子害死了美杜莎,所以下一世小楼杀了明月吗?”小丫头歪着脑袋说“明月就是程瞎子,美杜莎就是小楼吧,你的故事总是欠来欠去,还来还去,却谁也还不清欠谁的。”
“还得清,就不需要轮回了。”乞丐笑了。
“我有一件事情搞不懂。”小丫头突然问道“美杜莎为什么会爱上程瞎子?在我看来他没有一点好的。”
“只有人类才需要理由。”乞丐叹了口气“人类无法看见神仙,也没办法看见妖,因为那是他们所不能理解的存在,所以他们就骗自己说那不存在,事实上,是他们的眼睛装不下,他们总是需要理由,来做没有道理的事,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切。”小丫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又故弄玄虚。”
“打一个赌吗?”乞丐促狭的笑了“你错过的人会在下一个路口出现。”
“就像小楼会把那颗眼睛买回去一样吗?”小丫头摆摆手,转身离开了,她身后,美杜莎的身形从黑暗中浮现出来,轻轻的叫了声“大人,你又叫醒了我一次。”
乞丐笑着把玩着一颗蓝色的眼睛形状的石头,他看着美杜莎那双蓝色的眼睛,轻声的说“这双蓝色的眸子,每次看都是这么漂亮呢。”
美杜莎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轻轻的问道“大人,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跟着你吗?”
“因为我把你从石像变了回来吗?”乞丐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说。
“才不是。”美杜莎像小孩子一样撒娇道“只因为所有不会被我石化的强大存在中,只有你在说话时看着我的眼睛。”
乞丐愣在当场,美杜莎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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