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潇睡了个回笼觉,睁眼时,窗外阳光正烈,透过小杂物间的窗户,洒下暖洋洋的光斑。
大脑还带着初醒的混沌,她瞥了眼腕上表盘碎裂的手表——十一点十分了。
下午一点要和大嘴猴换班。两人原本一人轮一天夜班,但有时大嘴猴有事或懒得看店,就让她顶上。
起初方潇没多想,大嘴猴待她不错,顶班权当还人情。没想到一下楼,大嘴猴就塞给她五百块钱。
“大嘴哥,你这是……”她攥着那叠钞票,手心发烫。
“大妹子,前几次替我顶班,辛苦了。这是哥自己掏的,你拿着。”大嘴猴笑呵呵地。
方潇盯着那钱。毫无疑问,她缺钱,寸步难行。可大嘴猴帮她的已经太多,这钱不能收。
“大嘴哥,我替你顶班,从来没想过报酬。而且,你们给的工资,已经比宁都平均水准高太多了。”方潇语气认真又坚定。
宁都平均工资不过两千五。这里工业不兴,多数人外出打工。网管的行情,她打听过,也就两千上下。大嘴猴给她的,远超这个数。
少女神情执拗,大嘴猴也不好再勉强,“大妹子,像你这么有原则的姑娘,真不多见了。”
方潇笑了笑。她也爱钱,但爱钱不贪钱。
大嘴猴收起钱,指了指收银台上的透明塑料盒:“我姐烤的蛋挞,尝尝?”
盒子里整齐码着八个蛋挞,四个原味,四个葡式。方潇以前吃过一次,是隔壁张婶赶集买给孙子的。酥皮焦香,内馅是浓郁的奶味。
“那谢谢大嘴哥,我不客气了。”方潇走过去接班,拿起一个蛋挞咬了一口。酥皮在齿间碎裂的瞬间,浓郁的奶香便弥漫开来。
她边嚼边朝大嘴猴笑:“很好吃!”
那笑容纯粹干净,连大嘴猴都心头微动,更别提青春期的少年了。难怪许哥对这小姑娘不一样。
他叹了口气,转身上楼。少年正坐在沙发上,没抽烟,只捏着打火机在指间翻转。大嘴猴刚坐下,嘴里的烟就被许不详抽走,摁灭在烟灰缸里。
“许哥,过分了吧?抽根烟都不行?”
许不详“啪”地摁亮打火机,跳动的火苗映亮他俊朗的侧脸。他半掀着眼帘:“二手烟危害大。”
大嘴猴被噎住。以前可没见他这么强调二手烟危害。现在倒好,又是变着法儿送钱,又是禁烟……搞什么名堂?
“许哥,钱大妹子没收。”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她很有主见,不喜欢欠人情。”许不详收了火机,目光落在茶几上一个新出现的烟灰缸上,样式普通。他拿起来摩挲了一下,触手冰凉。
“那你还让我给她?再说了,楼下抽烟的乌泱泱一片,难不成你要挂禁烟牌?项叔第一个跟你急!”
许不详瞥他一眼:“以后少让人家替你顶班。你很忙?”
大嘴猴语塞。他确实没什么正事,不用上学,整天游手好闲。偶尔朋友约着去城里玩,他就让方潇顶班。细想起来,确实挺过分的。
许不详了解他性子,所以直言不讳。他起身往楼下走。
“许哥,去哪?”
“买午饭。”
……
铁制楼梯被踩得哐哐作响。他刚下来,就听见方潇急匆匆的声音,她刚给客人送完餐:“许不详?”
他转过身,无可无不可地挑了挑眉:“嗯?”
方潇拿着那盒蛋挞快步过来:“大嘴哥带来的,你尝尝吗?”
许不详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甜点上。小姑娘手指纤长,稳稳握着盒子边缘。
“好。”一个字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微微一怔。
许不详从不碰甜品。这种甜腻腻的东西是小女生的心头好,他很少尝,骨子里也觉得大男人不该沉溺其中。
等他回神,盒子已在手中。垂眸看去,四个蛋挞躺在里面,两个原味,两个葡式。葡式的蛋挞芯上还点缀着一两颗葡萄干。
看着……倒是不错。
“我尝过了,葡式的更好吃。”方潇大方分享着感受,嘴角不自觉带起一点笑意。
许不详看得有些愣神。她笑起来与不笑时差别很大。即使只是极淡的笑意,稍纵即逝,但眉眼间漾开的那点亮光,确实为她清丽的容颜添了几分生动。
“方潇。”他突然正经地叫她的名字。
她敛了笑容,以为他有正事要说,双手下意识交叠放在小腹前,竟透出几分拘谨的礼仪感。
“喜欢巴西烤肉饭,还是鸡公煲?”
二选一的问题,方潇脱口而出:“鸡公煲。”
许不详淡淡应道:“知道了。”
方潇还没反应过来他为何这么问,少年已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没多想,回到收银台写寒假作业。
其实方潇没吃过巴西烤肉饭。鸡肉倒是吃过。老家院子里养过鸡,下的蛋,母亲会拿到集市上卖。逢年过节也杀鸡庆祝,但热腾腾的鸡肉上桌,她只能眼巴巴看着。鸡腿和肉厚的部分向来是方强的专利,稍好些的肉块也进了母亲和弟弟的碗里。鸡脖子、鸡爪、光秃秃的胸骨,才是她碗里的常客。
即便如此,她也觉得是难得的美味。
至于巴西烤肉饭,附中食堂就有。只是囊中羞涩,她有时实在馋了,就站在窗口外闻闻那香气。
……
“妹子,再加三个小时。”方潇给一个男生的机子续好费。男生离开后,收银台前的阴影并未散去。
她以为是其他顾客要点餐或开机。“您好,需要点什么?”方潇站起身,抬眼才看到许不详站在面前。两人隔着窄窄的台面,目光撞个正着。
许不详的眼瞳又黑又深,盯着人时总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有事吗?”她先移开了视线,声音很轻。
许不详买了两份鸡公煲,先放在台上。墙角有张折叠木桌,他走过去支开,又搬来两张椅子。
意图不言而喻——一起吃午饭。
方潇其实不太饿。中午吃了大嘴猴的蛋挞,已有七八分饱,本不想再花钱。可此刻空气中霸道飘散的鸡肉浓香阵阵勾引着她,她投降了。
坐下来,与许不详面对面,拆开自己那份鸡公煲。
“小心烫。”许不详随口提醒了一句。砂锅滚烫,他怕小姑娘毛手毛脚烫着。
方潇才没那么娇气,三两下拆开包装。浓郁的香气混合着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一丝辣意呛得她连咳几声,脸颊都咳红了。
“慢点。”许不详被她这副模样逗得牵起嘴角。记得初见时,方潇冷得像块冰,对谁都带着距离感。多见几次,才发现这小丫头也有稚嫩可爱的一面,带着这个年纪女孩特有的纯净。
方潇本有的几分饱意,被这香气一激,顿时化为乌有。她不作声,埋头认真而用力地吃着。
她的腮帮子小,只能一点点咀嚼。牙齿虽整齐,却少有用来对付大块肉食的机会,吃了几块便觉得牙根泛酸。
许不详吃了几口便停下。中途有人来上网或点餐,都是他去应付。
昏暗嘈杂、烟雾弥漫的大厅里,不时爆出男生怒骂队友的脏话。唯有他们这方寸之地异常安静,没人说话,只有女孩轻微咀嚼食物的声音。
许不详的目光落在方潇身上。她的肩膀很瘦削,仿佛用力一捏就能折断,却又似乎蕴藏着某种不容小觑的能量,不知何时便会爆发出来,令人侧目。
鸡肉的嫩滑与调料的咸香让方潇彻底吃撑了。她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鸡公煲,又辣又鲜。虽然吃完后舌尖火辣辣地渴望着清水。
她自己的碗里,一粒米都没剩。对面许不详的碗里,鸡肉吃完了,配菜和米饭却几乎没动。
真浪费啊!方潇心里嘀咕。浪费可耻。
“你还吃吗?”她边收拾边问在收银台前不知忙什么的许不详。
“不吃了,扔了吧。”
“哦,好。”方潇一手拎一袋垃圾,丢到网吧门口的垃圾桶。回来时,恰逢卖糖葫芦的老人路过。
她买了两串,一串递给许不详,一串打算留给大嘴猴。
过道里。
许不详盯着手里红艳艳、裹着亮晶晶糖衣的糖葫芦,觉得有点好笑:“还没吃饱?”他确实被这小姑娘的饭量惊到了,比他吃得还多。
方潇摇头:“不是。一串给你,一串留给大嘴哥,他晚上来。”
“你自己不吃?”许不详手插在裤兜里,目光落在她洁净的小脸上,甚至捕捉到她嘴角残留的一丝不明显油渍。他想伸手替她擦掉,又忍住了。
“我不想吃。”方潇说得干脆,但眼底深处那抹对甜食的天然向往,没能逃过许不详的眼睛。哪里是不想吃,分明是舍不得给自己花钱。
不想拂了小姑娘的好意,许不详把两串都接过去:“大嘴猴来了,我替你给他。”
方潇点点头。
两人之间静默了一瞬。
一个端着刚泡好泡面的男生从方潇身后匆匆走过,碗里滚烫的热气蒸腾。许不详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近,避开那潜在的危险。
方潇整个人还有点懵。他们并未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亲密接触,只是距离骤然拉近,鼻尖萦绕的雪松气息骤然浓烈。手臂上那只大手的力道清晰传来。
危险源远去,许不详松开手,后退半步,两人又恢复了之前的距离。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手好了吗?”
手?方潇反应过来:“早好了。谢谢你上次的棉签和碘酒。”任何一笔非必要的开销,在她的世界里都可能变成压身的重负。她很感激他。
“嗯。”一声慵懒的鼻音。许不详拿着糖葫芦和剩下的蛋挞上了二楼。
晚上,大嘴猴拿到那串糖葫芦时,惊得瞪大了眼:“这丫头也太倔了!对自己抠成那样,居然还舍得花钱买这玩意儿给咱们?”
许不详半靠在床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速滑动。一个漂亮的击杀后,游戏音效爆发出“Victory”的电子女声。
“人家心意,谢你照顾。”许不详又开了一局,这次他沉底选了辅助,还是个软绵绵的瑶妹——他极少玩辅助。
大嘴猴激动地坐到少年灰色的床沿,凑近了追问:“许哥,你对这妹子到底怎么回事?周窑可说了,你对她有意思!”
许不详眼皮都没抬:“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那我肯定信啊!认识你这么多年,就没见你对哪个女生这么上心过。送饭,变着法儿塞钱,周窑还说你把几个说她坏话的小崽子揍了……许哥,说说呗,咋回事儿?”说起和许不详的交情,大嘴猴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项叔是他爸的朋友,他辍学早,就跟着项叔看网吧。他爸对这个不爱读书的儿子没啥指望,活着别惹事就行。
项叔把许不详领回来那会儿,他横竖看这人不顺眼。明明长着张好学生的脸,偏要故作老成,说话还总带着股瞧不起人的劲儿。积怨终于爆发了一次,两人从二楼打到一楼。大嘴猴从没见过这么能打的,看着瘦得跟猴似的(比自己还像猴),力气却大得惊人。
那一架打完,他就对许不详心服口服了。周窑那几个小弟叫他“许哥”,他也跟着叫。许不详其实比他还小一岁。他十八,许不详十七。
而且,许不详这人虽然爱动手,但够义气。有次网吧来了个八中的混子,硬要他免掉几百块网费,还带着几个人按着他要给混子磕头。项叔不在,一楼全是学生,没人敢出头。是许不详从二楼冲下来,护住了他的尊严,也狠狠教训了那帮混子。
八中人都传许不详是个混子,但大嘴猴清楚,他绝不是那种只会吃喝玩乐惹是生非的货色。他每天准时上学,放学就帮项叔看网吧,放假跟着去收租。从不玩女人,也不主动挑事。他做人就一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没怎么回事,也没你们想得那么天花乱坠。”许不详语气平淡,说的是真心话,“我就把方潇当成妹妹。”
方潇是漂亮,但他许不详还没肤浅到因为一个女生漂亮就动心思。对方潇所有的关照,都源于一丝恻隐之心。
也许,是第一次见到她扶着万琳,脸上强装镇定,指尖却在微微发抖时,他在那个小姑娘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就像刚被爷爷奶奶接回家那会儿,听到邻居们跟他们闲聊:
“怎么收养个这么不爱说话的孩子回来?面相看着呆呆的,别是脑子有问题吧?”
“就是啊,你俩年纪都这么大了,养个不健全的多累赘。”
“要不……送回去算了?”
她只是我的妹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十只小白驹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