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凝有一双渡了春山的狐狸眼。潮乎乎的。倔犟的。压着冷火。忍着冷痛。藏着冷伤。
视线冷不丁下移。
凝滞,心神一凛。
消失不见的人字拖,正大咧咧怼着祁熠的小白鞋。
怎么被人踢他那里去了。
视频画面中,外祖父的眉眼郁重,染着一腔怒气:“乖孙孙,莫怕,外公这就去会会你母亲。当初就不该允许她让你回去,委屈了我的乖孙。”
言罢,画面骤然黯去,通话戛然而止。
她的世界恢复安静。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窘态。
觑了一眼自己沾灰的赤足,又局促望了一眼丢了的人字拖。
进退维谷,踟蹰不前。
人生如旷野,哪有那么多观众。可她确知自己正处众目睽睽之下。
但凡抬眸,必逢数道好奇的探询视线。
一群人以为她只是一名大一新生。却不料女孩操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异域音节游刃有余。
让人顿时更感兴趣了。
简凝抿了抿唇,目光扫过桌面上清新的宣传单。
钢琴社。
这么巧的吗?
她原本有意加入钢琴社。
真是让人头大。
透绿的风细细吹。简凝胡乱揩去双颊的泪迹,黑框眼镜苟且掩饰了眼尾的艳红。
正欲抬脚捡鞋时,余光中跃入一道落廓的黑影。
他的影一寸寸吞没她的。
手型美观的指骨拎着她的鞋,风度绅士的放置她沾尘的足畔。
似乎有自知之明,知道她厌他,避他,不愿与自己扯上半点关系。
和他睡一觉,怎么着也是女孩子吃亏。
未置一词,只淡淡转身,背影清癯恣意。重回原座,游戏一开,世界清净。
简凝心安理得踩上人字拖。心情似乎舒缓了一丢丢。
原定与哥哥碰面,由他陪同报名钢琴社。
可哥哥临时有事,而钢琴社近在咫尺,索性早报名早回寝室。
“你好,我想报名钢琴社。”目光扫过帐篷下三三两两的人影,她挑了一位看似亲和的男生询问:“请问,是直接加群聊吗?”
路予安一愣,受宠若惊似挠了挠狼尾,语速清朗:“对对对,扫挂着的这个码就可以。”
游戏重开一局的人,帽檐下一双凶戾的眼睛,饶有兴趣盯着她看了一会。
确切而言,今日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初见,女孩着韩系套装,施着淡妆。
次见,女孩披高定礼服,妆容精琢。
三见,女孩顶着丸子头,趿拉着人字拖。素面戴大框眼镜。宽T恤搭配高腰短裤。
主打一个随性慵懒风。
似乎觉察他的视线,简凝转了转冷眸,不温不火睨他一眼。
无声补上一句“谢谢”。
群聊弹入,社团公告条分缕析。
备注格式:年级 院系 姓名 手机号。
简凝认真校准。
「大三 国设院 简凝 197……」
信息一经更新,群内人即刻看见。
“你不是新生?看着年龄好小啊。”路予安愣愣盯着一行小字备注,不可置信掀了掀眼皮:“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我们学校还有这么漂亮的女孩。”
简凝的美,是美的原点,是视觉的起点。一眼定格的惊艳,过目难忘。
被人直白夸誉,她无动于衷,只言简意赅:“我是刚转学过来的,今年十九。”
实则距离十九岁生日,尚余两周。
因幼时早慧,小学提前入学,高中又跳一级。正常理论,应读大一。
“原来是新转来的啊。”
怪不得方才听不懂她嘟囔的外国语言。
简凝毫无闲聊的**:“加完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盯着她镜片后疏冷的眼睛,路予安讪讪笑笑:“可以可以。”
南州气候晴燥,一寸一寸暴晒。简凝只遗一道无畏的背影。
帐篷阴翳处的少年,似笑非笑眯眯眼,像只揣着秘密的猫。
女孩颈侧的吻痕未消,色泽淡红。
同理,他身上错落的咬痕,久久不愈。
*
对于外祖父母兴师问罪,为乖孙的“委屈”讨公道一事,不告而终。
原因不在别处,只因简母手中握有二老的“软肋”:贪食癖。
年逾古稀,形槁气羸,血压起伏无常。
医生三令五申:
忌甘腻,远腥膻,节饮食,以养天年。
简母却不止于听令而行。
她布下的是精密的监控系统:
双保姆轮值监膳,营养师定制三餐。糖、油、盐三者,克克计较,防微杜渐,滴水不漏。
名义上是孝,实则是以健康为名的温柔囚禁。
唯愿双亲安康,得享期颐。
但人至暮年,口腹的**反如童稚般执拗。昨日趁保姆换班间隙,两老偷偷点了一单甜羹 巴斯克,以为玩的是无间道,暗度陈仓。
岂料晨光初透,归班的保姆一眼洞悉,心惊神骇,立刻致电简母。
未及开口责女,反被女儿一通电话,轻描淡写,反客为主,从容将了一军。
简母没有苛责,唯轻言细语劝慰,娓娓陈说外卖饮食的弊:油重盐浓,食材难稽,烹饪无序,对耄耋的身体,无异于慢性蚀骨,潜藏沉疴。
又轻描淡写提及简凝的联姻对象。
是昔日故交挚友的外孙,两家门第相埒,世谊绵延,血脉牵连。
二老眉间阴霾舒散。原以为女儿独断专行、乱点鸳鸯谱,如今却知是自己人,怒发冲冠顷刻化作欣然赞同。
可简凝不甘沦为命运的被动承接者。
与室友熟悉了四日的她,被三人恃宠般携往一场庆贺脱单的聚会。
据说,男生苦追520天,女生情难自已,潸然应允。
四人搭乘一辆出租车,一车载着四个世界。寝室是混搭款,专业天南地北。唯一沾边一点:同为大三生。
简凝年小两岁,自然而然成了众人呵护的团宠。
雌黄色的出租车逆光而驰霓虹世界。简凝掠夺式赏味一城灯火,万家温情。
车窗半敞,陌生的晚风温柔吹着临窗人的碎发,室友的话被风吹得稀薄:“凝凝,开学时你有没有听过祁可盈啊,今天我们是沾了她的光。”
人行道上,有压马路的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各牵着小公主,一手提着琳娜贝尔蛋糕,一手拎着芭比娃娃礼盒。
简凝听见自己的淡淡的否认:“不认识。”
南州大学,除却祁熠与同寝三友,再无熟识。
她的世界,向来小而静。
今夜出行,颇为不顺。
一路红灯连闪,似城市频频眨眼,嘲弄着赶路人的焦躁。
自由大道上,车流如脉,尾灯如血,红光点点,缝合着白昼与黑夜的裂痕。
一路无言的司机师傅,瞅了瞅四位青春洋溢的女大,找话闲聊:“真羡慕你们这些小年轻,还有大把时间好好享受人生。”
引人深思的一句话。
“你们正走在人生最丰饶的季节里。”他缓缓续道,声音低沉温厚,带着一丝被岁月风干后的沙哑:“想去看海,买张车票就走了。想熬夜聊梦想,天亮也不怕。
可我们呢?连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都得掂量油钱、算着工时,连孩子补习班的课表都比自己的心愿重要。”
人生路漫漫,哪有什么坦途。
出生。上学。考试。毕业。恋爱。结婚。生子。养育。陪伴。衰老。回望。告别。
十二个词,十二级台阶,一级比一级沉重,一步比一步荒凉。
人生不过尔尔。
司机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无意识摩挲着挡把磨得发亮的纹路,仿佛触摸一段早已褪色的过往:“不是抱怨,只是有时候看着你们,就像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那个也想翻山越岭、也想把世界走遍的少年,如今却只能困在方向盘前,用里程表丈量一生。
每天从城东开到城西,送完一拨人,再接下一拨,连看一眼晚霞都成了奢侈。”
四人彼此交换了眼神,目光不再只是青春的轻盈,多了一丝沉静的体悟。
一位扎着马尾的女生轻声问:“师傅,那您最想去哪儿?”
司机一怔,随即笑了,眉眼有几分少年般的羞涩与遥远的向往:“早忘了。可你们问起,倒让我想起,年轻时曾想去看极光。听说在北欧的雪原上,静得能听见星星坠落的声音。
那时候,我和女朋友说,等我们攒够钱,就去挪威看极光,还说要在雪地里弹一首《月光》,录下来寄给年轻的自己。”
顿了顿,声音放轻:“后来,她走了,琴也卖了,极光就成了梦里的一个影子,偶尔在夜深人静时闪一下,又熄了。”
一瞬刻,夜风顺窗而入,携着初秋的凉意,仿佛带来了远方冰雪的清冽。
前座的女生悄悄解锁手机备忘录,敲下一行字:“2028年8月20日,去追一次极光。”
简凝若有所思托着下巴。
她生于百年望族,政商棋局间的天生玩家。家族名讳是一张通行无阻的通行证。
于她而言,生计从非所困,前程从非所忧。
可她清楚,真正的尊贵,从不生于继承,而起于超越。
她不愿做棋盘上被精密计算的棋子,更不屑于金玉围囿中虚掷才情,倚仗门第博浮名虚誉。
她的未来,不应是依附巨木的藤蔓,该是破土于荒原的孤树,终成一棵参天巨木。
出租车慢慢定影于一家KTV门前。门口两侧,LED灯勾勒弧形的轮廓。
三三两两的青年结伴而入。有的手挽着手,甜得发腻。有的脚步虚浮,醉得理直气壮。
仿佛清醒是罪过。
门口的迎宾员身着统一黑西装,姿态恭谨,标准语调致意:“欢迎光临!”
一侧竖立的电子立牌上,字样明明灭灭:“今晚欢唱八折、包厢限量赠送果盘”。
廉价的诱惑,却总有人趋之若鹜。
简凝被人半推半挽着拾级而上。
包厢位于二楼走廊尽端。冷冷的灯色下,她的眼皮跳了跳。
有不好预感。
果不其然。
误打误撞、混入陌生人的脱单派对中,碰见自己不怎么熟的男朋友。
南州城好小,南州大学更小,KTV更更小,包厢更更更小。
不可避免碰了个各有所思的视线。
一个眼神,胜过千言万语:
——啧,你也来凑这种热闹?
——怎么,你不是更擅长这种局?
空气中漂泊着烂醉的烟雾,灯影暧昧旖旎。
她们四个来得最晚。一群人正嗨着玩游戏,视线没怎么放他们身上。
和祁熠碰上目光,不过是他扔牌时,懒懒掀了掀薄利的眼皮。
恰与简凝随性落下的瞳孔焦点撞个正着。
直至路予安重新发牌时,抬眼瞥见一抹昳丽的身影。
穿搭中性风。纯白V领短袖。浅蓝直筒裤。黑发冷颜。混血的骨相美得不讲道理。
女孩存在感太低,安安静静只占据沙发一小小角隅。自成一格,卓尔不群。
落落寡合晃着一杯鸡尾酒。
三位室友盛情带她加入喧闹的游戏圈,同戏同乐。奈何简凝好言推却,笑意浅浅。
只得堆叠几碟甜点零食置于她面前,权作慰藉,聊解清寂。
简凝对浮华的场所兴味难生。加州高度普及Bars & Lounges。
依偎悬崖、俯瞰潮汐的海景露台。藏于都市夜色的暗调酒廊。复刻黄金年代的好莱坞遗梦。
Karaoke Lounge & Private Room Karaoke,有限存在。
她随朋友出入数回。杯觞交错、嬉笑怒骂、歌喉翻浪、游戏争锋。不过循环往复的空洞回响。
倒不如一个人窝沙发,一笔笔描摹设计稿,精雕细琢点翠工艺。
她觉得自己挺扫兴的。
酒尽杯空,兴致暗淡,无聊的灰调蔓延。正欲找借口离开的简凝,恍惚间听见有人唤自己名字。
“简凝。”
嬉闹声沸反盈天 ,有一道声音不厌其烦拔高音量喊她。
“简凝!”
“简凝!”
“看我,路予安。”
他站着喊人的姿态太过赫目,声音又太嘹亮,以至于众生喧呶静了一瞬。
目光齐齐投向存在感为零的透明人。
女孩太淡,淡到影子褪色,淡到被全世界遗忘。
人山人海的孤独,灯红酒绿的荒凉。
被人突然点名,简凝僵硬转了转脖颈,视线扫过一双陌生再陌生的眼睛,仓促打了声招呼:“你们好呀。”
总觉自己有一种混入人家结婚酒席,被新浪新娘当场抓包的偷感。
毕竟,她和他们真的八竿子打不着。
把玩着手机,浑身懒戾的少年,兴味盎然觑着不通过自己vx的女朋友。
周一祁母将人的vx推给他时,他手一滑点了添加。
微信好友申请躺了整整四天,愣是没同意。
不知是不想加,抑或没看见。
前者可能性99.99‰。
包厢灯线低迷。一群人神色不同打量着她。
一瞥,冷。再瞧,艳。三凝,娆。
极致的美,藏了罪的光。
众生的神情太过诡异,简凝眸光一转,心下了然。
他们眼底翻涌的,是疑惑,是审视:
她是谁?她什么时候来的?
为了不让气氛冷凝,她不躲不避,只将肩线一提,落落大方解释:“我和室友是一起的,来凑个热闹。家里突然有点事,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三位室友见人欲走,姜萌顿觉局促,指尖不自觉绞紧了衣角,急急解释:“凝凝是我的室友,可盈说人多热闹,让我把宿舍姐妹都带来,我……就都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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