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层薄荷味的油，灰色地流淌在瘀滞的空气里。

她接着点燃了下一支烟，同时望向在瘦削肩上披挂着浴巾的挚友。

“十二月太冷了，我就不送你了。”

“这里冬天很少出太阳……”京越望着她，橙色的纸袋里装着围巾，还没来得及送给她，“亏我还好心约你泡温泉，但是，一个人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

“你还没找到藤子悦吗？”

“没有，藤老师如果不想让别人找到她的话，找不到的。”

她有些别扭地支起身子，然后笑了起来。

其实她根本没有抽烟的习惯，像是怕京越贸然用问题打乱她复习藤老师的动作，她迅速地将口中的烟雾含化了。

“这个冬天冷到让我想起很久之前了。”

她有些不安地抿着唇，白色的烟嘴便有了粉色的咬痕。

——

2004年。

藤子悦望着面前的护士，经历了三个过程，起初的好言好语到渐渐的不耐，直接快进到最后的怀疑自己。

没有什么比在工作日的采血窗口蹉跎更让人崩溃的。

藤子悦相当佩服面前这位年长的大姐，人家胸牌上也相当自豪地写着“护士长”。

护士长已经哄自己前臂皮肤上那片五彩斑斓半个小时了，后面的长队伍不断有好奇望向这里的，有不少骂声，但探头过来看了一眼，大多数还是自觉转移到另一个窗口。

这一片大纹身，一看就不好惹。

“姑娘，你下次纹身能不能直接纹个进针点啊。”她由衷地感叹着，“反正你这纹的乱七八糟的也看不出来是什么。”

“我觉得挺好看呢……辛苦你了啊姐。”

“你能不能不抽血了啊，我让小护士把你费用给你退了，行不行？”虽然护士长嘴上这样说，还是轻轻用手拍着她的血管，“你说你这干啥，生病啊？”

“咳咳，工作体检。”

“唬我呢，要体检报告的能让这青龙白虎的进去啊。”

藤子悦刚想回答自己是关系户，就看见一旁围观的护士欣喜地笑了：“进去了！”

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个人静静看着血液迅速地充满条码粘贴的试管。

她拿着棉签随便按在某处，本来想说声谢谢，脱口而出却变成了“对不起”。

在医院的门口，穿着白色毛衣的人正收拾着周遭散落的烟头。

“白浩，你如果真的素质高，可以不抽烟。”

“咳，不抽烟就没法呼吸呀……所以怎么样？”

白浩看着藤子悦已经放下来的衣袖，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上还有上次演出沾上的油漆，一双板鞋还算正常，帽衫也还将就，就是一头凌乱红发还没完全被帽兜遮住。

他伸出手，却被她警惕地躲开：“头发散了是吧，我自己来。”她咬着皮筋，含含糊糊地说着：

“刚才人家护士都问我，什么工作能要我这种先锋人士，我还没来得及说自己是关系户呢。”

“啥关系户，你这学历完全属于下嫁那小地方小单位小编制，高材生。”

“行吧，那就不入流小主唱毕业蹉跎几年后，翻身县城高中语文老师！让小孩们看看我颓废的文字功底！”

藤子悦还没兴奋几句，又剧烈地咳了起来，白浩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背。

“所以为什么我得去做检查，只是感冒。”

“因为你是主唱，嗓子是很重要的……别看我，行行行，我不是不让你去探望阿成。”白浩叹着气，“阿成我刚才已经去看过了，你还是别去为好。”

“为什么！”藤子悦赶紧望向四周，才发现两个人一起买的果篮和鲜花都已经不见了。

“他爸妈觉得都是我们的错，不好好听话去玩什么乐队，还有，让我们把医药费付了。”

藤子悦这才注意到他左脸有些发红，再一细看还是个掌印。

“我倒是能结实挨了两下，你嘛……不过也能理解，谁家父母看到孩子年纪轻轻学啥替人出头，把自己搞到脑震荡，手也骨折了，都会这么生气的。还有，他才十六岁。”

藤子悦惊呼：“阿成还没成年，他不是说自己都二十岁了吗？”

白浩摊摊手，拿起了一旁的贝斯，已经被砸得进不去三手市场。

“走吧，这半年我们就好好休息一下，你就去打打工。缺个人也没法演出。”

“谁要他替我出头啊，不过我们不能解散……等一等，医药费我出吧。”藤子悦把背后的挎包提到身前，白浩摆摆手。

“你给不起，五万块，我付了，你慢慢还。”

“哇，伤这么重……”

白浩轻咳一声：“不过，回我老家建设一下山村地区，这笔钱我就给你免了。”

藤子悦眨了眨眼：“我能直接给你五万吗？”

“不能，你还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知不知道现在赚钱很难的，一个月几百都过得滋润得很。”白浩随口扯着，不过他也没说错，按年龄来算，藤子悦的确是毕业没多久，也才二十四。

“都行，你去哪我去哪。”藤子悦无所谓地摇摇手。

白浩听到此话却神色一黯，随后马上又换上了他要笑不笑的招牌表情。

“哦对，你还个女的，那更好了。”白浩郑重地拍了拍她的肩：“回趟我老家，被催婚了。”

“……”

两个人对视着，沉默半天。

藤子悦试探性地问着：“你认真的？”

“我开玩笑的……”

“行吧，不过我不会把头发染成黑的。”藤子悦妥协了，然后她想起早上挑选的那束染了蓝黑色的玫瑰花，方成就喜欢这种俗得没边的朋克配色，还有白浩塞的向日葵。

“我真的不用去亲自道个歉吗？”

“你就当阿成是个成年人吧。”

白浩说着要先处理些老家的事，先回去跟她工作的学校那边打声招呼，办些手续就先开车回去了。

藤子悦一直觉得他算一个有一些靠谱的成年人。

她只能只身前往，已经很久没回过南方，自从高考上了大学就一直在吃喝玩乐式北漂。

对南方，只是不务正业地找民谣唱唱时有个大概的印象，还有很早的童年回忆。

从火车站里解脱出来，她才把脸从围巾里面扯出来一点，低矮的蓝棚房零星散在绿山上，对面就是热闹的菜市场。

周围的人都好奇地望着她，她又把头埋下去了。

据白浩说这里还是类似中心一样的地段，她把行李箱放在一堆菜娄子旁边，犹豫地从兜里摸出两块钱。

穿着蓝红色制服的大姐给了她一张粉色的车票，又给了她3枚硬币。

“车牌就五角，妹儿。”

终点站是一个叫“三十三里”的地方，取名的逻辑也很朴素，每三里便有一站。

她尽量跃过打量的目光，朝灰色和绿色的风景望去，没有高楼，放着瓦蓝色煤气罐的便利店，家家户户红绳上的腊肉和铺前晒着的米，还有一不小心就会摔在草浪里的，高高的路。

唯一一座不太一样的建筑，是铁路旁的一所学校。

她草草掠过之后，就盘算着能不能在不知道算村还是算镇的地方找个稍微热闹一点的地方，太安静了。

安静的时候很容易胡思乱想。

下了站，她提着沉重的行李箱，不知道出于什么打算，还拿上了一把吉他。

她想还好自己不是鼓手。

望着白浩给的地址，她尝试找了几个人问路，但是口音精加工过的吆喝是一句也没听懂。

姑且有了个大概的方向。

她顺着一个大坡往下，前面有一家小超市，估计同时充当着住宅，门口晾晒着雪白的校服，灶台和锅也都在门外，女老板正把盆里的水朝路边倒。

“您好，我买瓶水。”藤子悦打算先识趣地消费一下，然后把手里的纸递给女老板，“请问您知道这儿怎么走吗？”

女老板并未对她感到过多惊奇，随手指了指货架，反而先评价起了纸条。

“你字写得真漂亮，比我儿子写得还好！不过我认不到字，你念给我听嘛。”

“哦，好……红沙镇机械厂三十三里，弄水路，呃，十一号……”

“呀，我还以为哪个，是白校长屋头嘛！”女老板多看了她几眼，“你是他们家亲戚哇，妹儿，还是浩娃娃女朋友哦。”

藤子悦知道这正是一个假扮催婚对象的良好开始，她刚想开口，纸币罐旁边的红色座机忽然铃声大作。

女老板把手上的盆连忙放下，藤子悦把手揣进兜里，环顾着这个干净整洁的小店，该有的似乎都有，电话不过十几秒钟就迅速挂断了。

“……妹儿，白校长家还有点远，要不你等我回来，我得把我娃娃接回来，我喊个摩托载你嘛。”

女老板脱掉两只花袖套，“我马上回来哈，你帮我看到哈店头嘛，钱甩到娄娄头就是。”

没等藤子悦说话，女老板就戴上头盔，在路边随手招呼了摩托车，扬长而去了。

女老板这种态度给了她莫名的安心感，都放心让陌生人来守店，说明这里的民风肯定很好。

于是她坐在行李箱上，望着墙上花开富贵的大闹钟，晚饭点的时候应该能到。

她在包里翻找了一下，红色的mp3和扯成一团的黑色耳机线掉了出来，打发打发时间。

然而，一整张专辑听完，空旷的路上还是没有摩托车回来的声音。

虽然她习惯闭着眼，耳机里还放着吵闹的电子乐，但是音量不调到最大，她还是能有能充当眼睛的听力。

所以……

如果她现在没猜错的话，这个正在货架前倒腾的人，应该是个小偷吧。

带了个帽子，都快戳到自己了，三番五次地来试探自己是不是醒着，又往深处看。

小偷最后假装买零食，拿了一袋饼干，还故意抖了抖，瓷声瓷气地说：“钱我放在这里了。”

但没有听到硬币和纸钞的声音。

其实藤子悦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其实醒着，估计头埋得太低了，这人没看见。

远处很快传来了交谈声。

十分钟后，这小偷又回来了，但这次利落很多，直接就冲着烟柜去，还不知道从哪变成了钥匙，挑玻璃柜里贵的拿。

一袋饼干就算了，烟确实过分了。

小偷速度太快，以至于藤子悦刚做好了抓贼的准备，这人就已经往外冲了。

还好堪堪抓住了这人……

的衣袖。

“趁老板不在，偷东西是吧，”藤子悦努力让自己听上去稳重点，早知道穿个五分袖把纹身露出来吓唬吓唬，不过现在也不迟，她把袖子往上拽了拽：“老板马上回来了，我不知道她报不报警，你偷的可不少啊。”

结果这小偷也不说话，没有反抗一下或者求饶，就默默地把烟扔在了地上。

“……什么意思？”藤子悦感到惊奇。

小偷摇了摇头，她这才发现小偷竟然还戴了口罩，看上去是怕被认出来，然后小偷拽了拽自己的衣袖，她推测这个意思应该是东西已经还给你了。

哑巴？

这时忽然传来了摩托声，藤子悦望去，是一个发型超级夸张的小男生，摩托车也涂装成了鲜艳的荧光黄，标准得十分刻板的鬼火少年，正朝她这望去。

就是这一眼，小偷迅速挣脱了她，并把地上那堆烟一下全揽到怀里，然后迅速坐上摩托车的后座。

甚至开摩托的小哥还挑衅地朝她吹了两个口哨。

“……靠。”

正当她想着是不是又要赔不少的时候，女老板居然也回来了，后面还跟了个瘦瘦高高的男生，三个人一起面面相觑地望着那辆荧光黄。

“看吧，又来了，拿了不少吧。”男生这样说着，头也不回地进了屋，而藤子悦刚想说些什么，女老板拍了拍她：“走吧，妹儿。”

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她还在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偷就走啦？

一阵七扭八弯的乱绕，最终停在了干干净净的小楼前，藤子悦想着塞几十给女老板，还是没收下。

不过女老板也是三步二回头的，看见白浩真的给她开门了，她才离开。

“哇，你居然有不漏风的牛仔裤！”白浩先是肯定了她的穿搭，然后就没有任何准备地将她往客厅推：“爸妈，这是子悦。”

藤子悦第一次端详这两位老人，

两位都已经白发苍苍，看上去颇为和蔼。本来是坐在沙发上，二人立马站了起来：“悦悦，我们都听浩浩说了，来吃饭吧。”

甚至没等到藤子悦把行李箱里塞着的水果和又金又红的保健品，这是她去超市随便挑贵的，看起来没那么智商税买的，想着怎么着也得在见面时撑撑场面。

面前摆着一大桌家常菜，分量也不算太多，四个人吃差不多刚好，她筷子还没碰着碗，三个人就一道给她碗中添菜。

藤子悦本来想着白浩会和他父母关系很不好，但看上去并不是，各自的生活都在讲，只不过三个人的确许久没见了。

明明白浩以前天天说两位老人的坏话。

他也没避讳着，脖颈上的太阳和三角形，耳骨钉眉钉一个不落，以及她这才知道，他演出时老爱穿的针织衫都是他母亲织的，包括几天前的那件白毛衣。

“……所以，你的打算呢？”白浩突然望向她。

“啊？”

“我记得你大学不是读了个什么师范，刚好我爸他学校缺老师。”白浩迅速地吃完碗中的饭，然后望着桌上剩着不多的饭菜，思索了一番：“这个丝瓜不好带，这个卤猪蹄我必须得带走，剩下的妈你看着给我装一盒子，别多了。”

“啊？你要去哪？”

“我明天凌晨的飞机，去国外还有点事。”他迅速打开了藤子悦的行李箱，叠在一起的东西都丢在沙发上，重点是夹层，他仔细数着瓶瓶罐罐的数量，然后用蓝色的垃圾袋一块带走：“你这些药我给你扔了，这半年没有演出，你自己好好呆着。”

“浩浩，垃圾我帮你扔吧。”

“不用爸，饭菜给我就行，这些玩意儿扔楼下我怕狗吃了会死。”白浩早就收拾好了行李，望向呆着的她：“你就在这，好好活到我回来。”

“我跟你一起……”

“你已经长大了。”白浩笑了笑，“不适合跟在我身边了。”

[加油][加油][加油]日更日更，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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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