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雨总是猝不及防,稍不留神便已倾盆而下。
电闪雷鸣过后,雨点发了疯似的砸向地面,仿佛要将整年的湿冷在一天之内尽数泼洒。天地间仿佛隔了一层厚重的纱幕,迷迷蒙蒙,将大厦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滴’的一声轻响,电梯门缓缓开启,走出一个高挑的身影。
刚结束加班,公司大厅空寂冷清,人影稀疏。方潇踩着折磨了她一整日的高跟鞋,脚后跟的刺痛如影随形,尖锐地撕扯着神经。门外的雨声喧嚣,如同冬日冰雹敲打大地。空荡的大厅里,兜里的手机信息提示音此起彼伏,格外刺耳:
【潇潇,你弟弟的婚事就在眼前,房子首付还差三万块,求求你,帮帮你弟弟好不好?】
【他初中都没念完,哪比得上你学历高,就当是孝顺妈了,妈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
随手划开几行,触目皆是此类字眼。方潇索性关机,免得那爱子如命的母亲再打来轰炸电话。
大厅角落供人小憩的沙发成了避难所。方潇疲惫地躺倒,脚跟的剧痛让她顾不得形象,小心翼翼地脱下高跟鞋。动作间,一小块皮被生生撕脱,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在随身小包里翻找片刻,摸出几个创可贴。脚后跟已是血肉模糊,中间赫然凹下去一个小坑,正隐隐渗出细密的血珠。没带纸巾,她摸索全身,终于找到两张白天因忙碌无暇去厕所而留下的、皱巴巴的纸巾。草草处理完伤口,她抬眼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
暗沉的天幕下,前台的小姑娘躲在办公室里打游戏,隐约传来兴奋的声音:“上啊,打野!我有被动……”
方潇对这女孩有点印象,是个机灵活泼的小姑娘,嘴甜,讨人喜欢。她还有个开奔驰的男友,一周总有那么三四次高调地将车停在公司门口等候。目光扫向门外,那辆熟悉的奔驰果然静候在雨幕中。这种天气,能有个人专程来接,该是何等浪漫又温暖的事。
恰在此时,有人推开大门走了进来。手机铃声兀地响起,郑意匆忙从办公室跑出,与走进大厅的高大男人撞了个满怀。
“亲爱的!谢谢你哦,这么大的雨还来接我,爱你哟!”伴随着清脆的“吧唧”一声,方潇下意识移开目光,嘴角无意识地牵动了一下。
男人轻轻推开郑意,转而揽住她的肩膀,“还有人呢。”
郑意这才看到极力缩在沙发角落降低存在感的方潇:“潇潇姐,刚加完班?”
“嗯,雨太大,等等再走。”方潇指了指门外滂沱的雨幕,却不知这场雨何时能歇。早知如此,出门就该带伞。连日加班,连带着记忆力都衰退了。
“亲爱的,我们顺路捎潇潇姐一段好不好?”郑意话音刚落,方潇拒绝的话已到嘴边,但郑意的男友已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再推辞反倒显得不识趣,方潇利落地坐进后座。
车子平稳启动,许是为了照顾两位女士,男人开得格外稳当,一路几乎没有颠簸。郑意在副驾摆弄中控台选歌,沈以诚的《形容》前奏流淌出来。熟悉的旋律让方潇刚坐直的身子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这是多次聆听形成的肌肉记忆。她只是恍惚了一瞬,便迅速敛起情绪,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淡然。
“潇潇姐,你进公司都三年了吧?好像都没见你谈过男朋友。”郑意跟着旋律哼唱,转头看向后座。方潇是美丽的,每日精致的妆容,是典型的都市职业女性形象。
话题猝不及防地戳中方潇的隐痛。她唇角微勾,淡淡回应:“工作太忙,没时间。” 除此之外,再无多言。并非不愿分享,只是毕业至今感情一片空白,与小女生实在难有共同话题。工作枯燥乏味,办公室八卦便成了调剂。郑意就曾听过关于方潇的流言,说她多年不恋爱,指不定有什么隐疾,或是心里装着个忘不掉的白月光。当事人并非没听见,只当是耳边风。车在小区门口停下,方潇下车,向前座二人道谢:“郑意,谢谢你们送我,改天请你们吃饭。”
“潇潇姐,太客气啦!快回去吧,雨还没停呢!”
目送车子驶离,方潇再次脱下高跟鞋,赤脚走进小区。幽暗的路灯下,平日喧闹的摊贩早已躲回家中。她忽然想吃关东煮,可今夜的大雨让所有摊点都销声匿迹。恰巧一对夫妻撑伞路过,男人细心地将妻儿护在伞下。女人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孩子,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渐渐远去,却清晰地落在她耳中。
回想今日种种,连普通同事都会因怜惜而捎她一程。而自己的亲生母亲,却像一只贪婪的吸血鬼,死死扒在她背上,尖利的獠牙刺破她的筋脉,源源不断地吸食着她的血液。今天是五千,明天是一万,后天又是买房买车……如同一个无底的黑洞,吞噬了所有生活的微光。
方潇回到“家”——她租住的大单间。床摆在正中央,大学毕业时,她曾信誓旦旦地离开湖嘉,来到北城租下这里,原以为只是过渡,未曾想一住便是三年。
淋了微雨,方潇先冲了个热水澡。脚上的创可贴因黏性不足,被水流冲进了下水道。新鲜的伤口遇水,刺痛阵阵袭来。收拾妥当,湿漉漉的长发还在滴水。吹风机前天坏了,新的一直没来得及买。胡乱擦了几下,她便光脚踩在地板上翻找碘伏和创可贴。可惜碘伏早已过期,只能凑合着用。
草草煮了碗挂面,卧了个鸡蛋。吃完迅速洗漱,方潇趴到床上刷手机。奇怪的是,母亲只打了一个电话便没了下文,不似往常,不接通绝不罢休。被母亲的信息提醒,她点开手机银行查看存款——足够在北城买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这三年为公司兢兢业业当牛做马,总算没有白费。公司有意在她和另一位男同事中提拔一人做总监,风向似乎一边倒向她,上级领导也隐约暗示过人选已定,只待正式通知。
她翻找通讯录,想联系房产中介。以前下班时,常有中介在小区门口发名片。她总会接下几张,想着或许有用,便加了几个微信。这些中介的微信名常以“A”开头,在通讯录里一眼就能找到。方潇有两个微信:一个用于工作,加了同事和甲方;一个是私人号,多是些相熟的亲友同学。鬼使神差地,她竟点开了微信分身,登上了那个许久未用的旧号。
一进入,目光便被那个以“A”开头的联系人攫住。
微信名:【A156********小白驹】
活像个推销保险或房产的。头像依旧是两张青涩的面孔。照片里的女孩看着镜头,嘴角笑意清浅;而男孩凝视着她,眼里的爱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她记得微信的主人曾说:“为了让你一眼就能找到我,我要把名字改成A开头。所以,方潇,想我的时候不用往下滑,直接就能打给我。”他说自己在校运会跑八百米时,像一匹倔强又迅捷的小白驹,看着瘦弱,骨子里却韧劲十足。
窗外的夜色沉静如水。恍惚间,仿佛听见车内中控台上钟摆的滴答声。密密麻麻的疼痛如细针,狠狠扎进胸腔深处的心脏。视线骤然模糊,浑浊的泪珠砸在手机屏幕上。她猛地摁灭屏幕,扯过面巾纸擦拭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那由内而外汹涌的痛楚。
*
第二天是周六。方潇一直躺到中午十二点,被一阵剧烈的胃痛唤醒。常年饮食不规律,她的胃变得异常娇气。勉强热了两片面包,就着牛奶的香气咽下半片,胃里却像有只手将脏器拧成了冰冷的麻绳。额角渗出冷汗,痛感几乎要将意识抽离。
迷迷糊糊间,她想起三年前刚毕业时,为了工作在公司里疲于奔命,应付难缠的甲方,连尊严都被揉碎踩在脚下。成年人的世界哪有简单可言?睁眼闭眼,房租、水电、通勤……每一件都是沉甸甸的负担,压得人喘不过气。方潇是一名广告设计师,视觉传达专业出身,校招进了“百科设计”后便再未挪窝。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胃痛稍有缓解。她拉开抽屉找胃药,铝板空空如也——药早已吃完。摸出手机,拨通了闺蜜万琳的电话:“琳琳,有空吗?能帮我送点胃药过来吗?” 如今快递四通八达,本可以一键下单解决,但她对市面上几种常见胃药都不耐受,吃了毫无效果。唯独万琳家楼下那家药店的胃药,对她出奇地管用。而那家店偏偏不提供外卖服务。工作忙碌,她总没时间去多囤几盒。
“没问题!潇潇你今天休息是吧?我马上到!”万琳挂了电话便风风火火赶来,手里大包小袋提着新鲜的蔬菜肉蛋,边换鞋边唠叨,“潇潇,你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胃病怎么又犯了?” 间隔两个月就犯一次,万琳又气又心疼。
方潇捂着肚子挣扎着下床,想给她倒水。万琳放下东西,急忙上前搀扶:“我的小祖宗,您可省省吧!都疼成这样了还乱动?” 她深知方潇骨子里的倔强,却不知这性子随了谁。
“来,张嘴。”万琳抠出药片,就着温水哄她服下,又变戏法似的塞了一颗月亮形状的软糖进她泛着苦涩酸味的嘴里。药效渐渐发挥,十来分钟后,方潇恢复了些力气,起身想去厨房帮忙。人参猪肚汤的浓郁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万琳见她进来,立刻阻拦:“小祖宗,你怎么又下来了?不用你,快去歇着!” 不由分说将她推出厨房,按在沙发上,又像勤快的田螺姑娘,把她床上散乱的衣服塞进洗衣机,顺手还把地拖了一遍。
“琳琳,你以后绝对是个贤妻良母。”方潇裹着薄毯,看着圆木桌上冒着热气的杯子——她已被强制灌了一杯温水,胃里暖融融的。
万琳却对这夸奖不感冒,她宁愿被称作“红颜祸水”,至少那意味着美貌得到了公认。“省点力气吃饭吧你,净知道打趣我!”
“我说真的。”
“知道啦,都这么说,我都分不清是夸还是损了。”万琳一边说着,一边用白瓷碗盛汤。方潇这套厨具,一年使用的次数屈指可数。能煮碗挂面,已是这位工作狂闺蜜在“自食其力”方面难得的勤劳了。
“潇潇,要我说,也该考虑找个伴儿了,外面多少人盯着你这块香饽饽呢……来,喝汤。”闺蜜亲自喂她。方潇早已习惯万琳这般照料,顺从地张嘴。“没想过这些。”工作已经耗尽心力,还要应付难缠的甲方,每每下班,北城的狗都熟睡了她还醒着。
“嗯嗯,每次提你都是这句,慢点喝……没人跟你抢!”喝完汤,万琳把人严严实实塞进被窝,又从衣柜里抱出一床厚被加上去。
“今天哪儿都别去,给我在家好好休息,明天我来检查,听见没?”对付这种工作狂,好言相劝往往无效,必要时刻得上点“强制手段”。
被裹成蚕蛹的女人眨眨眼,使出“可怜攻击”:“可是我约了下午去看房。”
这话让万琳小小地吃了一惊。本以为闺蜜会继续填家里那个无底洞,没想到竟能从她口中听到买房的消息。“明天我陪你去!”万琳立刻表态,她看了看腕表,拿起大衣,“我下午还得陪男朋友,先撤了,有事电话!”
方潇费力地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厚实的棉被隔绝了外界的寒意。她叫住手已搭上门把的万琳:“琳琳……”
“嗯?”门前的女人停下。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问道:“你……有许不详的消息吗?”
万琳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换上惯常的笑容:“没怎么听说过啊,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没有啊?
……心底泛起一丝失落。“随便问问。”
万琳走后,方潇闭上眼,却毫无睡意。往常下班沾床就能睡死过去。昨夜郑意无意间的提问,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本已归于沉寂的生活里,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她只是想问一问。如果许不详过得很好,或许她心头的重负就能减轻些许。
*
方潇遇见许不详那年,刚满十六岁。
宁都八中风纪混乱,学生多是些凭着家世背景塞进来的混子。
许不详,就是其中一员。
方潇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在一个大课间。做完操在厕所洗手,几个同年级女生正议论他。
“这许不详真是个奇人,听说他出生不详,父母不详,去向也不详。”
“前两个我知道,去向不详啥意思?”
“他成天不在学校,教导主任天天蹲网吧游戏厅抓人,可不就是‘去向不详’嘛……”
方潇不知不觉听着,水流冲了手指许久,听到“三不详”的来历,忍不住轻笑出声。
女生们斜睨了她一眼。
她立刻敛起笑意,换上惯常的冷漠表情,快步走出厕所。
身后的议论声并未停止:
“这方潇有病吧?还偷听我们说话?”
“看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算了算了,快上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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