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村位于南梁与北庆两国的交界之地。
庆丰三年,北庆吞并南梁之时曾有浩荡的军队从白家村经过。
战争后不久,白家村突发疫病。镇子里的大夫担心被传染不敢前来,村民只能听天由命。
此时,一位名叫墨柯的游医来到白家村。他不顾自身安危,奔走各家各户,诊治煎药,不眠不休。不到一个月,白家村的疫病便散了个干净。
那年,云重年仅十一岁。他整日跟在墨柯身后,求他教自己医术。
墨柯拿他没有办法,便将他收做徒弟。之后墨柯才知道,原来云重想学医不仅是因为这次疫病,还因为家中有个体弱多病的哥哥。
某日傍晚,云重跟着墨柯去附近的山上采药回来。他手里研究着一株板蓝根,在墨柯身边一蹦一跳地说着话。
“师傅,你的家在哪里啊?你这么久不回去,家里人不担心吗?”
十一岁的云重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距离白家村最近的镇子——三合镇。他从未离开过家,觉得墨柯在白家村待了这么久,他的家人或许会想念他。
他那个时候读不懂墨柯脸上复杂的神情,只觉得他被一股巨大的悲伤笼罩着。
他跟着墨柯站在半山腰望向白家村所在的方向。春末夏初,西沉的红日巨大,悬挂在村头。红日之下,有袅袅炊烟徐徐升起。
云重本以为墨柯不开心便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了,正要催促他快些回村,却又听墨柯的声音响起,被风吹得很轻。
他说:“天下之大,四海为家。”
云重跟着墨柯学医的这三个月,是他长这么大最老实也最充实的三个月。村子里的玩伴喊他爬树下河,捕鸟摸虾,他统统不去,只腻在墨柯身边。晚上回了家,便拿自己那体弱多病的哥哥练手,给他把脉、开药方。云重甚至想给哥哥施针,但被他爹娘拦下了。
墨柯常夸云重有学医的天赋,也乐得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云重刚学会把脉时,见到谁就拿谁试手,摸摸这个肾气亏损,摸摸那个肺气有虚,他不懂委婉,言辞直白,得罪了村里不少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察觉到哥哥的脉象有异。他担心是自己诊得不准,又害怕自己诊对了,便让墨柯来给哥哥诊脉。
墨柯摸过脉后神情严肃,他问了哥哥几句,未下定论便离开了。云重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他应该是诊对了。
墨柯察觉到自己的小徒弟心情不好,便带他来到了河边。他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用野草编螳螂,看着云重不断捡起石子扔进河里发泄情绪。
他告诉云重,他哥哥患的是心疾。心疾难以根治,得好好地用药养着,人才能活得久一些。
云重闷闷地点头,眼睛红红的,要哭不哭的样子。墨柯便将编好的螳螂送给他哄他,告诉他要好好学医,好好照顾哥哥。
自此之后,云重对医术果然更用心了,对他哥哥更是越发关爱体贴。
但好景不长,三个月后北庆的军队再次来到了白家村。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云重前几日着了凉,身子刚松泛些,便有一名玩伴找上门来。来人小名狗蛋,比云重小一岁,是墨柯来村子之前跟云重玩得最好的。昨夜下过雨,村子旁的河水上涨,狗蛋说河里有大鱼出没,想让云重一起去捕鱼。
云重此时一心学医,对捕鱼兴趣不大,便拒绝了狗蛋的邀请。狗蛋很生气,垮着一张小脸跟着云重来到了墨柯的住处。墨柯是整个白家村的救命恩人,村民特意腾出几间屋子给他住,平日里见到他也是敬爱有加。但唯独狗蛋不一样。
墨柯虽然治好了白家村的疫病,但也抢走了他最好的朋友。
那天,狗蛋站在墨柯门外,皱着眉头瞪他,看云重走到他旁边跟他有说有笑,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墨柯被狗蛋的模样逗笑,也知道云重最近一直没怎么玩过,便催着云重离开,让他去跟狗蛋玩。
云重看了眼站在门口眼巴巴望着他的狗蛋,只好不情不愿地告别墨柯。狗蛋终于得偿所愿,跟在云重身后一蹦一跳地离开,还不忘回头对墨柯做个鬼脸。
那日,云重和狗蛋在河边玩了个尽兴。他们挽着裤腿站在河边,用自制的木叉捕鱼,又用网子捞虾,收获满满。
天色渐沉,和他们一起过来的孩子都陆续离开了,狗蛋却还不想走。他拉着云重在河边生了火,将捉来的几条鱼烤着吃,又大方地将剩下的鱼推给云重,让他拿回去给他哥哥熬汤喝。
直到天边能隐约看到星子,云重觉得再不回去爹娘该担心了,这才拉着狗蛋从河边离开。
可他们走了没几步,一抬头却发现整个村子都陷入了火海中。
手里提着的鱼落到地上,云重拽着狗蛋的手拼命往村子里跑,却被滔天大火拦在了村外。惊恐的眸子里闪动着火光,云重顾不得火势就要往村子里冲,却被狗蛋拦腰抱着躲到村外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后。
火光中,突然走出来一队铁骑。云重躲在树后,视线模糊地看到,他们手中的旗帜上写着一个“萧”字。
那是北庆皇家的军队。四个月前,他们征战南梁经过白家村时,云重曾见到过一模一样的军旗。
可他不明白,皇家的军队为何要将铁蹄对准自己的百姓。
白家村就这样在他眼中化为一片灰烬。大火彻底熄灭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他们藏身的梧桐树被大火烤焦,嫩绿的叶子变成黑褐色,风一吹便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狗蛋哭了整整一晚,此刻体力不支已经睡了过去。云重站起身,独自踉跄着往村子里走。
空气中弥漫着大火焚烧过后的糊味,原本熟悉的道路化为一片焦土,未燃尽的房梁在逐渐强烈的日光下闪过红光。
云重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像遮着层白纱般,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走过村头张奶奶的鸡舍,走过常去镇上卖馒头的王婶家,走过会用弹弓打鸟养着两头牛的白伯伯家,最后来到自己家的门前。
院外的篱笆已经成了灰烬,四间屋子也只剩两根竖着的房梁,院子中只有一个水缸还孤零零地立着,与云重遥遥相对。
他模模糊糊地看见院子里躺着几个被烧焦的人。他明知道那是谁,却不敢走上前去看。
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云重突然觉得喘不上气来,他弯着腰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口,大颗大颗的眼泪被锤落进灰色的余烬里,整个白家村只剩他一个人呜咽的悲鸣。
他弓着身子艰难地走出来,看到梧桐树下睡着的狗蛋,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狗蛋睡得并不安稳,他身体发着抖,嘴里小声喊着什么。云重不想让他也看到白家村此时的景象,便将他轻轻背起,带着他走远了。
他们从小长大的地方,守护着他们的家人、师傅、朋友,就这样在他们身后,被一阵风吹散了。
云重和狗蛋灰头土脸地来到三合镇,在这里遇到一行打扮很奇怪的人。其中一个人一见到狗蛋便说他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奇才,要收他为徒。
云重不知道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想着就算是和狗蛋一起在街边乞讨,也不要让狗蛋跟着他们走。
可是狗蛋却把他拽到一边,他告诉云重,他想学武,他想要变得厉害,他要找出屠村之人,亲手为白家村报仇。
云重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的狗蛋比他还要矮上几分,可他抬头看着他,通红的眼睛里满是仇恨。
狗蛋最终还是跟着那伙人走了,云重本想着跟他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可收狗蛋为徒的那个人打量了云重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说云重不适合练武,跟着他们也没用。
他看着狗蛋给那伙人磕了个头,那个自称是狗蛋师傅的人便抱着狗蛋上了自己的马。
云重突然害怕起来。他跑到狗蛋身边,去拽狗蛋的手,仰着头看他,想说你别跟他们走了,我们一起再想别的办法报仇。
可从他们村子里出来的是挂着“萧”字旗的皇家军队,两个只会爬树捕鱼、偷瓜摘枣的半大小子连官府都没进过,又怎么可能报得了仇。
眼泪淌了满脸,在云重沾了灰的脸上划出一道道深刻的水痕。他眼巴巴地看着狗蛋,眼睛里满是无助和不舍。
狗蛋也怔怔地看了云重许久,像是无法应对这猝不及防地分别。
狗蛋的师傅不耐烦地催促一声,狗蛋也跟着哭了起来。他俯下身,用手去擦云重脸上的眼泪。可是手上沾了灰,他越擦越脏。
云重心里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他踮起脚尖去摸狗蛋的头。他说:“等我们长大了,我们一起去报仇。”
狗蛋看着他不停地点头,眼泪落了云重一脸。
云重用力对狗蛋挤出一个笑来,他轻轻地松开拽着狗蛋的手,双膝跪地对着马背上的人磕头,“求求你照顾好我弟弟。”
马蹄声骤然响起,云重抬头看向他们离开的方向。狗蛋颠簸着坐在那人怀里,拼命地抻着头回望云重。
尘土四起,云重跪在原地,用力地对他摆手。
许多年后云重才知道,那些带走狗蛋的人是被覆灭的南梁的皇室中人。而那日北庆的军队之所以屠灭了整个白家村,便是因为他们怀疑白家村包庇南梁余孽。
狗蛋走后,云重漫无目的地在三合镇晃了许久。天大地大,但他却无处可去。
临近黄昏时,他竟不知不觉地出了三合镇,再次踏上回白家村的路。因为这是他认识的唯一的一条路。
他走了过半,抬头的时候突然发现西沉的红日硕大,便想起那日在半山腰时墨柯说过的话。
他说:“天下之大,四海为家。”
云重一直目送着太阳彻底消失,这才毅然转过身去。他踩在自己的影子上,走上一条未知的路。
他想:“天下之大,四海为家。”
好惨的云重宝宝,好惨的狗蛋宝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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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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