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程溪瞳孔微张,强压住心头的震惊骇然,用笑容掩饰内心的慌张。
“你不怕吗?”宋言殊知道对方是养在深闺的千金,或许连杀鸡剖鱼都未曾亲眼目睹过,怎能忍受新婚之夜在外头沾染血腥的人。只是当时忙赶着回太师府,杨秋和侍从都提醒过,但他心急便抛之脑后。
还是自己疏忽了。
程溪从袖里摸出一条手绢巾子,微微贴近,想去擦拭宋言殊脸上的血渍。她借着烛光仔细端详,才发现有几点暗红色的血迹尚能擦去,而更多的是褐土色,要用清水才能洗净。
这说明,今晚府狱犯人至少有两人以上,而且审讯时辰不一样。
宋言殊被忽然袭来的香枕沉香乱了心神,他因不讲人情只**理在朝堂树敌众多,待人处物都是多加一层防备,总是习惯性地刻意与人保持距离,免得遇害时来不及反应。但刚刚程溪的靠近,却让他愣在原地许久。
“无妨,方前行事匆忙,忘了清理。”宋言殊缓过神来,知道这血迹干了许久,较难处理。
“我帮你清洗一下吧。”
“不必了,不想冲撞喜气。夫人早点休息。”宋言殊谢绝了好意,往房外走去。
走到门槛处,又顿下脚步,才发觉手里一直握着程溪送的宝奁:“如果你在京城的银楼玉坊有钟意的首饰,可以直接告知掌柜记在我的名上。”
程溪还未反应过来,难道是先前奉承过头,还是自己的举止过于亲昵,看着宋言殊匆匆离去的背影,疑惑不已。
*
第二日起来,程溪起身就见莺歌忙着清点桌上的物件礼品:“小姐,你起了?待会要去给太师和夫人敬茶。”
一个个锦盒摆在桌上,这是程溪还未出阁时继母和嬷嬷们就备好的礼物。继母特意从京师中的贵妇那里打听,摸清了太师府几位夫人的习性和偏好。寻来难得名画孤本、玉雕金钗、香料蜀锦,应有尽有。
“小姐,昨晚姑爷四更天回来的,后来又出门办事去了。今早才在书房歇下。”莺歌昨天听到宋言殊回来的动静,但他在房内并未逗留许久,以为是因为程溪睡下就另寻他处,之后的行踪是莺歌在别处打探到的。
“哦,我知道。”程溪自昨夜宋言殊走后,间间断断地睡了几个浅觉,以至于睡醒后依然精神不振。
“小姐是知道昨夜姑爷回来了?”莺歌在隔间休息,因是小声说话,她并未听到房内两人的具体动静。
“嗯。”
“我还以为小姐睡沉过去了,那姑爷肯定是因去了府狱这种阴气重的地方,为避煞才离开的吧。”莺歌知道那么短的时间两人应该只有交谈,便自动找补,免得让程溪伤心。
“既然他才歇下,那我俩去敬茶吧,早去早回。”程溪在已清点好的基础上,再次核对一遍敬茶时要送的东西。
莺歌心里一千个不同意,要真只有她俩去,就纯是去给人当笑话的,忙劝道特殊情况,赶不上早上的敬茶,等到姑爷醒来赶下午的也行,太师他们会能谅解苦衷。
但程溪确认礼物无误后,已然开始梳妆打扮,吃着昨日杨侍郎送的芸豆卷先填下“五脏庙”。她从莺歌刚才说的行踪里推测,昨夜宋言殊的案子未审完,如果他午后又被叫去刑部,那等不到他的程溪,会因此耽误去敬茶,被人笑话事小,坏了规矩让程家落人口舌事大。
莺歌拗不过自家主子,只能安慰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收了小姐的礼不至于当面嘲讽。
可是莺歌不知道这句话扫射到程溪,一份芸豆卷日后就要卖杨侍郎一个面子,但它是明福斋的芸豆卷!就算是不认识的张侍郎还是李侍郎,她都抵不住这份诱惑。
*
程溪在嬷嬷的指引下,来到富丽堂皇的正院,太师的住处。这处庭院是程溪所住的三倍大,光外头种植的奇珍异草都让程溪大开眼界。开眼界不是因为程溪没见过这些品种,而是惊叹这名花贵草如同野花杂草一般,盛放在各处。
“言殊平日就事务繁忙,又碰巧赶上一件大案。”太师一身绯袍,腰间悬着银鱼袋,眉宇间威严凌人,须髯长至腹部。程溪用余光瞟一眼,绣着仙鹤式样,是一品官员才能穿的绯袍。
“宋大人责任为民、报国有斯,程氏心里甚是钦佩,别无他求。”程溪口是心非地回应太师的场面话,大家都知敬茶宋言殊未到不合礼仪,太师主动提及,算给宋言殊、也是给自己搭个台阶。
程溪按部就班地完成敬茶,又将礼物一一安排给各位夫人太太的侍女。太师也随意寻个理由就先走了。
而太师一走,先前如坐针毡、在太师威严压迫下大气都不敢出的众人,开始叽叽喳喳。
“妹妹生得好生俊俏,竟还有人说比不上懿安公主。”程溪的手被一身着华丽的妇人握住。笑里藏刀的面容,一开口就是大坑。
懿安公主这名头谁人不知,就是那位吵着要嫁给宋言殊的小公主。自己区区阁老之女,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皇帝的嫡公主相提并论。
别说比不上,是根本没法比。
程溪来不及辩驳,话赶话地又有一人开口:“苏夫人一大把年纪,还这么口无遮拦。懿安公主是你能在背后议论的?何况程阁老也是你高攀不起的。”
“都是一家人了,还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姐姐这话就见外咯。”苏夫人回击道,还一直摩挲着程溪的手:“溪儿送的那一对镶金玛瑙串我甚是喜欢,我们这种小门小户出身的,未曾见过这外邦物件。”
苏夫人珠光宝气的打扮,程溪在心里感激继母这礼送到心坎上了。
“这外邦之物又怎样,国外滋养的手串子不适合我们的体质,不养人的。”又有一人站出来揶揄。程溪心里不快,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懂“拿人手短”的道理,硬是瞎诌一番也要薄程溪脸面。
“知道了。让她候着,哪有那么着急。”坐在正座的太师夫人身着反倒素净、墨绿色缎面底子上绣着文殊兰,并无佩戴过多珠宝,但手里捻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让程溪想到昨晚宋言殊手里盘的捻珠。
太师夫人一开口,你一句我一句的局面就结束,厅堂内立刻鸦雀无声。
“太太,已等了一个时辰。”站在太师夫人一旁的嬷嬷悄声回报,声音又恰到好处地控制到堂内的人都能听到。
太师夫人点点头,就这样“无奈”地先行告退。但明眼人都知道太师夫人是礼佛之人素日喜静,府中的事较少过问,哪会有什么要紧的急事。可能是被叽叽喳喳吵的头痛,嬷嬷配合一下就遁走了。
又一尊“大佛”一走,厅堂里的“魑魅魍魉”更没人镇得住。又加上程溪一人来敬茶这个大乐子,和昨日太师的不悦,似乎路过的狗都能过来阴阳怪气程溪两句。
什么太师向来在朝堂上与程阁老意见相左;什么懿安公主从小是宋言殊的玩伴儿,太师比对待亲女儿还疼她;甚至扯上程溪的青梅竹马黎将军,这仗打了两三年还迟迟没有凯旋……
一开始还有人会像之前苏夫人那样互呛,程溪还能看看热闹,后来就单方面“一致对外”。这也就罢了,几位夫人话赶话地绝不让话掉在地上,丝毫不给程溪辩驳的空隙。
莺歌站在一旁气得发抖,但也只能生闷气,面上连白眼都不敢翻。
直到有人说了一句:“程阁老在这当头,十里红妆出尽风头,不愧是两朝重臣。太师厉行节俭没有大操大办,都要避其锋芒哈哈哈”
此话一出,先前如赶集一般热闹的集市,当下无人敢接话。有人的面色瞬间暗淡,心里咒骂着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人直接用眼白提示说话之人林夫人,此言过矣。
方前的明枪暗箭都是小打小闹,程溪可以充耳不闻,但这句话却是直中命门:眼下边疆战事吃紧,各地天灾不断,故而国库空虚,皇帝一面求神问道,一面削减开支用度,三令五申厉行节俭,京师大臣要充当表率、以上效下。程溪的父亲程阁老,大嫁掌上明珠,是明面上违背圣意。如若日后追究起来,被当作杀鸡儆猴的对象就危在旦夕,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怕是太师府也会不得安宁。
不想得罪程阁老的自然不会提,提了的人就要做好当“出头鸟”的准备。
这件事程溪自然深知,但父亲的决定,自然有他的用意。可如今的她,也不知父亲为何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她不知如何解释,这问话也可被解读为程阁老并非清廉之官,圣上都要厉行节俭,还这般铺张浪费,说明是背地里更不知如何招权纳贿、中饱私囊。
但现在大家都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这话题不会被绕开,堂上数双眼睛都看着程溪,等待她的回复。
程溪一时语塞,本想着等到回门时问清父亲缘故,但现在她说多错多,不说或跳过就会成为日后府里之人随意威胁她的话柄。
“近来都察院接到一起检举,扬州布政使林桓涉及贪……”不疾不徐的声音从堂外传来,但所述内容却掷地有声,犹如金石碰撞,闻者心惊。
刚才发难的林夫人第一个蓦然起身,对来人笑脸相迎:“这不是言殊吗,我们在这里候你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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