衬衫主人懒懒斜倚软垫,赤着上身,肩线流畅,腰腹紧实。
一手支颔,黑眸一眯,似一只慵懒的掠食者,静候猎物自投罗网。
“……”
被当场擒获,简凝无半分窘迫。坦然迎上他炯炯的视线,光明正大展平衬衫,大剌剌披落肩骨。
衣衫松绰,包裹着她单薄的轮廓,布料间沁着独属他的气息。
清冽的薄荷,冷香暗浮,是身体记忆的余温。
多此一举通知他:“你衬衫我穿走了。”
“……”
祁熠不知何时重新戴上眼睛的。镜片折射温润光晕,旧时文人的疏淡儒雅重回眉间。
与肌肤上斑驳的齿痕相较,透着几分讽刺的违和。
见人下床欲走,他长臂一捞,纤纤的腰落入他掌,柔若无骨,一握即逝。
祁熠低垂眼睫,光影拂过眉际,声线寡懒,几近喟叹:“我穿什么?”
“……”
横生的暧昧姿态,简凝措手不及,后脑勺磕上他硬性的胸膛。
颈线利落一扬,自下而上的视线,撞上他高高睥睨的目光。
一瞬间,高低错落,目光交缠。暧昧如雾,无声弥漫。
苦恼似的勾勾唇,为他指明一条乌托邦式的退路:“浴室有浴袍。走的时候让侍应生给你整一顶鸭舌帽,伪装一下,没人认得出你这大人物。”
乖谬不经的提议。
上身**的人直勾勾盯她。眸光幽幽,似笑非笑。
女孩生有一双狐形眼,眸型细长,外眦上翘。美而凌厉。
喉影淡淡滚动一弧,手掌掐着她的腰线,将人拎直。
面不改色的,讥嘲带刺的,评价她的歪点子:“你也是敢说。”
简凝拢了拢凌乱的黑发,目光轻飘飘掠过瓷砖上错落交叠的鞋履。
一双是他,一双是她。
干净的狐眸映着他含光的冷颜,理直气壮为自己寻回立场:“难道你是想让我顶着这么多红印出去吗?你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我和你睡了,然后去领证结婚吗?”
“……”
一副装模作样的薄眼镜片后,一双阴鸷的眼睛直直望着她,他冷嗤一声:“你想的挺美。”
“……”
日轮渐升,直抵天心。一圈淡淡的光角,直射北回归线90°。
正午将至。她和哥哥的约不容再拖。
好声好气与他商量:“咱俩好好度过这三个月,三个月一过,联姻关系自动解除。各玩各的,互补打扰。”
视线忽而下移,定格一瓣薄唇。
色泽是一抹玫瑰绛。唇形堪称完美。上唇清薄,线条利落,唇峰高峙。下唇丰盈,富有张力,柔软却不失骨感。
双唇翕动间,唇缝笔直而锋利,如同他为人处世的界限。
分明、克制、不容僭越。
她忘了昨夜是谁先主动,是谁先叩开了彼此的防线。
不重要了。
只是此刻很想再碰一碰他的唇。
世界不等沉思者,只回应果敢者。
于是,她毫不犹豫啄了啄他性感的唇瓣。
不似蜻蜓点水般敷衍,又不似呼吸交融般缱绻。
处乎中道。两唇相契,光与影交融,静与动共生。
却难以定义。
一枚合乎礼度、不越界的吻。毕竟两人名归言顺的情侣关系。
一记冒昧僭妄、亵渎般的吻。毕竟她亲口说的:各玩各的,互不干涉。
言犹绕耳,却自行破局。
又无比自若的、慢悠悠宽慰他受伤的男性尊严:“其实活也没那么差劲啦,再接再厉。”
趁着他颦眉之际,两只脚不动声色滑入白板鞋。
鞋身宽厚,轮廓硬朗。她脚尖一勾,鞋奇异驯服贴合,仿佛为她而生。
无暇顾及走路时会不会摔跤,急急攫取软枕下面的手机,落荒而逃。
关门声像烟,散了。寥阒重新占领了室内。
祁熠拨了一通电话,命人送换洗衣物与新鞋。
女孩倒不惹人厌,却难言喜欢。
情感有温度,她是恒温的平淡。
没劲儿。
*
南州,一座山海共生、岛影环湾的滨海城邑,依山而襟海,因岛而含秀。
天光垂野,海色浮空,天之彼方,海之彼岸。
绵长的海岸线上,一颗静谧的明珠栖落。一处格调卓然的美式餐厅。
正午十二时,简松言与简凝依约而至。两人未择幽闭包间,只取一隅临窗卡座,凭栏远眺:群峰耸翠,海鸟盘旋,帆影点点。
两人相对而坐。
许是久别,久到连空气变了味。一种难言的陌生感弥漫。
不是疏远,不是尴尬,是一种「我认得你,但你已不是我记忆里那个你」的微妙错位。
__
简松言是简母二十年前收养的。
时值简母怀胎八月,为安胎计,提前一月入院静养,唯愿腹中骨肉平安降生。
入院首日,即逢一桩人间惨剧,目睹者无不动容。
据闻,一位母亲抱着高烧不退的一岁婴孩,仓促就诊,神色焦灼,步履急促。未及问诊,却见丈夫陪同小三产检。
女人身着素色长裙,手抚小腹,丈夫的掌心轻轻抚着,状甚温柔。
妻子如遭雷击,瞬时僵立。怒极反笑,冲上前揪住小三发丝,嘶斥声徐徐回荡,字字句句含恨。
医护人员惊惶围上,数名男医合力方将她制止。
丈夫神色冷淡,见事情败露,索性撕去伪装,当场递上离婚协议。
妻子呆立原地,双目失神,光华尽黯,良久喃喃道:“你要这个孩子,我就抱着他跳下去。”
丈夫轻嗤一声,冷语以对:“你要跳,我绝不拦。”
她笑了,笑中带泪,心灰意冷转身,直趋消防通道。
简母闻喧哗而至,唯见女人自七楼纵身一跃。一声闷响,血溅白壁,触目惊心。襁褓中的婴儿,孤卧血泊边沿,啼哭不绝。
简母心生悲悯,慨然上前,将婴儿轻揽入怀。与丈夫彻夜商酌,决意收养,取名“松言”。
取“松下清谈”的意蕴,寄望他如松风拂面,卓然有节。既有士人风骨,又具文墨清韵,气度从容,言谈不俗。
她待他如己出,衣食教养,无微不至,慈爱深沉。
亲生女儿简凝,自幼远寄加州祖宅,交由双亲抚养,骨肉分离,各自天涯。
及至简松言十五岁生日当夜,门铃骤响。门外立着一位鬓角微霜的男人,西装皱旧,眼底血丝纵横。
男人凝视少年,忽而双膝一软,沉坠于地,声音哽咽,颤声道:“孩子……我是你的父亲啊。十五年,我找你十五年了!”
简松言怔怔。一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上,写满悔恨与执拗。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简母已疾步上前,将少年护于身后,眉目凛然:“你当年抛弃他,如今却要来夺?”
男人伏地,声泪俱下。他自述妻子跳楼一月后,方觉自己错得彻底,悔恨莫及。
他辞去职务,足迹遍及城乡,只为寻回失散的儿子。
手中捧着一匣旧物:泛黄的出生证明,锈迹斑斑的银锁片,以及一本厚厚的“寻子日记”,纸页泛脆,字迹或浓或淡,句句泣血。
简松言小心翼翼翻阅日记,指尖微颤。他看见“一岁生日,未见”、“五岁入学,不知”、“十岁学……”
本应由血缘串联的年少时光,被一位缺席者一一镌录,如铭于心,如负于身。
夜阑人静,城市灯火浮沉。他独坐阳台,思索血缘与亲情的界限。
简母不催不扰,只每夜为他留一盏灯,置一碗温粥。
一月后,简松言终于开口:“我想见他一面。”
不是认父,是对话。
城郊老茶馆,春雨淅沥,檐角滴水成潭,声声入耳。
两人相对而坐,茶烟袅袅,隔开一段半生的距离。
“当年。”简松言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锋利:“你真的,从未在意过我们吗?”
男人抬眼,目光苍茫:“我年轻时糊涂,对她的爱瞬息万变。可她纵身一跃的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有些失去是永生无法赎回的债。”
简松言眉间风云流转,语意复杂而温和:“我不知该不该原谅你。但我愿意……试着了解你。”
他未即刻离开简家,只是与生父定下约定:每月见一次面,循序渐进,慢慢重建疏离多年的父子感情。
他依旧唤简母“母亲”,温润如初。并容许迟来的父亲,唤他一声“松儿”。
简凝得知哥哥的选择时,心湖难以平复。只将一帧泛黄合影置于简松言掌心。
照片上,简母怀抱着襁褓中的他,立于老宅朱门前。阳光斜照,她的笑意温婉,目光慈柔。
“妈咪从未将你视为外人。”简凝轻语:“她甚至说过,你是她腹中孩子未出世前,命运赠予她的第一个礼物。”
简松言的目光久久凝着旧影。泪水无声坠落,浸润了相纸的边角。
大学期间,他主修医学专业,辅修心理学,专注创伤心理与家庭关系的理论研究。
大二校庆,他作为学生翘楚登台陈词。简母与生父同时现身会场,两人全程默然,视线交汇时,略一颔首,神情克制。
讲台中央的他,目光扫过人群,语气平和而坚定:“我曾以为身世是一道裂痕,足以撕裂人生。可如今我才懂得,正是这些裂痕,让光得以照进。
我既承养育的恩情,又纳血脉的牵扯。我不是谁的替代,也不是谁的影子。我是简松言,是松风过处,有言可述。”
台下,简母悄然拭泪。生父眼中泛着久违的光。
回家当夜,月色洒落老宅门前的梧桐树影间。简松言立了一块素木牌匾,上书四字,笔力遒劲,赫然入目:“双生之根”。
不是妥协的象征,不是情感的粉饰,是存在的确认。
纵使生命源于分歧,根系却彼此缠绕,共生共长,终成一片不可分割的森林。
__
侍应生身着剪裁利落的深蓝亚麻制服,低声介绍着当日捕捞的东岸生蚝。缅因龙虾尾配香草奶油酱。黄油烤芦笋。迷迭香烤土豆。干式熟成肋眼牛排。
时间被海风拉长,感官被味蕾唤醒。
天花板悬挂着由手工玻璃吹制而成的水母灯,轻盈摇曳,投下柔和的蓝光,仿佛置身深海秘境。
简凝执着刀叉处理牛排,眸光低低,睫毛忧伤落下一痕阴翳:“哥,你最近怎么样?”
好生冷、又公式化的开场白。
不该陌生,更不该疏远。
本应无距的相知。
有温度,有起伏,有灼烧,有结冰。
一尘不缁的宽景玻璃窗,隐约映着简松言风度翩翩的身缘,温润而泽。
他抽了一张压印着餐厅烫金徽标的纸巾,慢条斯理拭去指间微不可察的湿痕。
语气淡然,却自有千钧之力:“学业不忙,只是公司最近准备竞标一个重点项目,我负责牵头方案的统筹与资源整合。时间虽紧,节奏虽密,倒也乐在其中。”
又将纸巾细致折叠,棱角分明,置于餐碟一侧。
简凝对他的事业版图所知寥寥,仅依稀听闻,他的生父五年前白手起家创立一家公司。
一间不足四十平米的办公室,几副斑驳桌椅,数颗不甘平庸的心,撑起了最初的梦。
无金主护持,无时势推涌,唯凭一腔孤勇与前瞻共识,荆棘丛生的商海中,一寸寸拓土开疆。
如今,那株昔日孱弱的幼芽,早已长成参天乔木,枝干绵延至全国,甚至悄然越洋渡海,成为业界不可忽视的存在。
自幼长于简氏财阀世家,耳濡目染间,不是财富,是决策的分量与战略的远见。
这次竞标,不是项目得失的较量,实为格局跃升的契机。
胜,则破茧成蝶,由稳健的参与者,一跃而为执掌风向的定义者。
败,则困于旧局,难逃被重新定义的命运。
他肩上所承,是万千目光的凝望,是资本与信念的博弈。
竞标风云,简凝漠不关心,只体贴关心一句:“那也要注意休息,好好照顾自己。”
简松言指间拈一杯冰镇马天尼,酒液澄澈。橄榄静静沉底,杯沿凝着一层薄霜。
不疾不徐叩了叩对面人的三角杯,宠溺一笑:“好,听你的。”
简松言天生一副斯文相,静而不寂,雅而不冷。
脸型是典型的书生脸,五官清隽,不张扬却耐人细品。
双眼清澈,鼻梁挺直,唇薄而匀称,不笑时似含情,仿佛心底存着一份对世界的温存。
穿着一件素净的衬衫,衣领整齐,袖口洁净,从不浮华,却处处透着讲究。
简凝尤为品赏他温敛的书卷气。不矜不伐,不亢不卑。
不像某个斯文败类。
莫名其妙思及他,自然不能刻意回避一件事,只好不隐不饰,如实交代:“哥,我有男朋友了。准确来说是联姻对象,妈咪很喜欢他,但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们约定好了,为期三月,各自独立,互不干涉。期限届满,婚约自动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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