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红灯笼孤单挂

第一章:

夏日黄昏,阴阳交际。京师昌平街盘踞着一条“赤龙”,在霞光辉映中覆上一层“金鳞”。

这条送亲队伍由数十人组成,站在高楼上看,街头到巷尾都站不下,还要拐个弯才能容下这条红色的“长龙”。衣着红衣红裤,肩头扛着,手里抬着的箱奁亦是清一色的红木,上头都戴着一朵朵丝缎质地的大红花。

这队伍中充当“龙头”的前导队高高举着鞭炮,散落一地的鞭炮纸如同毯子一般,行过之处铺开,脚下仿佛盛放一朵朵红莲。

程溪坐在稳当的喜轿里,一身凤冠霞帔。

轿子是由朱金木雕制成的,金银、云母等名贵的装饰镶嵌在木雕上,轿子做工精细,雕着麒麟送子等诸多繁杂式样,珠翠、流苏等装点着富丽堂皇、金光耀眼的轿子。

这轿子又叫万工轿,能坐万工轿的只能是明媚正娶的正房,一顶万工轿约莫要几千斤米,凸显出母家显贵的身份。

昌平街的老人孩子都跑出来,鼓乐齐鸣、十里红妆,好不热闹。纷纷探出脑袋,心里感叹着京城已然好久没见过这等阵仗。

“哎呀,上一次这么热闹不还是太尉家的嫡女出嫁?”人群里有人大声嚷嚷,试图掩盖过鞭炮锣鼓声发表高见。

“对啊,那不是七八年前的事咯,现在这个关头,还敢这样嫁女儿,真是不多咯。”来人回应,手里紧紧牵着自家幼童,幼童脸蛋红红,小手捂着耳朵,这比除夕三十夜家家户户的鞭炮声还要热闹!

“看来这程阁老是真疼这唯一的掌上明珠。”

望着这十里红妆,即使是住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地方的大户人家,也不禁啧啧感叹。也算是在天子脚下见识了湖广一带那家财万贯的大富商的气派。

“要真是掌上明珠,又怎会成全这样一门婚事。”围观人群中似乎有知道内情的,趁着人多眼杂,也并不忌讳在大喜之日置喙这对新人。

懂这句话的人自然相视一笑,不懂的人,更是凑一耳朵想打探这背后隐情。

“没准这新娘子不是在笑,而是躲在花轿里抹眼泪。”又引来路人打趣道。

“这位爷儿,此话怎讲?”终于有不知情的人问起。

那人指着一处被鞭炮纸屑盖住的地方:“你看。”

“这是?”顺着手指尖儿方向,一阵微风吹过,掀起一层层红色纸屑,与透亮的大绛红色不同,有一块暗红色若隐若现。

村里大婚时,确是会有一项“杀鸡撒血”的习俗,进门前会选择杀一只鸡,并且要念出四言八句:“鸡翔天,结婚来”,这鲜红的鸡血,也代表着大吉大利。

“怎的?这杀鸡洒血不是常事吗?”那人不解,虽说这是村里习性,在京城里并不多见。

“哈哈哈仁兄还是不知道为好。”来者不想说出意图,只是点到为止。

这仿佛干了几日的血迹,明眼人都知道不是今天现宰的。况且这么大一片污红,这得是只多大的公鸡。

“难道是,前几日京城里当街问斩逃犯留下?”

这个血量,分明就是人血!

“我滴亲娘啊,你们是真不怕大婚之日的忌讳,还是不怕那阎罗?”

这声提醒让之前加入话题的人一齐噤声。忌讳是虚的,但这阎罗是实的。谈到这个名号,大家心有灵犀地感觉后背一阵寒意爬上来。先前欢快的鞭炮声现在一听,让人胆战心惊。

但愿,先前的话,没让有心之人听见。

迎亲队伍在京师最繁华的长康街停下,高举着“回避”、“迎亲”两面牌子的小厮在一处大宅前歇脚。府邸正门上挂着的牌匾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太师府”。牌匾上简单地挂着一朵红花,两侧孤零零地吊着成双成对的大红灯笼。

前头迎亲队伍停下,后头的送亲队伍紧随其后。程溪所坐的万工轿稳稳落下,轿帘被缓缓撩开。从金光闪闪的轿子里伸出一只玉手,纤细的手腕上垂着一只珠光宝气的金镯子,和一只剔透玲珑的玉镯子。

侍女小心翼翼地扶住雍容华贵的手,指点着因盖头看不见前方路的新娘子。

“真好看。”

“你又看不到,怎知好看?”恭候在两旁的小厮插科打诨起新娘子来。

另一边,众人的目光落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新郎身着一袭紫锻官服作为喜袍,官宦子弟根据其颜色可知这是三品以上。玉面新郎一个翻身,熟练地从马上落下。踏着端正的四方步,往太师府走去。

道贺声此起彼伏,新郎只是作揖回礼,脸上无半分喜色。

“宋公子,珠联璧合,白头偕老啊。”

“祝愿金玉良缘,佳偶天成。”

这些假大空的客套话不绝于耳,新郎甚至连嘴角都不愿配合地勾起,淡漠得都比不上前来祝贺的宾客。

太师府内的新婚布置简约明了,在寻常物件上添点几抹红色;宴席布置并非珍馐海味,熟知的宾客都知道这都比不得前几月太师府刚为长孙办的周岁宴。

连新婚的仪式也是尽量从简。这气派与新娘十里长街的热闹,仿佛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宾客们脸上喜笑颜开,坐席间却忍不得交头接耳。

“即使圣上说要厉行节俭之风,倒不至于节俭到这种地步。”

“那可不是嘛,知道的以为是娶亲,不知道以为是……”

太师府上缺什么,都不会缺金银珠宝。把一场喜事办的如此“风光”,看来这太师不太满意这位儿媳妇。

太师与程阁老的这桩亲,是天子定下的。

当今天子不通五谷,但信奉巫蛊,常与国师坐而论道,习得点鸡毛蒜皮的“相面之术”,脑袋一拍,便拆散了两对鸳鸯。

京城都知,这程阁老的女儿程溪自小与太尉之子黎将军是青梅竹马,两家世代交好,两人又两情相悦,只是黎将军常年征战沙场,程溪的婚事迟迟未定,不然程阁老家的门槛都要被提亲的踏烂。

而太师最得意的公子宋言殊,他一母所生的亲姐姐进宫当了贵妃,贵妃的牵线搭桥下,皇帝的小公主自小就说要宋言殊当驸马,这算盘打了十几年,到最后还是落空。

气得小公主知道这消息后,吵着要遁入空门、去当尼姑。太师本来想与皇上“亲上加亲”的美梦也泡汤。

不爱牵线的皇帝偏要当这月老儿,旁人不明白,亦不敢随意揣测。

所以这喜宴上,为难的是宾客,看着皮笑肉不笑的太师,不道喜也不是,道喜就更不是,那不是往太师心口上扎刀子吗?

吉时到了,程溪被送入洞房。宋府的内宅后院大得很,不知拐过多少个弯,侍女带到一处庭院。早已耗费过多精力的程溪一屁股坐在婚床上。宋府的丫鬟嬷嬷欠身退出,房中只剩下程溪和她的陪嫁丫鬟莺歌。

“莺歌,人都出去了?”

“出去了。”

话音未落,程溪便迫不及待地扯下红盖巾,“太重了,太重了。”

程溪艰难地扭动脖颈子,解开盖头后新娘艳丽的妆面宛如一朵盛放的桃花,撩拨赏春人的心。

“小姐急不得,急不得。”莺歌忙摆手制止,这盖头得要新姑爷来掀。

“再不急,这脖子就要被压断了。”程溪只想快点把头上的凤冠卸下来,她今日亲身体验到京城的贵妇人为何头上插满金钗步摇,除了为彰显权势,还是束缚脑袋端正仪态,免得再像未出阁时摇头晃脑,惹人笑话。

“这不是凤冠,这是上刑。”程溪发现不能像扯盖头那样轻易扯下凤冠,踉踉跄跄地挪到梳妆台前。

“呸呸呸,这大喜之日,真不怕犯忌讳。”什么脖子断了,什么上刑,这是一位新妇口中能蹦出的词汇吗?莺歌虽心不情愿,但手上还是忙帮着取下凤冠。

“怎可能不重呢?这顶冠还是夫人当初出嫁时所用,黄金数十两,再加上珠宝翠玉点缀……啧啧啧。”莺歌得意地说道。

看着镜中的美人,平日天天侍奉的莺歌也不禁慌了神,果然都说女子最美那日就是出嫁时。好不容易取下头上的“刑具”后,莺歌才反应过来:“这姑爷还没来,待会掀开盖头,本来加上凤冠十二分的脸,现在只有十分了。”

“你倒别奉承了,要不想明日京城里传遍无头新娘的轶事,就还是赶紧拆下来。而且,你这一口一个姑爷,改口得也忒快了。”程溪打趣道,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被这句打趣成功转移注意力的莺歌,忽视了自家小姐又不避讳的那句“无头新娘”:“那不得早点适应。”

莺歌顺手拿起妆奁内的檀木梳为程溪捋顺发丝:“只是,这太师府的人,都拿眼白看人。真气人!”

想到今日府上一些侍女嬷嬷的态度,莺歌觉得出气不畅。

“那是自然,贵为公主的儿媳,就像那煮熟的鸭子却飞了。这太师心里不快,府里的其他人谁会敢诚心欢迎咱们。”程溪拿出澡豆粉末,用手尖微微一沾。

莺歌立马制止,这澡豆是用来褪去脸上铅华,看来自家小姐是打算直接睡觉了。小姐任性,但自己还想多活几日。

“万万不可啊,小姐贪睡,但今日不同。别急,我去打听一下。”莺歌提溜着裙子出房门,小跑着去打探姑爷消息。

程溪又将澡豆放下,她不是真困了。这强扭的瓜不甜,两人的心思都不在对方身上。他们就是那不搭戏的伶官,被逼上了台子只能走个过场、逢场作戏。

莺歌走后,偌大的婚房静默地死气沉沉。虽今日婚事简约,但屋内摆饰可窥得太师府不俗的家底,比起自家的物件,更是上品中的上品。就连轩窗用料也是珍贵的紫檀木雕和琉璃。程溪此前就听闻过,这太师府建造时长整整四年,完工那日太师为打赏工人仆役,直接把银子倒在院落里任人拾捡。

正在程溪对着这些昂贵桌椅、屏风发呆之时,莺歌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姑爷……姑爷……”莺歌越想说,这气越顺不过来,程溪起身从茶壶里倒了杯水递给她。

“别急,慢慢说。”莺歌还算“稳重”的人,难道是新郎大婚之日被人砍了。程溪心里做出“最好”的打算。

“姑爷……”莺歌猛灌了一口茶,嘴里呼呼几下:“被人请去刑部了。”

程溪心下大惊且小喜:看来不是被砍,而是有人被砍了。刚说完“上刑”,自己这是一语成谶?这比无头新娘的想法还要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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