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鼓着腮从地铁口走了出来,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见到乞丐,便愤愤的说:“气死我啦。”
“怎么了?”乞丐笑着问道,他看出来她的表情并不是真的生气,倒像一只没吃到葡萄的小狐狸一样。
“别提了。”小丫头翻了个白眼“我今天看到个软件,叫什么知乎的,可以在上面提问,然后有专业的人回答,现在特别火。其实我两年前就想到了,还和同学们说过呢,恨死我了,这本来该是我的发明。”
“想到和做到是两码事。”乞丐笑容更盛“你以为他们开发那个软件那么简单啊,你知道后台怎么运作吗?你能邀请到那些专家答题吗?”
小丫头吧嗒吧嗒嘴,不说话了,乞丐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听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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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仙原指神仙被贬入凡间后的一种状态,引申为才情高超、清越脱俗的道家人物,有如自天上被谪居人世的仙人。中国历史人物中,汉朝的东方朔,唐朝的李白、杜甫,宋朝的苏轼等极有才能的文人,都曾被称为谪仙
谪仙:关于崇拜
第二十六世,你是天师,我是尘缘,执念化成了谪仙
魏伯阳一路风尘仆仆,身上的盘缠早已花完。他虽然出身高门贵族,却一向不务正业,不思读书出仕考取功名,一心只痴迷那复食铅汞的炼丹,终日四处游历寻访丹方高人,祖上虽然有些积蓄也渐渐坐吃山空,却未曾学得半点真本事,只是练得些鸡犬吃了登时便死的毒药出来,偶尔招摇撞骗,混些吃喝,终日里饥一顿饱一顿,不过他却是总有说辞,若是吃不上饭,边说是辟谷,不肯丢了面皮。
这次他却是辟谷四五天了。本来他听说那巨鹿有个叫张角的得道高人在中原传道,被称为大贤良师,传下太平清领书一百七十卷,便心生向往,攒了些银子去求道,谁知跋山涉水见到了那人,才知原来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既无神通,也无法力,只不过会些骗人的符水咒语,莫说什么金丹大道,便是法术也不会半分,他失望之下,便信马由缰的游历起来,此时他早已身无分文,更是好几日不曾吃得半粒米,正走投无路间,却发现自己不觉已来到了巴蜀地界,便不由笑出声来,却是天无绝人之路,到了巴蜀,却是不用在辟谷了。
原来这巴蜀之地,却是也有一名得道的高人在此传道。那人姓张名道陵,自称是太上老君的弟子,蜀人皆称其为张天师,入教却是要交上五斗米方可,世人以为坑蒙拐骗之徒,轻之为“五斗米教”,称那张道陵为“米贼”,却是难登大雅之堂,只这个名字,便叫魏伯阳小觑三分,所以虽然久闻其名,却是不曾来寻访,不过此刻这五斗米教却是帮了他的大忙,原来那张道陵创立五斗米道之后,立二十四治,置男女官祭酒,统领三天正法,化民受户,以五斗米为信,又在这蜀中置“靖庐”以为病人思过修善之所,建“义舍”供过往之人食用,只要到了这“义舍”,自己就能填饱肚子了。
眼前便有一处“义舍”。魏伯阳推门进去,便有道童取出簿子来与他写了名字,又取出吃食和清水来与他。魏伯阳吃了些白面饼和牛肉,又喝了些水,直觉身上又有了力气,见那道童正盯着自己一动不动的看,知道他把自己当成了那贪得无厌的混吃混喝之人,不由面皮一红,连忙解释道:“老夫已辟谷七七四十九天,今日开斋,却是腹中空虚得狠。”却是随口拿大话来唬人,他这里做贼心虚,怕那道童追问,便连忙故作高深,把目光挪向别处,正看见墙上挂着的一张画,画上一个人遥遥伸出手虚指远方,正在说着什么,另一人微微俯下身子,似乎在认真的听他说话,整幅画栩栩如生,魏伯阳突然觉得有些熟悉,正想开口去问,那道童却凑过来在耳边说道:“这幅画却是叫做谪仙指路图,说的是张天师得道之前遇到谪仙降世指点迷津的故事,这以后张天师才云游四海求仙访道,终于在北邙山得了传承。”
“那仙人是谁?”魏伯阳听得有趣,便接着问道。谁知那小道童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原来他只是个普通的童子,才入教不久,只是想要拿来炫耀,又哪里知道那谪仙人的法号,一时间面红耳赤,魏伯阳便觉赢回了面子,哈哈大笑的走出门去,他此时酒足饭饱,又志得意满,自然是脚步轻盈,只丢下那小道童在那里懊恼不已。
话说他走了以后,那小童犹自在那里唉声叹气,冷不防有人在身后问道:“为何在此长吁短叹?”回头一看,却正是那祭酒大人,便将刚才在那人面前丢了面子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要去“靖庐”思过,那祭酒大人却宽宏大量,随便说了句“你入教时间尚短,不知道教中的典故也是情有可原,却是无需自责,那人却也是过分了些,要为难一个童子。”边说边拿过本子来看那人的名字,谁知一看之下,竟然瞠目结舌,惊呼道:“唉呀,却是险些错过一段仙缘!”
那童子一头雾水,那祭酒也不和他多说,只是留下了两句话,便匆匆离去,还险些在门槛上绊了一跤,童子却是吃了一惊,那祭酒平日一向风度翩翩,却是从不曾如此慌张过。
不过这孩子此时却是更加懊恼了,那祭酒走得时候留下的连句话,他却是一点也没听懂,只是在口中喃喃念叨着。
“可怜童子稚,不识画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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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魏伯阳一路往成都走来,那五斗米教的信徒便越来越多了,一个个虔诚不已,口中称颂着那张天师的名号,去治所领取天师调配的妙沁符水,据说当年蜀地瘟疫横行,张天师为了济世度人,在鹤鸣山中采来灵药,又以神通加持,制成符水以解百姓之危,喝了之后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却是让百姓们趋之若鹜;另有些更加虔诚的信徒,也不怕麻烦,带着干粮清水,去那鹤鸣山上朝拜,那鹤鸣山乃是张天师得道的道场,山形似鹤、山藏石鹤、山栖仙鹤,因而得名,相传太上老君曾在此传下道统,授《太平洞极经》、《正一盟威二十四品法箓》、三五都功玉印、雌雄斩邪剑等经书法器,然后天师才登青城山会八部鬼帅,伏外道恶魔,诛绝邪伪。令五方八部六天数万鬼神,尽皆降伏,在青城山黄帝坛下盟誓,人处阳间,鬼处幽冥,使六天鬼王囚禁于北阴酆都城,八部鬼帅流放于西域边地。
至此人间方为人间。
所以在那些信众的心目中,张天师便是仙人,鹤鸣山便是仙山,似乎只要上了那座山,见了张天师,便能沾了仙气,从此超凡脱俗一般,魏伯阳却对此嗤之以鼻,这些年他走遍天下,早就知道那些什么洞天福地的传说都是假的,山上没有什么道统传承,也没有什么神仙,那些都是编出来骗人的,所以他便扯住了一个急匆匆赶路的老者说道:“老丈,你却是急着上那鹤鸣山去吗?”
那老者停下脚步,见他是个生面孔,以为他是外地来朝圣的信众,怕他找不到路,便好心道:“正是正是,你也是去仙山朝圣的吧,若是不认得路,正好和小老儿同行。”原来这五斗米教以仁义教化百姓要互敬互爱,诚信不可欺诈,所以虽然是外地之人,亦得善待,不过魏伯阳却并不领情,摇头晃脑的道:“非也非也,我却是来提醒你莫要被人骗了,如今这天下将乱,必生妖孽,却是随便一个人都敢自称是神仙,那神仙在天上待着好好地,为什么要下凡来遭这个罪?这些年我也算走南闯北,也曾到了不少地方,却是未曾见过什么仙山,老丈还是把眼睛擦亮些吧,莫要被人骗了。”
他这却是不厚道了,刚刚吃了人家的饭,填饱了肚子,却来说人家的不是。那老者却是个老实人,见他说张天师的不是,气得面红耳赤,便来辩驳道:“神仙下凡,便是来济世度人的,那张天师便是这样哩。”
“济世救人,为什么还要五斗米?”魏伯阳嘴尖舌利“人家都说那张道陵是个米贼,装神弄鬼骗钱骗物呢?”
那老汉嘴拙,一时辩他不过,便高声嚷嚷道“有人污蔑天师,有人污蔑天师!”
这却是在热油锅里泼进了一碗水,这大路之上,都是五斗米教的信众,听到有人污蔑天师,便纷纷为了上来,他们虽然一向与人为善,却容不得别人污蔑天师大人,此时却是群情激奋,一拥而上将魏伯阳围在中间,目露凶光逼了上来,有几个脾气爆裂的汉子甚至撸起了袖子,似乎要当场给他个好看,魏伯阳此时也后悔起来,他当时只想着逞一时之快,却不成想这五斗米教在巴蜀有如此大的势力,有心说几句软话,却又抹不开面子,有心想要辩驳,却知道和这帮人没什么道理可讲,正进退两年之间,却听见一人悠悠的说:“昔年孔圣人传道,自行束脩以上,未尝无诲。非为利也,盖出乎礼。今日天师传道,取米五斗,非为财也,盖出乎理,所谓道不轻传,若是平白与之,世人又焉知道之可贵,那五斗米不过是个信物罢了,不知我这般解释可否?”
那人所说的却句句在理,令魏伯阳哑口无言,焦躁的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给那人让出一条路来,却是一个一身黑色道袍的道人,那些百姓们见了他,纷纷躬身行礼,只有魏伯阳不知他是本地的祭酒,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众人恼他无礼,又喧哗起来,七嘴八舌的斥责,那黑袍道人却摆了摆手,止住那些百姓,轻声向魏伯阳问道:“可是云牙子仙师当面?”
魏伯阳点了点头,云牙子却是他行走天下时给自己起的别号,知道的人却是不多,没想到在这巴蜀之地竟然还有人认得自己,正觉惊异之间,却见那刚刚还一派仙风道骨的黑袍道人竟施施然跪了下去,口中称道:“天师道祭酒王长,见过仙师法驾。”
百姓们一片哗然,那祭酒在天师道地位崇高,这王长又是张天师的亲传弟子,此刻竟然像刚刚这污蔑过的张天师的人下跪,却是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有性急的忍不住开口说道:“这人刚刚才出言污蔑天师,祭酒大人为何要如此谦卑?岂不是折了我天师道的威风?”
“住口!”那黑衣道人勃然大怒“你可知云牙子仙师是谁吗?他便是那谪仙指路图中的画中仙!仙师大人一举一动皆有深意,当年天师大人尚且蒙他点化,岂是你们凡夫俗子可以轻侮的?”
他这一番呵斥,那些百姓便纷纷惶恐起来,画中仙的故事他们却都听说过,没想到今日就在眼前,自己非但不识,还大大得罪了他,一时间心中畏惧,稀里哗啦的跪了一地。那魏伯阳却是一头雾水,心想自己从未遇到过什么张道陵,又何时曾经点化过他?心里想着八成是这王长认错人了,刚想矢口否认,但眼看着众人黑压压的跪倒了一地,便又飘飘然起来,他却是从没被人这般崇拜过,心里着实得意,想着左右那人说的是自己的别号,便转了念头,微微点了点头道:“五斗米也罢,天师道也罢,不过虚名,世人轻之贱之,与我何干,你们却是差了一个忍字,须知至道不争,争则非道,你自说你话,我自行我道,应如是观。”
众人只觉他说的十分精辟,便是那王长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一时间一片赞美之声不绝于耳,直听得魏伯阳如坠云雾,飘飘欲仙,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的有道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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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颠覆了魏伯阳的认知。
他被天师教的道徒们接到了最近的治所,好生款待。这几日他过得是神仙的日子,每日里吃得是时令果子,山珍海味,穿的是冰蚕丝织就的道袍,出行有十余个道童伺候,鲜花铺地,仪仗随行,风光一时无二,就是那牧守一方的祭酒,也时常来参拜请安,仙师长仙师短的叫个不停。附近的百姓们也时常来参拜,若是他在他们面前露了露面,他们都会开心的不行,仿佛沾染了仙气一般,对自己顶礼膜拜,魏伯阳却是从来没受过如此尊敬,只觉得以前的岁月自己全都白活了,终日困在深山老林之中,炼些劳什子的丹药,怎及这般逍遥自在?这几日他在巴蜀呆的舒服,却是对天师道的印象大为改观,他在中原只听说五斗米教师与那太平道一样,都是一群招摇撞骗之徒,如今亲眼所见才知,这天师道却和那些欺世盗名之辈不同,却是有真本事的,那天师张道陵以一部《老子想尔注》传世,驱邪魔、除淫祭,教化万民,令巴蜀百姓上体天心,存正觉,知廉耻,讲诚信,和睦友爱,短短数年光景,便令巴蜀由妖孽横行民不聊生的蛮荒之地变成了百姓安居乐业的天府之国。
道从此传。
便是魏伯阳也似乎染了些仙气,终日里打坐参禅,开炉炼丹,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练的是些什么东西,但那炉火熊熊,紫气冉冉,香烟缭绕,也颇具声势,让那些前来拜访的人肃然起敬,这几日不仅二十四治的祭酒都来拜见,蜀地内的达官贵族也纷纷前来拜访,他们态度恭敬,带着不菲的礼物,只为了见他一面,听他胡乱说些服气炼丹、修身养性的法子,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但都自觉得了仙家真传,满意而归。魏伯阳的声望在这巴蜀之地日益上升,隐隐和张天师比肩,丹王之名,不胫而走。
但魏伯阳自己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水月镜花而已,自己现在享受的一切,都宛如坐在火山口上的繁华,一旦真相大白与天下,非但眼前的富贵荣华会烟消云散,还会身败名裂、万劫不复。虽然这一开始只是一个误会,但若是误会若是掺杂了名利,就会变成谎言,而谎言被戳破的时候,就是你付出代价的时候,这些道理他全都明白,但还是越陷越深,最初他只想享受一下被人膜拜的感觉,后来慢慢的又想得些金银为自己谋个后路,再后来又舍不得权势地位,不过他终究还是清醒的,一直想着等赚够了钱财,就寻个机会借口云游四海,找个远离天师教的地方逍遥快活,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总有些意外会改变你的安排。
他遇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很美丽的女人。
越漂亮的女人就越麻烦。
这个叫华韵的女人尤其麻烦,只因她不仅漂亮,还很聪明,而聪明的女人往往与众不同,这女人也是一样,她对这世间的钱财权势毫无兴趣,一心只想修道成仙,可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修道的女子,她便退而求其次,一心只想找个得道的高人当自己的夫婿,对家里给许配的富豪权贵们嗤之以鼻,她原本是中意那张天师,奈何张道陵早已婚配,她又不甘心做妾,正失望间,却听说了魏伯阳的传说,心里想着他虽然年老,但便连那张天师也曾受过他的点拨,是传说中的谪仙之人,便暗暗留了心思,每日里变着法的找由子来找魏伯阳论道,魏伯阳见她年轻貌美,心下也是欢喜,便添油加醋的说些玄之又玄的鬼话,再胡乱讲些他游历天下时候听到看到的故事,直唬得她心肝乱颤,眼放金光,把他当成了活神仙,便使出了女人心思,故意穿些单薄的衣衫,有事没事便往他身上靠,那魏伯阳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一时间面红耳赤,□□攻心,也顾不得什么道法神通,便和她火急火燎的成了好事,直觉得阴阳和谐才是天下的至道,又跟那女子说这是丹道中的至高法门内丹之术,自己这是在为她传法,到时候内丹修成,便可一起白日飞升,听得她喜出望外,当场又和他传了几回功,两人却是一回生二回熟,渐入佳境,也不知是你算计了我,还是我忽悠了你,竟然一拍即合,结为了道侣。他如今在巴蜀地位崇高,那女子一家自然是欢天喜地,以为中了头彩,忙里忙外的张罗起婚事,却是大大风光了一场,那蜀地的权贵们来了不少,天师道的教徒们也都来道贺,便是那被奉为神仙的张天师,竟然也派人送来了礼物,一时间轰动了成都城。
如此一来,魏伯阳便在这巴蜀之地落地生根,却是走不了了。或者说,他已经不想走了。
所以他只能继续把这出戏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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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伯阳的每一天无时无刻不再演戏。
在那些慕名而来的百姓面前,他要扮演道貌岸然的有道真仙,说些玄乎其玄的大话,为了这个他把《道德经》《黄帝内经》《周易》读了个烂熟,随口就能说上几句;在妻子华韵面前,又要扮演她的前世姻缘,言语之间,必论因果,便是行那伦敦之事,也要说成是传法双修,不能酣畅淋漓,初始的时候,他还觉得疲累,直觉得自己像个戏子一般,戏演的久了,却越来越入戏,直把自己当成了真的谪仙,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却是越来越自然了。
这世间的戏子,演到最后,大抵都会忘了自己是戏子,以为自己才是真的。那魏伯阳也是如此,初时生涩,一来二去便熟了,坛经论法,打坐炼丹,哪一桩都像模像样,愈发的仙风道骨,心里也渐渐安定下来,如今在这巴蜀之地,哪个不知他是有道的真仙,若是有人说他是假的,恐怕马上就会被当成妖言惑众的骗子打死,这世间就是如此,若是假话比真话更像真话,真话就成了假话,那些被骗了的人非但不会承认自己被骗,反而会和骗子一起攻击那个说真话的人,因为没有人会承认自己的愚蠢。
悟到了这层道理,魏伯阳心里便有了底,连对那张天师的忌惮也少了许多,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原来这世间是没有道的,你说什么是道,什么便是道,你说自己是神仙,自己便是神仙,你越是肆无忌惮口出狂言,那些浑浑噩噩的百姓们变越崇拜你、敬畏你,若是有人说你的不是,不等你自己说话,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像一群忠心护主的狗一样。
你越是夸下海口,便越安全。所以他便和张道陵一样,扯出了太上老君来,只不过他却未曾说自己是太上老君的徒弟,而是说自己是太上老君同时的散修,睹老君聚气成形而得道,辗转三十世修炼至今,合该在这一世飞升,顺便也曾指点过张天师求道,却是隐隐比张天师还要高上几分,然后他又学那张道陵著书立说,把那《黄帝内经》《道德经》《周易》里学来的话揉碎了,再加上些这些年自己胡乱炼丹得来的法子,编出了一本《周易参同契》来,里面的话云山雾罩,模棱两可,便是自己也弄不明白,不过反正那些百姓也看不懂,弄得越玄,越是显得自己高深莫测。
他此时却是明白了“法不轻传”的意思,这世间本就没有道,至于那些骗人的伎俩,当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是把这些愚民当成一盘菜,那吃菜的人越多,自然每个人吃到的就越少。
如今他也是吃菜的人了。
和当初误打误撞留下时不一样,现在便是有人要赶他走,他也不走。人若是尝到了甜头,便不会轻易放下,哪怕明知是危机四伏,也只做看不见听不着,只一心享受着当下的快活,得过且过起来。
正所谓利令智昏,他却是忘了,他吃得是张道陵盘子里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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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参同契》终于写完了。
此书一出,魏伯阳便不再是昨日的魏伯阳了。一个人要是信口开河的胡说,哪怕说的再多,也不过是个江湖方士,但若是把这些胡说的话记录下来,便是开宗立派的大家了。这几日巴蜀之地的修道之士纷纷前来拜访,借那本书来看,他也不敝帚自珍,任他们抄录参阅,但那书晦涩难懂,处处都是什么“黄芽”“父母”“夫妻”之类的隐喻,便是二十四治的祭酒也看得似懂非懂,只叹自己道法低微,看不出这天书真意,又不甘入宝山而空手,便向他请教,魏伯阳也是来者不拒,但有来问者,便细细的解说一番,直说得那些人更加疑惑,不过他们却没敢说出来,只怕被同道笑话,便纷纷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若有所得的说些感谢的话,然后回去闭关参悟。如是者二三之后,不少向道之人从四面八方来登门拜师,他也学那张道陵一般,收了十多个弟子,每日让他们帮忙炼丹烧火,打打下手,也不和他们将什么丹道,只是把他们当下人来使唤,那些弟子也不以为忤,他们来这里本来就是为了和魏真人套套近乎,原本就没指望学到什么炼丹的法子,只想到时候魏伯阳练成了金丹,自己也能混上一颗半颗,到时候也能长生不老,飞升成仙。
世人总爱做不劳而获的白日梦,但魏伯阳恰恰喜欢他们如此,若是他们都像自己一样自己修道炼丹,那自己这个真人便没得耍了,其实选弟子不需要太聪慧,反而是越愚钝的才越听话,让他忙前忙后便忙前忙后,让他捐些钱财便捐些钱财,有的弟子更是被忽悠得连命也不要,就算让他去死,也只当是师傅的考验,魏伯阳最是中意这样的弟子,心里想着若是碰到,便将自己悟道的法门统统传给他,也好让自己流芳百世,不过他虽然教弟子骗人,却不会跟弟子说这是骗人的,否则那弟子若是接受不了,怕是会万念俱灰,还不如让他以为都是真的,才好将自己的道统一直传承下去,哪怕是以讹传讹也无所谓,反正若要骗人,不如先骗了自己,若是自己也骗得了,那就不是骗人,而是传道了,所谓信神有神在,便是这个道理。这几日有一个弟子不错,性情忠厚老实,不像其他的那些心思太重,最难得的是对他言听计从,叫他往东,绝不往西,就算他故意出些难题,总是叫他做最苦最累的活,他也没有半句怨言,更不曾偷奸耍滑。魏伯阳心中颇为满意,暗想着要许他一场富贵,将自己的衣钵传给他。其实他却是存了私心,想要自己偷点懒,让那徒弟去传道,自己像那张道陵一样当起祖师爷逍遥快活。只可惜还没等他给徒弟传经送宝,那天师道的人却找了上来,来的却不是寻常的祭酒之流,而是张道陵的嫡子张衡,传说这张衡已经得了其父真传,乃是天师道下一代的传人,地位在天师道非同小可,此时却一见他便行了个大礼,恭声道:“后辈末学张衡见过魏真人,家父时常念及您,听闻你丹道大成,特派我来道贺,顺便捎来一封书信。”说完便送上几样礼物,却都不是凡品,饶是如今魏伯阳见惯了金银珠宝,却也不由微微动容,原来张道陵送来的四样礼物,却都是法器,却是一把法剑、一件鹤氅、一道神符,一尊丹炉,前三件他见识短浅,不曾识得,但好歹炼了半辈子的丹,却还是识货的,那尊丹炉虽然只有一丈多高,但通体以天外陨铁筑成,格局形制暗合阴阳八卦,周身古朴又隐约有紫气缭绕,显然是上古时的宝物,他若是没认错的话,却是太上老君当年成道时遗落在凡间的“阴阳烘炉”,传说这阴阳炉和老君的八卦炉乃是一对,堪称人间绝品,若是炼丹的人得了,便是天大的福缘,这宝贝若是叫自己得了,不要说是拿出来送人,便是给旁人看一眼,也会心疼上半天。
这张道陵好大的手笔!只此一物,便富可敌国
众弟子不由哗然,只觉得自己师傅好大的威风,便是那张天师也如此尊重,一时间得意忘形起来,魏伯阳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除了那四件宝物,那张衡还送来了一封信,上面却是张道陵龙飞凤舞般的手书“明日子时,鹤鸣山顶与君论道。”
这短短的十二个字,便让魏伯阳如霜打的茄子一样没了兴致,只觉得那四样宝贝都变成了烫手的山芋,留也不是,丢也不是,有心一口回绝,又怕惹恼了那张天师来找自己兴师问罪,有心去赴约,又怕被当面戳穿,一时间进退两难,沉吟起来,猛然间抬头却见那张衡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一时间被激起了血性,想到自己如今声望日隆,又是一派宗师,也未必怕了那张道陵,便淡淡的说了句“且替我谢过张天师的贺礼,明日子时,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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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伯阳上山的时候,已经是月明星稀,不过他这番却是摆足了排场,传了最华丽的法袍,又带了数十个弟子,抬着轿子,打着火把,只把那鹤鸣山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却是隐隐有些与那张道陵争风的意思,只不过越往山上走,心中就越是忐忑,打起了退堂鼓来,若是那张道陵和自己一样只是欺世盗名之辈也就罢了,若是他真是太上老君的徒弟,是那有道的高人,恐怕自己今日便要折在这里,但此时眼看着就要到了天师殿,想要后悔却是晚了,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强自镇定,从轿里走了出来。
那张道陵却是不失礼数,早就在殿门外等候,见他到来,便迎上来寒暄,魏伯阳也抬起头来与他见礼,借着微弱的火光,却是看到了他的面容,忍不住瞠目结舌,待在当场。
这张天师却是他以前认识的。只不过他以前不叫张道陵,叫张陵。想到这他忍不住一阵啼笑皆非,心想这道门的祖师张道陵,原来竟只是个无道的张陵,却真是大大的笑话。这张陵原来和他本是一个村里的邻居,有个绰号叫张二狗。这张二狗却是最坏,从七八岁起便游手好闲,每日里无所事事,也不读书,也不肯务农,只是终日四处闲逛,凡事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稍微大些,便成了乡里的一害,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迷上了游侠,拿着一根木棍终日里上窜下跳,今日里打了老张家的鸡,明日又去撵老王家的狗,搅得鸡飞狗跳,四邻不安,若是有人骂他是流氓,他便会嬉皮笑脸的跟你说:“高祖也是流氓,怎的你还要造反不成?”便噎得人再无话可说。幸好他不知道怎地又迷上了道术,又开始闭门不出起来,也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后来也不知道抽了什么疯,竟然离开村子自己走了,说是要去求仙,从此再没有回来,村里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却是不成想他竟然便成了张天师。想到这儿他便轻松起来,只觉得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既然当年的张二狗如今都能成为张天师,自己当然是如假包换的魏真人了。
他却是忘了自己当年还有个绰号叫魏三磨子。
他甚至突然有些想笑,虽然此刻那张陵穿着千年鹤氅,带着珠玉装饰的道冠,摆出一副有道高人的样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他就会想起当年那个脏兮兮的、上蹿下跳像猴子一样的混小子,虽然尽力绷着,但脸上还是露出了一点笑意来,那张陵便开口问道:“真人何故发笑?”
那魏伯阳才惊觉失态,连忙道“只是今日得见张天师仙颜,不胜欢喜,所以发笑。”
“我们却不是第一次见了。”那张陵笑道,然后微微虚引,和他一起并肩走进大殿,那门便在两人身后关上了,将一众弟子们隔在门外,殿内便只剩下魏伯阳和张道陵二人,两人各自在蒲团上坐下,却是相对一笑。
法不传六耳,这个道理,如今他也明白。两人品着香茶,又胡乱说了些闲话,随便说了些黄老经典,又彼此客套了一番,这才步入正题,那张道陵便与魏伯阳论起道来,魏伯阳自从认出了张道陵是张二狗,心里便将他看轻了不少,认定了他和自己一样也是欺世盗名的骗子,便开口说道:“这世间哪有什么道,这些年我也走了不少地方,却是没有见过什么道,那些所谓的经典,不过是用来骗人的罢了,道是什么样子,谁曾见过?不过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罢了。”
“云牙兄此言差矣。”那张道陵微微一笑“看来你虽然修炼有成,心却还在迷中,所以道就在你眼前,你却认不出来。须知眼见未必为实,耳听也未必是虚,你自己以为是假的,其实未必是假,你自己以为是真的,其实也未必是真。你说天下无道,未曾见过神通,却不懂得道不再经典之中,却在红尘之内,但得道容易,想要带走却难,所以许多人求道一生,最终只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空叹世间无道可得。可你看我天师道治下,万民得以教化,笃守诚信,内外和睦,便如那神国仙境一般,当今之世又有哪个人能做到?这岂不是最大的神通吗?世人都以为道法玄之又玄,其实道就像水,看得到却得不到,有心求之,则竹篮打水,无心行之,则润物无声,便是如此。”
这一番话却是说的是实情,那天师道治下,却如张道陵说的一般犹如人间仙境,魏伯阳一时间哑口无言,却又听到张道陵说道“其实这道理,却是你当年告诉我的,我今日却只是还给你罢了。”见魏伯阳不答话,他便又说道“想来你是记不得了,这也难怪,这本就是一桩旧事,那时我正是懵懂之时,还在迷中,虽然有心求道,但却不得门径,那一日你和我闲谈,你便对我说,这世间却是有一处仙山,只要到了那里,自然便会得道,那时候我才打定决心,收拾了行李去寻那仙山。”
魏伯阳却是想起来了。原来多年以前,当年的张天师还是张二狗,魏真人还是魏三磨子的时候,两个人曾经在一起侃大山,那张二狗在家里闭关看了许多黄老的书,尽是说些自己听不懂的句子,魏伯阳忍不住,便赌气说道:“你说这些东西却是没什么用,人人都读得,却未见一个练成神通长生不老的,我听说这世间有一座仙山,那里面住着神仙,若是能得到神仙指点,那才叫超凡脱俗呢。”
这其实只是一句吹牛皮的玩笑话,但当时张二狗的眼睛却亮了起来,他连夜收拾好行李,去天下寻找仙山了,魏伯阳想到此处,便又问道:“那你到底找到了吗?”
张道陵笑了起来。
“哪有那么简单。”他悠悠的说“当年我离了村子,去了北邙山,在山里修炼了数日,却不曾遇到神仙,于是便又云游天下,走了好多地方,却是未曾找到什么仙山,也没遇到过什么神仙,本来以为这世间没有神仙,万念俱灰之际,却不知怎的走到了鹤鸣山,听到了那一声鹤鸣,我便醒了,我知道我找到仙山了。”
“我若为道,足下便是仙山。”张道陵说“既然找不到仙山,自己建一个便是了。”
魏伯阳浑身一震,心中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但还不等他说话,那张道陵便又悠悠的说道:“云牙兄当年却是如何知道有仙山的?”
魏伯阳怕他看轻,却是不敢说当年自己只是信口胡诌的,于是便扯了个谎道:“却是少年时,有一位道长告诉我的。”
“哦?”张道陵的眼睛亮了起来“那道人是不是穿着一身紫色的道袍,手持浮尘,身披宝剑?”
“正是正是。”魏伯阳哪里见过那个道人,见他如此说,连忙点头顺着他说下去。
“原来如此。”那张道陵便叹了口气“原来点化我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不过是借你的口而已,上一世我本是老君座下的弟子,忽然心生感应,算到要到人间投胎转世,传道说法,教化万民,又怕轮回之中,忘了本来,掐指一算,却是与你有缘,便将那仙山说与你听,只待日后投胎转世之后,再借你之口将我点醒。如今我已悟道,却是该还了你这份人情,再点拨与你,合该你既是吾师,亦是吾徒。”
魏伯阳并不答话,心中却嗤之以鼻,暗道这紫衣道人本来是我编的,你简直是一派胡言,只是静静的看着那张道陵还要说些什么,但那张道陵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又接着说道:“你是不是心里在想那紫衣道人是自己编的,我只是在信口开河?”
“你怎么知道那是你编的?”张道陵突然高声喝到“你怎知你不是忘了?”
“若不是曾经经历,你又怎么编的出来?”他又接着喝道。
“你怎知真是真,假是假?”张道陵近乎是再吼了“你以为你所见所闻,所言所著,都只是自己编出来骗人的吗?你以为那《周易参同契》真的是你能胡编出来的吗?你不过是把你忘记的重新想起来罢了!你以为你炼的那些金丹是能吃死人的毒药,但你又怎知死是死?你以为那四样法器是我送给你的贺礼,但你又怎知那不是物归原主?”
他连喝三声,震得魏伯阳头晕脑胀,心中却有一层隔膜悄然破裂,平日里他以为自己胡编乱造的那些话似乎连成了一条线,他似乎想起了自己亲眼目睹太上老君聚气成形,想起了自己曾经以阴阳烘炉炼成金丹,想起了自己和紫衣道人的对话,恍惚间,他不自觉的对这张道陵行了个敬师的大礼,然后肃然道。
“昨日不知你是你,今日才知我是我。”
张道陵只是微笑,然后魏伯阳也笑了起来,朗声道:“我若得道,金丹只在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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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关于这场论道并无任何传说。
只因当时并无第三个人在场,两人说过什么,已然无从知晓,人们只知道那天之后,张天师便闭了死关,而魏真人回到府中之后闭门不出,用阴阳烘炉炼起了丹药。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炉开丹成,魏伯阳先是喂了自己的白狗吃了一颗,那狗儿吃了倒地便死,弟子们面面相觑,那魏伯阳微微一笑,又拿起了一颗金丹吞下,也倒了下去,众弟子见他死了,顿时哗然,作鸟兽散,便是他那妻子华韵,也丢下他转身便走,只有那名老实的弟子捡起了一枚丹药,吃了之后,也倒在地上死了。
一时间成都城内,皆以魏伯阳为笑柄,以为他是欺世盗名的骗子,更有那激愤的百姓,恨他骗了自己钱财,一把火将他那宅子烧的干干净净。
三日之后,张道陵出关,有弟子说起此事,他却只是摇头苦笑道:“所谓只向同道分高下,不与凡夫论短长,那魏伯阳本是与老君同时的散修,与我道门缘法甚深,我又曾借他之口点化自己,便借口论道指点一二,算起来既是我的师弟,又是我的徒弟,又怎会是那欺世盗名之辈,他这是不欲惊世骇俗,尸解成仙去了,可笑的却是那些弟子,一心成仙得道,可惜金丹就在眼前,竟然不识,却是肉眼凡胎,白白错过了仙缘。”
正说话间,却有弟子来报,一名樵夫捎来了封书信,竟然是那魏真人写来的,原来那魏伯阳成仙以后,便托这樵夫捎来口信,却是感谢那张天师点化之恩,又说张天师数年后亦将功德圆满,白日飞升,邀他来天庭共饮云云。
一时间张天师点化魏伯阳成仙的传说天下皆知,天师道威望更盛,不仅巴蜀之地,天下百姓亦皆信仰崇拜,以为真仙。
只有当日逃走的华韵和那数名弟子竹篮打水一场空,痛失仙缘,悔之晚矣,为天下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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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就是传销吗?”小丫头撇撇嘴“这就是一个讲述如何以讹传讹的故事吧。”
“不是以讹传讹,而是因缘际会。”乞丐笑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想到容易,做到却难,不是有了好点子就能成功。”
“切,你这是变着法的埋汰我。”小丫头翻了个白眼说“所以魏伯阳就是苍玄,张道陵便是赵灿吧,上辈子没坑够,下辈子接着坑呗。”
“这辈子也再坑。”乞丐小声的嘀咕了句,小丫头没听清,只是自顾自的说道:“说实话,我倒觉得那魏伯阳挺执着的,万一他真是成仙了呢?”
“他成不了仙,成妖还差不多。”乞丐笑了“谪仙本来就是妖。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小丫头蹦蹦跳跳的离开了,她身后,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看到乞丐,便忙不迭的说:“大人,借我点你那绿火,我要炼丹。”
“若不是我知道你的底细,还真以为你跟太上老君有什么关系。”乞丐随手丢过去一丝火苗,那老儿如获至宝,连忙用一个小炉子接住,谄媚的说:“太上老君哪有大人的本事,大人的妖火却是比他那三昧真火强得多了,这次我一定炼出一炉子好丹来。”
“你那丹的毒性却是越来越大了。”乞丐嘿嘿一笑,小老儿的眼睛却亮了起来,似乎很满意他的夸奖,然后便隐没在黑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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