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心盯着旁边的方武，扶着我回到了座位上。

下晚自习的几分钟前，雾心被喊去了办公室，我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淡淡的灰色世界，勾完了今天最后一个任务。

今天的一天是让我放松的，只要做完了任务，我才觉得自己没有荒废时间，没有浪费生命。

一张纸条如同一架纸飞机飞到了我的桌面上，我茫然地拿起纸条，在四周环视了一圈。

转身在斜后方，方武正朝我微笑。

瞬间情绪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我抽了抽嘴角，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之前我摔跤了，你还给我递纸巾。】

我思索着记忆的来源，可是却没有结果，我的记忆很差，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情，我几乎记不住。

我突然对他感到了一丝抱歉，我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就还给了他。

【好的，谢谢你记得】

他打开纸条朝我笑了笑，我转过身，想单方面把这件事翻篇。

雾心踩着下课铃声走了回来，收拾好书包，我们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犹豫地从包里掏出一个挂件，藏在手心里，笑眯眯地看着雾心：“猜猜哪只手里有礼物？”

“我猜是这只。”她轻轻碰了碰我的左手。

我松开手心，一个橘子皮的挂件出现在我的手心，我笑着抱着她说道：“猜对了。”

这是我们一个星期前画的“霸王”，我怕它们坏掉了我就忘记了这段记忆，所以我把它做成了挂件，把时间定格在了那段记忆里。

墨镜“霸王”和微笑“霸王”在空中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挂在雾心的书包上，笑着说：“现在是你的了。”

我伸出另一只手，轻声说道：“无论你怎么选，都有礼物。”

我把四叶草挂件放在她的手心，轻声说道：“因为我很倒霉，所以我特别害怕传染给你，这片四叶草我找了很久的，希望它能给你带来好运。”

雾心伸出手摸了摸挂件，笑着朝我说道：“我一定会好好珍藏的。”

一架纸飞机划过蓝色的天空，温暖的阳光溢出金色的青春，倾洒在外面每个人的身上。

我看着雾心身上的序号3，淡淡地笑着说：“加油，我会在终点等你的。”

这件事还要从一个星期前说起，分班前的运动会，班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想参加，班主任似乎早已习惯，让我们抽签决定。

就这样，倒霉的我再次抽到了一千五百米。

仿佛晴天霹雳，我坐在座位上习以为常地笑了笑，心里思考着怎样的死法最为体面。

面子的最重要的，我在心里哭着喊道。

“我来帮你跑。”雾心接过我的抽签，直直走向体育委员报名。

我刚刚缓过神来，她已经报好名了。

“你的身体不好，我不想看见你进医院。”雾心捏着我的脸笑着说道。

如果是平常，我肯定会不开心地拉开她的手，但今天她想怎样做我都愿意。这一刻她就是我的天使。

每天晚上雾心都会去操场跑步，我因为要早点回家的原因，不得不兵分两路。

方武看着我一个人回家的身影，立马跟在了我身边。

我忍受着他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心里却根本不想理他一句。

怎样才能解决这个局面呢？

我也不知道。

“所以这里是f（a）……”数学老师指着黑板说道。

话音刚落，班里的一群男生笑嘻嘻地盯着方武笑道：“f(a)，方武，废物……”

一阵笑声从班里响起，像不怀好意的汹涌的潮水，铺天盖地地裹挟着恶意朝方武涌去。

恶意肆意蔓延，化成无数细弱的溪流，缓缓缠绕在我的周围。

大家恶意满满又懵懂无知地望着我。

无人能完整的从这场闹剧里走出来，无人是胜利者。

而我站在风暴的中心，只能默默祈祷着晴天的到来。

雨停吧……就当给我的名字一次机会……

翠绿的草苗褪去颜色，变得有些枯黄。

枪声响起，操场上奔跑的身影就像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溪。

青春就是一条流动的河流，容忍着痛苦与喜悦的发生。我们自以为什么事情都知道，然而那只是青春期特有的狂妄和自负。

三圈半长的距离，我坐在终点处，握着手心里的水瓶。

冷水在我手心里沸腾，我接住了她的身体，却没有接住她的灵魂的重量。

我们笑着倒在了地面。

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后背，轻声问道：“没事吧？”

“没事。”我刚刚想坐起来，她却把我压在身下，轻声说道：“躺一会，累死了。”

她的汗水顺着发梢滴落在我的身上，我对这滴汗有了复杂的情绪。

我心疼她的疲惫，可是我却讨厌她的汗珠，讨厌这种黏腻的感觉。

我拧开水杯，递到她嘴边，轻声说道：“喝点水吧。”

她坐在我身边慢慢喝起了水，直到裁判把我们赶起来，我们才转悠地回到了班级临时据点。

我撑着手思考着自己的情绪，我才理解了自己。

我不仅讨厌别人尴尬又狼狈的场景，我连自己的狼狈与不堪都无法接受，在谴责的道路上，我对自己最为严格。

仿佛春天来了，风景在循序渐进却又迅速地改变。蝴蝶一生只有一双翅膀，而我一天就有一个新思想。

我思考着问题的来源，我想起妈妈对我的严格要求，想到亲戚对我的最高期待，想到爸爸对我勇气欠佳的谴责，想到老师对我失望的表情，想到自己对自己愤怒的痛苦……

青春是痛苦的诗歌，成绩单和身体，青春期最鲜明的症候。

我全力以赴，却一败涂地。

要如何才能容忍这些失败发生？

要如何才能坦然接受时光遗失的痛苦？

“同学，可以加个□□号吗？”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思考，我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方武站在我的面前。

朦朦胧胧的思绪里，我疑惑地望着他。

“大冒险输了，帮帮忙吧！”他朝我做了一个祈求的表情。

我嘴角替他尴尬地抽了抽，轻声说道：“好吧。”

他递给我一支笔，笑着说：“麻烦写一下。”

他把手心递到我的面前，笑着说：“写我手心里就好。”

仿佛第一次认识生物的多样性，我痛苦地闭上眼睛，从书包里整整齐齐撕下一张纸，写下一串号码递给他。

“谢谢你！”他回头望了一眼坐在楼梯顶上朝他笑的一对男同学，几步地跨过台阶，坐到了他们的中间。

“怎么好，还给他□□号，我都没有你的。”雾心凑到我耳边，委屈地说道。

从来没有听到她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测过身朝她暧昧地笑了一下，轻声说道：“我怎么会那么傻。”

“那你能告诉我你真正的□□号吗？”

“求我。”我笑着朝她眨了眨眼睛。

还没等她说话，我在浅绿色的信封纸上写下我的□□号，轻轻地放在她的手心：“算了，我不想让你为难。”

“其实也不难。”她轻轻凑到我耳边，热气卷着我的耳廓：“求求你了。”

我立马闪到旁边，揉了揉通红的耳朵，无措地说道：“你好讨厌！”

我四处看了看，狼狈地跺了跺脚，朝她说道：“我不要理你了。”

我转过身潜入人海里，还没走出几步，手就被她抓在滚烫的手心里：“下次不敢了。”

“我也不想让你为难。”她把我拉到草坪上坐下，轻声说道：“平常你最讨厌人挤人了。”

这件事之后，我知道我的形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觉得自己“吃掉”了我的过去，改变在悄悄发生，至于消化和分配，直到现在还在进行。

日子一天天从日历上撕去，每天都是重复的生活，上课，学习，下课，和雾心一起，时不时退回方武莫名其妙地骚扰，和妈妈打电话报备，某个瞬间想着雨若过得好不好……

最令人头疼的，永远是教室后面贴着的成绩单。

星期天中午放假回家，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感受着这六个小时的假期。

“听说你们马上分科了？”妈妈坐在我身边问道。

“嗯。”

“为什么不和我说？”

“……我知道自己选什么。”

“选什么？”

“……”

“选择权在你的手里，我们会尊重你的选择的。”妈妈伸出手把我的手紧紧握在她的手心。

“文科。”

手被甩开，撞上了桌角，我沉默地哀嚎了一声，无声地把手躲在身后，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我疼得咬紧了牙齿。

“不准选文科！你去学理科，理科将来出路好！”

心里叹了一口气，我轻声说道：“我学不会。”

“学不会就努力学啊！谁一生下来就会的！”

“……”

“我又不欠你什么，你一生下来就欠我的！”妈妈抓着我的头发，对着我说道。

我看着爸爸坐在旁边躺着玩手机的样子，忍不住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那你就杀了我啊！”我崩溃地喊道：“让我去死好了，死了就不欠你了！”

一巴掌打到我脸上，我被凌冽地风刮倒在地，后脑磕在了桌角，发出沉闷的一响，分不清是我骨头的呻吟还是桌角的哭嚎。

“我把你养这么大，花了这么多钱，你说不欠我就不欠我了！”妈妈狠狠地挖了我一眼，坐在沙发上崩溃大哭。

爸爸终于有了动作，他迷茫地坐起身来，手足无措地像个孩子。他坐到妈妈身边拍了拍妈妈的背，无奈地劝道：“算了算了，算了算了。”

“算了算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妈妈捂着脸痛苦的流泪。

可是这是我的一辈子啊！我在心里痛苦地哀嚎着，可当我看着妈妈发丝间的白发，这些痛苦如鲠在喉，却再也无法发声了。

稍微长大些之后，我不再呜呜地哭，而是嘤嘤啜泣。这么多年，在那个与棺材作伴的夜晚，我早已学会了痛苦的爱。

冷漠和恨意都是下意识地清楚会相处很久流露出来的态度。

我趴在地上，手脚像藤蔓植物一样伸长，沿着壁面无限攀缘；妈妈的茎和我的叶子把整个房子覆盖成绿色。

妈妈，我们本是一体的，为什么要互相伤害呢？

暗淡的眼神，劳累的表情，粗糙的双手，堆积着主观和偏见的嘴角，依赖经验同时又被经验束缚，这是我最熟悉的他们。

空气最擅长读懂我们之间的沉默，尽管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因为无话可说，或者无法忍受沉默才随便说几句话，尽管我们总是轻而易举忘记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什么样的话，对对方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

我在这些语言中间常常感到滚烫、疼痛、坐立不安，最后双方只留下了满身伤痕。

妈妈不是合格的母亲，爸爸不是合格的父亲，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孩子……

直到情绪平缓，妈妈拿着碘伏与棉签走到我的身旁，拉着我的手轻轻擦着药，语气生硬又倔强温柔地说：“要不要去看医生？”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这是我们最擅长也最不能安心走过的环节——倔强的和好。

这个环节里包含了太多痛苦，也掺杂着不成熟的爱，这个瞬间，我们都是倔强的小孩。

“还要选文科吗？”妈妈看着我轻声问道。

看着她稍微柔和的表情，我太渴望爱了，所以我忘记了伤疤，躺在了妈妈的怀里，轻声说道：“妈妈你学的文科，成为了语文老师，爸爸也是文科生，也成为了老师，虽然后面为了我们家去做了水电工。”

“你看我们家就是专门学文科的。”我轻声说道：“我还记得爸爸高中数学考了四十多分，妈妈数学考了六十多分，我现在数学考了九十分，但是我是我们班的倒数第一。”

“不过我下次会努力的，我文科是班里的第一名，所以我必须得选文科。”

仿佛只有过去的回忆能让我们家的裂缝重新修补，让我们重新变成和睦的一家人。

妈妈笑着朝爸爸开玩笑道：“你数学还考不过我嘞！”

“那不是我理科思维不好！”爸爸转过身躺着玩手机。

在双方都爱着对方的情况下，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我们家的痛苦的爱，仿佛是潮湿的温水，在寒冷的东风里，说冷便冷，说暖也暖。

我身体的小小的百分之二十，背叛了养育我的百分之八十的期待。妈妈，要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