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从地铁口走出来,抬脚踢飞了一块小石子,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
“怎么了?”乞丐看着她气得不行,便拦住他问。
“气死我了!”小丫头怒发冲冠“我真是好心都喂了狗了,昨天平安夜,我特么好心送人家个苹果,结果今天早上在垃圾箱里看见了。”
“也许他不爱吃苹果。”乞丐淡淡一笑,却是不以为意。
“哪有,他只是嫌弃罢了,他家里有钱,平时只吃日本进口的陆奥苹果。”小丫头忿忿不平的说“咱么吃的十多块钱一斤的人家根本不稀罕。”
“那就不给他,总有稀罕的人。”乞丐笑了“十多块钱一斤的苹果已经不错了。”
“可不,算你说对了。”小丫头听了之后似乎更加不爽,鼓着腮帮子说:“还真有喜欢的,我给了那女的一个苹果,竟然还嫌少,又自己拿了一个,真是穷疯了,我有心说她两句,但她在单位是出了名的老实人,要是说她,怕别人说我刻薄,所以只能忍着,气死我了。”
“弃之如敝履的,你恨他刻薄,想要多拿的,你又嫌寒酸,这却是你的偏见了。”乞丐微微笑着“这世间事浩瀚如海,凡人难得窥其全貌,只能偏执一端,那富家子弟终日锦衣玉食,你拿苹果来送,只当是垃圾一般,自然嫌弃;那贫寒女子难得吃些时令果子,见了苹果,便当时珍馐美味,必定贪婪,这却是他们的偏见了,世人都在偏见之中,自然难得圆满,抛开了他们所处的环境,其实苹果只是个苹果而已。”
“你个要饭的,话还真多。”小丫头撇了撇嘴“讲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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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亲债主又名怨亲债主一词在《大般涅槃经》中出现,这个词是密藏,故不外显。从修行阶段,俗谛来讲,有冤亲债主,从圣义谛,了义来讲,佛陀于后面开示,如来实无怨、亲之分,它用于现实中解释不了的现象,为因果不明之处,冤亲债主必为未投胎者。
冤亲债主:关于偏见
第三十四世,你是书生,我是弃妇,执念化成了冤亲
回家的路不像去长安的路越来越平坦,离自己故乡越近,山路就越曲折,让人往往会有种错觉,似乎这最近的一段路最是曲折,比你这一生走过的路都要长。
所谓近乡情怯,便是如此。
所以赵赫的脚步便慢了下来,他的家世不像他的名字一样显赫,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户,一辈子过惯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住在这穷乡僻壤的小山村里,没见过什么世面,当年村子里闹饥荒,连病带饿,却是没熬住,早就不在了,他这番回来,一来是想和妻子拜祭一番,二来是选一处风水宝地将二老的遗骨迁了,风风光光的大葬一场。
当年他离开家的时候,算得上不辞而别,没想过有一天会在回来,更没想到有一日会衣锦还乡,但人生的际遇,却是像天边的云一样多变,脚下的路虽然还和当年一样,但他却已不是从前的他了,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落拓的连一碗阳春面也吃不起的穷汉,而是一方太守,当朝从四品的大员,却是如梦似幻,今非昔比,不过他此次回乡,一未穿官袍,二不骑骏马,三不带随从,只是扮作寻常的商人,和妻子两人一起行走,并非怕惊扰了地方,倒是有自己的打算,一来怕地方的穷亲戚知道自己是官,便拿那鸡毛蒜皮的琐事相求,麻烦得紧,若是答应,便没完没了,若不答应,又显得自己小气,坏了情分,二来怕带了随从回家省亲,那些下人们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便失了敬畏,难免四处嚼舌根,传出去坏了自己的名声,所以只能苦了自己这双脚,所幸那妻子玉娘虽然出身高贵,自幼娇生惯养,却是个知道轻重的,虽然不愿,却也依了他,随他来拜祭公婆,只是一路上那张嘴却没闲着,尽是捡些刻薄的话来说,他只好一路陪着笑脸,哄这小姑奶奶开心。那大小姐身娇肉贵,出门都是用轿子抬着,哪里走过这么多路?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是喊累,便是喊饿,愣是把这一个时辰的路走上了大半天,饶是他轻车熟路,奈何带着这个拖油瓶,也只能一步一步的往前挪。此刻眼看着翻过前面的一个山坡便到了自家村子,虽然路稍微陡了点,但他却是无碍,只是那婆娘却又唤起累来,说什么不肯往前走,眼看着天色将晚,赵赫却是有些急切起来,又发不得做,只是拿好话来哄,直说的口干舌燥,那婆娘却是无动于衷,正无可奈何间,那婆娘却自己站了起来。
原来她却是饿了。
两人没带得什么干粮,不过赵赫面露喜色,他却是记得只需翻过了这山头,便有一家面馆,便劝那婆娘随自己再走上一阵,到那面馆吃点热的,再好好休息一番。那婆娘却是不信,原来她却是知道他早已离家十多载,却是不信他能记得清楚,再说那一见面馆也未必开得了十七八年,但架不住他好说歹说,肚子又着实饿的紧,便也将信将疑的又跟着他走起来,她一步三停,眼看着金乌西坠,才到了山顶,两人借着夕阳的余晖向下看去,果然看见半山腰有一间木屋,远远的看到竖起的旗杆上挂着一面旗,上面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面”字。
他果然没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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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离目标越近,人确实越容易放弃。那女人见到那面馆,心中一松,便觉全身都软了,浑身再无一点力气,一步也不肯走,赵赫知道她是真的累了,有心背她下山,但自己也走了不少路,此刻也是真的乏了,便也坐了下来,就在这山顶上歇上一歇,才刚刚坐定,便听见半山腰里传来一声猫叫,不由得一阵厌恶,原来他最是厌恶那扁毛畜生,听到猫叫,便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他本以为那猫儿叫上两声便会停下,谁知道那猫儿叫得一声紧似一声,他便忍不住皱起了眉,此时北风仍劲,东风未至,春天还没有来呢,那些着急的猫儿就开始叫了。
他这边烦躁不堪,玉娘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她站了起来,口中唤了声:“狸奴”,却是比和他说话时不知温柔多少,她此时也不顾疲累便向前走,却是循着声音去寻那猫儿。
他讨厌猫,但她喜欢。家里的宅子里养了许多猫,黄的、白的、黑的、花的都有,那些猫讨厌的紧,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规矩,闯进屋子里打破碗筷争抢食物是寻常的事情,到了春天,还要变本加厉,也不分黑天白天整日里乌鲁乌鲁的叫唤,惹得人不得清净,若是稍微伺候的差了些,还要炸着毛发脾气,这些猫却是无法无天,便是他这五品的大员,也被它们在脸上挠出过许多血印来,但他却不敢发怒,只因那些猫儿时她的心头肉,而他只是她的丈夫。
在这个家里,猫儿比他的地位还要高些。那玉娘更是他万万不敢得罪的,且不说她爹乃是当朝二品,官职不知比他高了多少,便是他这顶官帽子,也是人家赏赐的。那年家乡大旱,颗粒无收,他无奈落拓江湖,一路逃荒到了长安,无分文傍身,亦无一技之长,若不是机缘巧合,恐怕难有立足之地,只因他本是普通的农户出身,既无蛮力,又不识字,离了田地,便一无是处,读不了书,务不了工,眼看着就要饿死街头,便也顾不得许多,把心一横,便想舍了这良人的身份,到大户人家去做仆役,便是入了贱籍,也好过饿死街头,他却是时来运转,胡乱着了一户人家去问,谁成想却找到了辅国大将军周德举的府上,那辅国大将军原是军中骁将,曾随太宗皇帝征战多年,如今年龄大了,便卸了实职,在家休养,本来甚少见人,今日也不知哪里来了兴致,到院子里来走,正瞧见赵赫,一见之下,便惊为天人,原来这赵赫虽然出身低微,偏生相貌异于常人,却是生的周正,要知这寻常人相貌五官,乍看之下虽然匀称,仔细再看却略有不同,左右两边总是略有不同,或是左眼大些,或是右边鼻子高些,并不相同,要再是细看,那肌肤的纹理颜色,更是参差不齐,便是那些有名的美女,也是如此。这世间的事物,本是无此,往往乍见之下很美丽,越细看,就越露出瑕疵和丑陋来,但赵赫却是天生异秉,上下左右,无论怎么看,都是周周正正,便是凑近了观看,也是一样。
这却是不简单了,寻常人看不出来,但那周德举阅人何止千万,却从未见过生得这般的人,自然知道稀奇,又仔细再看,越发觉得喜爱,只觉得这人生得这般周正,定然是一身正气,纯朴本分之人,这却是他以貌取人了,但这也是人之常情,便是帝王圣贤,也不能免俗,当下便拉着他的手,好生询问,知道他竟然要舍了良人的身份,甘为贱籍,不由怒道:“似你这般人才,怎的如此自弃!”
这话却是说得没头没脑,当时却是弄懵了赵赫,他自家人知自家事,知道自己一无文章,二无武功,当真算不得什么人才,一时不知道如此作答,又听到那老人接着说道:“老夫一生,最恨埋没人才,却看不得你如此糟蹋自己,一会儿你去账房支二十两银子,就当老夫赠给你的盘缠,且在这长安城里住下来好生温书,等一月之后边去参加科举,得个功名,也好为国效力。”然后便叫来下人取了银子,亲手递到赵赫手中,又拉着他的手,细细问了姓名来历,这才作罢。
那赵赫本是农户出身,一辈子花过的银钱虽然远超区区二十两,但却哪里一下子见过这么多的银子?这却是天上砸下来的馅饼,那明晃晃的银子反射的光晃得他花了眼,拿在手里,只觉得从心里往外欢喜起来,他却是没想过去参加什么劳什子的科举,只想用这些银子做些买卖,好歹有个营生,不过这话他却没和那老者说,只是道了谢。
他却是知道,说了这话,这二十两银子,怕是要被收回去的。
那了银钱,他便在这长安城里走动,东市和西市都看了个遍,却不知用这些钱来做些什么,那些生意他一来不熟,而来也没有门道,踟蹰了半晌,腹中便觉空虚,就随便找了家酒楼吃饭,说来也巧,旁边一桌正是一群来考试的学子,喝了几杯酒,便在那里天南地北的胡吹,说的那功名犹如探囊取物一般,兴起时还做了几句诗,只听得赵赫暗暗发笑,似这般的歪诗,自己在田间地垄不知做得多少,他却是无知者无畏,不知道这几人原是不学无术的纨绔,还以为这般人都能得了功名,想来那科举定然简单,又想到那老者说过的话,便觉也有几分道理,也许自己真的是个人才,有些飘飘然得意,心思便活了起来,心想若是做个营生,这一辈子熬到老死,也不过是个小商小贩,哪里比得上做官光宗耀祖,一时间豪情澎湃,竟然打定了决心要取功名,转身找了间客房住下来,一心只等那科举之日。
须知人心最是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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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科举之日,赵赫看着那考卷,却傻了眼。那满纸的字他竟然不曾认得一个,原来他虽然不是目不识丁,但除了自己的名字,也认识不了几个大字,都是些最基本的土语,这还是跟他原先老家的婆娘学来的,哪里看得懂什么诗书经史,憋了半晌,不知如何下笔,只是写了自己的名字,便交了白卷,他此时却是追悔莫及,心中暗暗骂自己不该不自量力的痴心妄想,贪图什么富贵,这些日子自己坐吃山空,那二十两银子早已所剩无几,不要说做什么营生,却是连住宿的钱也顶不了几日,一时间心如死灰,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便破罐子破摔,索性在客栈赖着,终日借酒消愁,心中却是打定了主意,到时候缓还不上钱,大不了被贬为贱民,任人差遣就是,好歹能活下去。
他在这里浑浑噩噩,却不知道朝堂上竟风云变幻,原来这一科的学子,大都是不学无术之辈,交上来的卷子千奇百怪,有的胡言乱语,竟将那淫词浪曲都写了上来,有的答非所问,生搬硬套,有的引经据典,却都是歪的,还有那抄袭舞弊,托人说话的,种种种种,搞得考官头也大了,有心如实来评判,却怕这一科一个中的也没有,圣上不喜,但若是硬在错字里拔大个,却又失了士人本色,良心不安,却是难于取舍,正两难间,突然看到一张白卷,上面只写了名字,满腔的邪火便有了出口,不由暴跳如雷,忍不住大骂一声:“好竖子!”,却是暗暗下了决心,明天上朝拼着惹圣上生气,也要如实禀报,给这些不学无术的匹夫点颜色看看。
次日朝堂之上,他果然远远本本将这事说了一遍,皇上也是震怒,登时便拍了桌子,说来也巧,那周德举不问国事已久,偏偏今日上了朝,一听之下,也是暴跳如雷,直呼那竖子藐视朝廷,视科举与儿戏,必须严惩,又问那考生的名字,那考官值得达到,却是江阴举子赵赫。
周德举听了之后,却是一怔,然后便默然不语,又听得皇上问道:“这竖子确实可恶,应当从重处置才是,众爱卿还有什么事情要启奏的吗?”
不料周德举又站了出来“陛下,老臣还有一事,刚刚左右思量,突然觉得赵赫这学子,不但不该严惩,反而是我大唐的人才,臣愿为其举荐。”
此言一出,满庭哗然,就连皇上也微微皱眉,冷声问道:“你刚刚说这赵赫藐视朝廷,知道了他的名字之后,却又来举荐,莫不是与他有私不成?”
这却是冤枉了他,周德举刚听到有考生交白卷时,确是气愤不已,但听得赵赫的名字,便深思起来,那赵赫相貌忠厚,不是藐视朝廷的人,他这般做,定是有自己的想法,转念间他便想通了,不禁对赵赫更加欣赏,这却是他自作多情了,人若是喜欢一个人,有时候是没道理的,但是他总有道理跟别人讲,听到皇帝来问,也不慌张,施施然道:“老臣的确曾与这赵赫有一面之缘,却是并无私交,那孩子忠厚老实,不是桀骜之人。陛下,圣人尝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那一众考生,不学无术,却又心存侥幸,投机取巧,不是抄袭舞弊,就是抖机灵卖关子,只有这赵赫坦坦荡荡,可谓一个诚字,岂不是正人君子的典范吗?陛下曾说,明君无弃士。世间焉有完人,用人如器,舍短取长,这赵赫虽无文采武功,但却踏实正直,老实本分,岂不是牧守一方的肱骨之臣吗?”
这话说得在理,皇上也深以为然,群臣也纷纷附和,必经一次科举连一个人才也选不出来是件有辱国体的事,于是交了白卷的赵赫竟然稀里糊涂的成了头名状元,又稀里糊涂的被带到宫中面圣,皇上见了他的相貌,也是称奇,不仅赞叹世间竟有生的如此周正之人,越看越是顺眼,龙颜大悦,便封他了个官做,那赵赫自家人知自家事,知道自己是个没本事的,生怕露了怯,做起事来自然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虽然无功,但也无过,官声竟然不错,便是那些四处嚼舌的言官,也不曾说过他半句坏话,让周德举老怀大慰,暗道自己果然没看走眼,这年轻人却果然是个老实的,便生了提携之心,四处为他奔走说项,使了不少力,几年不到,竟然让他做到太守之位,得以主政一方,赵赫自然千恩万谢,频频走动,那周德举本来对他便有好感,又见他知恩图报,更加满意,待他便如门生一般,便连女儿也嫁给了他,那女子嫌他没什么文采,年纪又大,一开始是不愿意的,但奈何父母之命不可违,虽然不悦,也只能从命,赵赫知道自己却是高攀了人家,又仰仗周德举,自然曲意逢迎,对这新婚妻子百依百顺,曲意逢迎,好言好语、好饭好菜,直哄得那小娘子飘飘然起来,只觉得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父亲看人却是更准一些,这人又老又无才华,却难得忠厚老实,待自己又好,比那些每日喝得烂醉,整天呼朋唤友吟诗作对的酸文人强得多了。须知女人成家之前,总是做些不切实际的美梦,梦里全是那些风流倜傥的书生,等嫁人之后,才知道那些当年自己向往的风流,都会变成平凡日子里的眼泪,你当初喜欢的一切都会成为你之后厌恶的所有,昨日是,今日非,是是非非,又岂是那么容易分得清的?若是有贵人点拨,便会少吃些苦,若是没有,便只靠运气了。玉娘便是那个有运气的,赵赫娶了她之后,愈发的老实本分了,应酬酒局,一概不去,每日里忙完了公务,便回家里陪老婆,什么教坊酒肆,一律不去,日子久了,那些官员百姓竟然给他起了个“老实太守”的绰号来。
不过他现在却不喜欢别人说他老实了。因为但凡没本事的人,大多是老实的,他们并无一技之长在身,只能老实才能活下去,却并非是不想不老实,只是不敢罢了,他们没什么能耐,就只会扮可怜,受了欺负,便耍起无赖来,稍微受了点委屈,便会给人扣上顶恃强凌弱的帽子,似乎天下的道理都在自己的这一边,若是让他们稍微得势,老实人便不老实起来,就像现在的赵赫一样,听到别人叫自己老实人的时候,总觉得他们在嘲讽自己,于是便寻了个罪名,把那些公然说自己是“老实太守”的人统统抓了起来杀了。
老实人一旦见了血,比那些杀人如麻的凶徒更加肆无忌惮,只因平时他们忍的久了,心里堆积了太多的戾气,一朝翻身,便一发不可收拾,再没什么禁忌,心里更是不会有丝毫愧疚之情。
他们只和比自己强的人老实,比如当朝二品辅国大将军周德举和他的女儿,比如大明宫里的皇亲国戚,都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只要老老实实的遂了他们的意,便有自己的好处,自己的官职财富,都是他们赏来的,只需他们觉得自己老实,就算没什么本事,也朝阳风生水起,至于那些绕舌头的小吏和百姓们,要是说自己老实,便是瞧不起自己了,必须好好的教训一翻才行。
十几个人丢了脑袋,自然人人自危,却是没人再敢提起“老实太守”这四个字,纷纷称颂赵太守洁身自好,乃是官场典范。赵赫微微一笑,也不多话,依旧每日处理完公务便回家陪妻子,这事儿他却是没跟妻子说起半个字,但玉娘却隐隐发现那些下属官员对自家丈夫多了些敬畏,问他原因,他只是笑着打哈哈,说可能是自己当官久了,自然就有了些官威,这本是随口应付的话,但妻子便信了。她虽然娇生惯养,这一点却是最好,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是信的。
这便是老实人的好处了,在她面前,他永远是老实本分的,就算是他在说谎,她也只当是真的,想到这儿他又看了眼正欢快的往前走着的玉娘,突然觉得她顺眼了许多,她虽然从小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惯得不成样子,不像寻常女子一般贤良淑德、相夫教子,但也没有什么大过,她出身高贵,年轻貌美,又是读过书的,跟了自己却是委屈了,想到这儿,心中便一阵温柔来,柔声说道:“玉娘,却是慢些走,小些跌到。”
谁知她却不领情,回头对他吼道“你还在那里慢吞吞的做什么!再不快走,那狸儿却要跑到山上去了。”
赵赫却也不恼,只是宠溺的说:“一只野猫,跑了便跑了,等咱们回去,寻个波斯商人来,那波斯猫儿你要多少便买多少,却是比那野猫漂亮得多。”
“你懂得什么。”玉娘白了他一眼,却是停住了脚步“那波斯猫虽然漂亮,却是被养的傻了的,怎么比得上野生的狸儿灵动,我就要这只猫。”
“都依你,都依你。”赵赫见她停下等他,心中一喜,便紧走了几步,屁颠颠跟了上去,两人紧赶慢赶,却见那猫回头叫了两声,纵身一跃,便钻进那家面馆里去了,赵赫心中一喜,他还愁着要如何抓住那野猫,却不成想这猫竟然是那家人养的,却是正中下怀,便对玉娘说道:“娘子,你看那猫却是进了店里,正好你我也腹中饥饿,不如先吃些东西,再做打算。”
玉娘本来也是又累又饿,此时那猫不见了踪影,失了刚刚那股劲头,便觉全身的力气都没了,也不再多言,便和他一起往店里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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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店里冷冷轻轻的,却是没有半个客人,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正懒洋洋的靠在柜台后面,见有人来,也不出来迎客,只是爱理不理。那玉娘本是骄纵惯了的,哪里遇见过这般冷遇,心下立时便是不喜,又看到那老板蓬头垢面,头也未曾梳过,脸也未曾洗过,满脸的尘土混在皱纹里,邋邋遢遢,更是生厌,便把脸别开不看她,往那店面里面去瞧,只见屋子里冷冷轻轻,只摆了四五张长条桌子,上面还有层厚厚的油垢,连擦也未曾擦得,黑漆漆的让人作呕,便连吃饭的兴致也没了一半,刚想着要走,却见赵赫已经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便忿忿然道:“这么破的店,还真的要在这里吃饭不成?”
“娘子有所不知,这里下山还要有一个时辰,等我们到村里,怕是早过了饭口,那村子里怕是更没有什么吃食,却是不如在这里填饱肚子。”他边说边站起身来,仔细的把对面的长凳擦了擦道“这穷乡僻壤,没什么讲究,都是脏兮兮的,晚上到了家中,怕是还不如这里,却是委屈娘子了。”
他说的合情合理,又情真意切,玉娘便是不悦,却也不好发作,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只是坐下之前,又拿出贴身的手帕擦了十多下,又把那手帕丢了,才搭着一个边坐了下来,生怕沾到了灰尘,赵赫见她的样子,便知他在想些什么,也不再多言,只是对那老板娘说:“且去切些羊肉,再拿一壶酒来。”
谁知那妇人连动也没动,却是爱理不理的答道:“我这里店小,却是没有什么酒肉。”
赵赫微不可查的皱起了眉头,却是心中不悦,他为官日久,平日里哪个见他不是恭恭敬敬,却是有些年没有人敢这般怠慢,但此时一未亮明身份,二来没有随从在侧,不好发作,便耐着性子道:“那有些什么饭菜?”
那妇人翻翻白眼,却是不耐起来,冷声说道:“你这人好生无趣,我那门外的招牌上明明写着好大的一个‘面’字,却来要什么饭菜酒肉?莫不成是不认得字不成?”
赵赫又吃了瘪,打定主意日后回来整治这不开眼的刁民,语气却是更加温和起来“那不知有什么面?”
“你这人却是矫情。”那妇人翻了个白眼“面就是面,我这里今日剩下的不多,却是只够做一碗了,你要吃便吃,不吃便走罢,莫要耽误我打烊。”
赵赫看了眼玉娘,她此时低头不语,却是想到他刚刚说的自己家里还不如这店,心中不快起来,一想到要在脏兮兮的屋子里过一个晚上,她便有些后悔跟他过来,甚至后悔嫁给他了,若不是嫁给了这人,自己好端端的大小姐,定然会说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哪里会有山里种地的公婆?有何必千里迢迢的到这穷乡僻野来祭拜?她这里越想越愁,却是没看见赵赫在看她,连头也不抬一下,赵赫便以为她故意给自己脸子看,便也恼了,心道我虽然出身寒门,但好赖不济现在也是四品的官员,为父母尽孝本是天经地义,你为人妻子随我来也是本分,一路上不停抱怨也就罢了,但我对你曲意逢迎,处处陪着好话,你却在人前落我的面子,越想越恼,本来想离了这店另找地方吃饭,大不了多给村民些银子让他们做些好的,现在却也懒得再废周折,便对那妇人说:“来一碗面。”
那妇人自去后厨忙碌不提,赵赫见那玉娘还是不理他,闲的没趣,便四下打量起来,这一看不要紧,只觉得这店里越看越是熟悉,仔细一看才发现便连桌子的位置都和自己十多年前来的时候一样没有变过,竟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恍惚间竟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食不果腹从村子里逃出来的那个自己,过去十多年的种种富贵,不过是刚刚的一个梦罢了,自己并非是什么太守,还那个认不得几个字的田舍汉,他正在这里胡思乱想,却冷不防那妇人咣的一声把面丢在桌子上,原来却是那碗面好了,却是把他拉回了现实,又抬眼向对面看去,玉娘依旧坐在对面不言不语,也没了刚才的怨气,竟然觉得一阵侥幸,只觉得只要她还在便是天大的好消息,刚才的不快却是烟消云散,便舔着脸赔笑说:“娘子,却莫要饿坏了身子,面好了,将就着吃点吧。”
玉娘本就未曾生气,只是有些自怨自艾,又加上有些饿了,见他唤自己,便抬起头来,见只有一碗面,就皱了皱眉说道:“怎的只有一碗?还是相公先吃吧。”却是还知道谦让。
“却是只剩下一碗面了。”赵赫把面往前推了一推,柔声说道:“娘子吃吧,我却是不饿,一会留些汤汁给我便好。”
玉娘心中一暖,轻轻的点了点头,擦了擦筷子,轻轻的挑了一口来吃,却是皱起了眉头,她这辈子却是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以往在长安城,她只吃过槐叶和面的冷淘,上面撒些葱叶,冰冰凉凉,甚是好吃,却哪里吃过这般黑漆漆粗面煮成的片汤,当下便放了下来,又不好说些什么,便又将那碗面轻轻的推了回去,轻声说道:“我却是有些饿过劲了,还是相公吃吧。”
这却是给他留了面子,赵赫心里清楚她却是吃不了这粗面,也不点破,便将那碗面接了过来,低头一看,却是一怔,那碗里胡乱盛着些黑漆漆的面条,泡在半碗清汤清水里,上面细细的洒了些绿色的葱末,却是和自己十多年前吃过的那碗一模一样。
一碗面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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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身高贵,自然没吃过这样粗糙的东西,当年我逃荒的时候,便是这样的一碗面也吃不上,你却是不知道挨饿的滋味,人若是饿的急了,不要说这黑面条,便是草根树皮,也是好的。”他边说夹起一大口放进嘴里,当时便皱起了眉头,原来这面条却再不复当年的味道,当年他吃的时候,只觉得唇齿生香,恨不能一口连面带汤都吞下去,如今却觉得犹如猪食一般,不但入口粗糙不堪,还有一股猪毛一样的怪味,直让人作呕,却是难以下咽。他转念一想,随即释然,却不是这面的味道变了,而是自己的感觉变了,十多年前自己来这里吃面的时候,已经三天水米未进,早已饥肠辘辘,就连葱花都觉得是香的,如今自己每日吃得锦衣玉食,便是猪肉都嫌腻不屑吃,肚子油水也足,再吃这面的时候,便觉得如垃圾一般。这也是人之常情,身份地位境遇不同,感受也不尽相同,面还是当年的那碗面,但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了。
他不动声色,却是把那碗面放在了桌子上,压住了玉娘的袖角,又轻轻的对她说:“却是苦了娘子了。”那玉娘猛的听他说话,便不自觉抬起手来,给那袖子一带,那碗面便洒在了地下,玉娘一惊,正要开口道歉,赵赫却摆摆手到“无妨无妨,反正这面也不好吃,只是这下我们却要饿肚子了。”
两人面面相觑,不由相顾一笑,赵赫正要说点什么,但还没等他开口,便见到玉娘的眼睛亮了起来,原来刚刚钻进来的那只猫不知道何时跑了过来,正趴在地上旁若无人的吃那些面条,这畜生身形肥大,竟然丝毫不怕生人,看起来倒是这里的常客,那玉娘一见这猫,便舍了赵赫,俯下身子去逗它,那猫却头也不抬的吃那些面,她不由暗暗称奇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吃面的猫。”
赵赫却是充耳不闻,他此时看见那猫,却是想起了当年的往事,十八年前,那碗面也掉到了地上,也有一只猫过来抢食,这碗面却是改变了他的一生,此刻他却是在想若是那碗面没掉到地上,如今又会如何,但是世界上没有如果,所以他想不出来,一时却陷入了沉默,倒是那妇人没好气的答道“这山里的野猫不比你们城里富贵人家的那些猫儿吃得精致,食性却是杂。”,她却是怪两人打了那碗,颇有些忿忿不平,便拿话来挤兑。
那玉娘却丝毫没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满,只是拿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想要跟她买那猫儿,那妇人有心要那银子,奈何那猫却并非是她养的,只是来觅食的野猫,做不得它的主,想要昧下这钱,却怕这野猫暴躁,万一伤了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反为不美,正在那里踟蹰间,却见那玉娘已经和那猫腻在一处去了,不由暗暗称奇,原来那猫最是野性难寻,平日里便如泼皮无赖一般,若是饿了,便大摇大摆的来找吃的,也不拘什么荤素,这家伙却是凶得紧,店里的食客别说碰它,便是靠近也会被挠上几下,给它伤了好几个人,能像玉娘这般和它亲近的却还是头一回。那妇人啧啧称奇,边把那银子塞进怀里,便不再理会他们,那边赵赫却早回过神来,唤了玉娘几声,谁知玉娘却是丝毫未曾把他放在眼里,也不答话。她自打看到那猫儿,便再也没看过他一眼,只是把他晾在一边,想到自己堂堂四品的大员,在她眼里的地位竟然还没有一只猫重要,心头便起了一阵邪火,又不好对她发作,便将那猫当成了出气筒,一脚向那猫踢去,谁知那猫虽然肥胖,身法却轻灵,只是一跃便避开了他那一脚,转过身来直勾勾的盯着他,全身的毛都立了起来。
赵赫被那猫一盯,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这猫儿生的却是与众不同,身上的毛全是黑的,偏偏脸上的毛是白的,两只绿幽幽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瞳孔却是竖着生的,他看到那瞳孔,突然浑身一颤,却是认出了这畜生来,原来这畜生便是十多年前自己来这里的时候遇见的那只猫,那猫和十多年前他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便是身形毛发眼神也别无二致,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没来由的害怕起来。
这世间有十多年不变样子的店,却没有十八年不变老的猫,这猫原来从始至终都没变过,他再定睛看时,却哪还有什么玉娘,哪还有什么老板娘,眼前却只有那只猫和正伏在地上的妻子,原来自己从来便没有当过什么四品的太守,也从来没有富贵过,这一切只是自己的一个梦罢了。
一梦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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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梦一醒来,赵赫便觉得饿了,刚刚自己带着妻子秦娥从村子出来的时候,已经好几天不曾吃过东西了,今年地里大旱颗粒无收,村里许多人都饿死了,老人和孩子只有等死,年轻力壮的便都逃了出来,去别的地方讨生活,他带着妻子也逃了出来,才出了村子不就,便在半山腰见到有家面馆,他掂了掂藏在怀里的三个铜钱,想到秦娥已经饿得不行,便拉着她的手往里走,虽然那几个钱只够买一碗面,但他心里却是得意的,这闹饥荒的年景,能吃买起面的人本来不多,何况就算能买的起的,也会留着傍身,舍不得拿来买一碗吃了就没了的面,决计不会如他一般大方,他在店内扫视了一圈,发现果然四张桌子都空着,更没有一个食客,不由更是得意,便咧咧的将那三个钱拍在柜台上,对那一脸横肉的老板说:“来一碗面。”
那老板也不答话,只是把钱收了,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在他身上上下打量,看得赵赫心里一阵发毛,顿时没了底气,却是唯唯诺诺的接着说道:“我却是刚刚在家里吃过了。”怕被那老板看穿了底气,正忐忑间,却听到咣的一声,原来面已经好了,被老板放在了桌子上。
在看到那碗清汤寡水的粗面的一瞬间,赵赫只觉得脑袋里一下子空了,只觉得那是世间最美味的东西,有时候饿和馋是分不清的,饿的急了,看到什么能吃的都会流口水。他也不理会别人怎么看自己,只想一口把那碗面连汤带水都吞下去,但想到面黄肌瘦的秦娥,他便只是用力的抽了抽鼻子,深深的吸了几下面的香味之后,便将那面往她面前推过去,口中说道“你吃罢,我待会喝些汤汁便行。”
他却真是心疼自家那婆娘的,谁知秦娥又将那把面推了回来,却要让他先吃,他心中虽然感动,但还是又将那碗面推了回来,两人你推我让了几次,他心中便烦了,重重的将那面放在她面前道:“你快吃罢。”谁知那秦娥也是个执拗的性子,又将那碗面推了回来,他用手一挡,却是没轻没重,那碗面便落在了地上,啪的一声连面带汤洒了一地。
他却是恼了,要不是这女人矫情来回推让,这面也不会掉在地上,现在倒好,这下两人都要饿肚子了,他有心给那婆娘一耳光,才站起来,却听老板说道:“要不要再来一碗?”却是看见那碗面洒了,赵赫囊中羞涩,哪里敢答话,只得怏怏的坐下,低着头看着地上的面,那碗面虽然洒了,但还冒着热气,青绿色的葱花撒落了一地,看起来格外诱人,赵赫忍不住咽了下口水,眼睛盯着那些地上的面不愿挪开,若是此时在家里没有外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蹲下去吃掉在地上的面,偏生此时觉得那老板一直在盯着自己,却是放不下面子去吃掉在地上的东西,但实在耐不住肚子里的馋虫,很快便拿定了主意,什么面子什么的不要也罢,却是先填饱肚子再说,便微微的俯下身子,想要乘着那老板不注意,把那面条捡起来吃,不料刚刚弯下腰去,便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只猫,自顾自的伏在地上吃起那些面来,这猫吃得颇香,也不怕人,看来是已经来这家吃东西吃惯了,在这遍地饥民的灾年,这畜生却生得肥肥大大,令人看着颇为不爽,他赶了几下,那猫只是不走,一口接一口的紧着吃,眼看着好好的一碗面要进了这畜生的肚子,他忍不暗暗怪起自己来,若是早些放下面子,也不至于如此狼狈,有心再去吃那面,又不能和那猫儿争嘴。他自己却是心中还有一些顾忌在,心里却是想吃掉在地上的食物,还有情可原,但若是何畜生一起吃那面,却是连做人都不配了,便是饿死,也万万不能如此。
他这里神人交战,那秦娥却饿的急了,眼见着他半天也不肯去捡那面吃,以为他嫌脏,又觉不吃可惜,她却是饿的急了,也没有那些顾忌,也不顾得满地的灰尘汤汁,竟然趴在地上和那猫抢起面来,呼噜呼噜的吃了不少。赵赫便看见那老板看着自己笑,有些摸不着头脑,低头一看,正看见那秦娥和那猫争食,她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正双手往嘴里呼拉那面,浑然不觉有人在看她,那赵赫直觉一股恶气直冲斗牛而起,心说这女子凭的轻贱,刚刚自己给她吃的时候,只是惺惺作态不肯吃,这会儿却从那畜生嘴里去抢,便如那争食的母狗一般不要脸面,只觉得和她在一起简直瞎了眼,平白辱没了自己,又想到她狗一般卑贱的一个人,自己却把她当成宝贝一般伺候着,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给她享用,自己尚且舍不得,岂不是比狗还要贱?便觉得自己不值起来,越看那女子越觉得厌恶,只想离她远远的,便小声说了句“我去解手。”也不管她听没听到,转身便往外走。
外面大路朝天。
此时早已金乌西坠,星星一颗颗的亮了起来,整个天空却黑了下去,即使是落日的余晖也胜过漫天繁星。赵赫往山上走了一会儿,回头望去,那家面馆和整个村庄都笼罩在黑暗中了。他突然不想在回去了,没有那个贱女人的拖累,天下大可去得。
等吃完了地上的面,抬起头来发现自己不再回来的那个女人会怎么样呢?她会不会害怕的哭泣?还是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抑或随随便便再找个人嫁了?赵赫在黑暗中一个人向前走,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不过很快他便忘掉了这一切,因为从他决定离开的那一刻起,那个女人的一切,已经和他无关了,所以他只是加快了脚步,很快便到了山顶。
这座离村子最近的小山,他却是第一次登顶,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他站在山峰的最高处向下望去,直觉以前自己出不去的那个村子,已经变得无比渺小,恍惚中竟有天地尽在我手的感觉,方才明白了一件事,人是一定要向上爬的,正得意间,却猛地听到一声不合意的猫叫,低头一看,原来刚刚店里的那只猫,竟然跟了出来,正在他脚下低声叫着,这猫害苦了自己,此刻竟然又跟了过来,惹得他怒向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从地上抄起一块石头,便向那猫的石块砸去,说来也怪,那猫方才还伶俐,此刻却仿佛吃多了一样,竟然不躲不闪,给他一下子打在头上,发出了一声凄鸣,躺在地上死了。
赵赫一阵得意,忍不住笑了起来,却是乐极生悲,黑暗中也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下一滑便仰天倒了下去,直觉一阵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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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赫醒来的时候,直觉头上一阵剧痛,睁开眼睛才发现天已经微微亮了起来,自己竟然在这山顶上躺了一夜。
恍惚间他闻到一阵香气,眯起眼睛看去,原来面前竟站着个人,却是昨天的那个妇人,手里还端着一碗面,见他醒了,便轻轻的对他说:“快吃吧。”
原来自己又做梦了。
他自嘲的笑笑,站起身来,脚却碰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看去,却是玉娘,她头上被石块砸的血肉模糊,早已死去多时,那妇人见他皱起了眉头,便不屑的呸了一口道“这畜生却是自作孽,不可活,她还欠我一碗面,现在欠我两碗了 。”却是也不顾他在想些什么,把那碗面递到了他的嘴边,接着说道“我还欠你一碗面呢。”
他勃然大怒,也顾不得是不是在梦中,抬起手来将那碗面打翻,正欲出言呵斥,却见那妇人直直的盯着自己,眼中竟有泪光流转,似乎颇为委屈,再仔细看来,竟然觉得那眉眼皱纹,却都是他熟悉的,还待要看得在清楚一些,太阳却突然升起来了,他看见一道阳光从她背后斜着照过来,射进了他的眼睛,他便看不清她的脸了,那些光占据了他的所有眼球,他只看到了光明。
然后她就不见了。
赵赫低下头去,看到玉娘的尸首还躺在那里,昨夜的回忆一点一点回到脑海中,他怪玉娘只顾着那猫不理自己,负起往外走,玉娘见他动了真怒,便追了出来,两人一路走到了山顶,后面的事情他却是记不清了,但他至少可以确定一点,这一切都不是梦,他是堂堂一方太守,四品大员,躺在地上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当朝二品辅国大将军的女儿。
他杀了她。
那家面馆的从来就没有一个女老板,他突然想起了那个看起来很熟悉的妇人是谁,十八年前,她打翻了他一碗面,然后他丢下她走了,而在那个世道,一个弱女子是无法活下去的。
他杀了她。
那些和你有所牵绊的鬼,总会等着你或是突然回来找你,报恩会报仇。
原来这世间所有的相逢,都是怨憎会。
赵赫却笑了,这人生本就是清秋一梦,也许你在一个梦里死去,就会在另一个梦里醒来,所以逝者不可追,亡者不必忆,只要浑浑噩噩的活下去就好,新人笑也好,旧人哭也好,只要活下去就好;盛世的饿殍也好,乱世的诸侯也好,只要活下去就好;忘恩负义也好,同生共死也好,只要活下去也好,只有活下去的人才有资格做梦,也只有活下去的人才能从偏见里看到真实,那些轰轰烈烈名垂青史的死者,不过是现世苟且偷生的蝼蚁口中的消遣,除了安静的睡去,又能如何?就算是化为厉鬼,也不过是阳光下的一缕青烟罢了。他边这样想着,便转身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到山顶的时候,却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那半山腰上,哪有什么面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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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赫辗转回了长安,跟老将军说了玉娘的死讯,却是告诉他遇见了贼人。周德举虽然悲痛,却也不疑有他,只因知道他是个老实人,以为他决计不会对自己撒谎,老人哭了一场,又勃然大怒,禀明圣上,追封了女儿个诰命夫人,又通过自己的关系,派大军剿匪,一时间那些强人纷纷授首级,便是那些盗贼黑店也不知被灭了多少,总算是为玉娘报了大仇。又派人将她和赵赫父母的尸骨接回长安,寻了处风水宝地好生安葬。那赵赫从此之后却是再为续弦,倒落了个有情有义的名声,那周德举感念他对玉娘一番情义,更是将他视为自己儿子一般栽培,自然官路亨通,一路升迁到从三品,作了上州的太守,权柄愈发重了,待周德举百年之后,他又遣人去那座山上暗中寻访,终于在半山腰挖出了那秦娥的尸骨,几番探查之下,才查出当年的一桩公案来,原来那年大饥,田地里颗粒无收,那山野村夫,便生奸计,有落草为寇的,也有开了黑店的,当年那家面馆,却是其中之一,那老板专门在路上等那逃荒的路人,等他们来吃面,便在面里下好了蒙汗药将其要翻,再等天阴了晒成肉干,慢慢来吃,那日秦娥吃完了地上的面,便被迷倒,成了那人砧板上的肉。后来日子久了,村子里的人饿死的饿死,逃走的逃走,那老板抓不来人吃,慢慢的也饿死了,那家店也就不见了。
赵赫得知消息,也不说话,只是长叹了一声,又着人将那秦娥的尸骨安葬了,从此再也没进过一家面馆,便是那宫中赐下的冷淘,也都赏给了下人。
他终究还是没有吃到那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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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赵赫便是来世的女皇,秦娥便是可也余志吗?”小丫头若有所思“今生你弃我于不顾,来世我还你一箭吗?我看这种因为鸡毛蒜皮小事儿彼此嫌弃的夫妻,还不如来世为了理想而相爱相杀。”
“你着相了。”乞丐笑了“国家、民族、天下、百姓、理想、革命这些看起来大的没边的名词,其实也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若是看不破偏见,便是你手中的那一个苹果,也是天大的事情,所谓一叶障目,便是这个道理。”
小丫头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便对乞丐说道:“所以可也余志所争夺的天下,和秦娥碰倒的那碗面,其实并没有区别是吗?”
“有些时候天下便是一碗面。”乞丐哈哈大笑“从始至终,我和你讲的都是一个故事,只是你看到听到的不一样罢了,不说这个,我送你个苹果吧。”
他说着便把一个苹果丢到了小丫头手里,那苹果又脏又小,换做以前,她一定不肯吃,但没来由的想到乞丐刚才说的“苹果只是个苹果而已”这句话,便鬼使神差的咬了一小口,谁知却直觉得唇齿生香,却是一辈子也没吃过如此好吃的味道。
“这是什么苹果?”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只是个苹果而已。”乞丐笑笑“垃圾箱里捡来的。”
小丫头蹦蹦跳跳的离开了,他身后,一张女子的脸从黑暗中浮现出来,怏怏的说:“明明是瑶池的仙果,大人怎么明珠暗投?”
“你呀,睡了这么多年还是看不清。”乞丐摇了摇头“便是天宫的仙果,在我眼里也只是普通的烂苹果罢了,否则当年那猴子大闹天宫的时候,怎的把那蟠桃当烂桃吃?等西天取经的时候,又为区区一个人参果烦恼?你不在意,便不珍贵,世事皆如此,妖,却是什么都不在意的。”
那女子似有所悟,渐渐消失在黑暗中,乞丐的眼中闪着幽绿的光,微不可查的说道:“可惜我也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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