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母便拉着方正去院子里冲水,边大声骂她:“你弟弟都被烫伤了,你还在那里问问问,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方潇浑身都冲上来热血,她走过去把属于自己猪猪杯拿下来,走到院子里,当着方母的面将里面的土和葱花倒掉。
“方招娣,你哪根神经搭错了,是不是有神经病?”
那可是她种了一周才勉强长了苗的葱花,要留着给儿子煲汤喝。
杯子里的土被倒掉,但本该封闭的杯底被认为敲出一个不太正形的洞,她透过那个洞,看到了自己脚上的单鞋。
宁都的冬天风刮得人脸上生疼,从入冬以来她就只穿着这双本适合夏季穿的帆布鞋,在网吧里坐着没什么感觉,可今天她冻了一路。
只是觉得作为女儿缺席父亲的生日于情于理都是她的不是。
可是现在。
去他妈的亲情,去他妈的道德。
他们根本就没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她也没必要用自己的心去融化他们的坚如磐石。
她闭闭眼,忍过那股涩劲。
“我就算有病,也是被你们逼出来的。”
方母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没想到一向乖巧的女儿会这么大吼着地喊这句话,往日都是默默得接受她和丈夫的训斥。
“我上辈子是杀人放火,才会投胎到你的肚子里。”方潇站在寒风里,这个破败不堪的院子里,菜园里只有三分之一的蔬菜具有生机勃勃的生命力。
被关在笼子里的鸡忽地下了个蛋,一股潮热的气味瞬间盈满空气中。
她听见了来自书上不知名鸟儿扑翅的声响,房间里又有窸窸窣窣的老鼠偷吃花生发出的咬荚声。
这个院子里能装得下这么多生命,承载着这些动植物的容身之所,却放不下一个乖巧得让人心疼的女生。
方潇没和方母多说,她想趁着方强回来之前把自己的东西都带走,最好以后都不要回来。
谢天谢地,东西装满后,没在院子里看到男人的身影,方母看着她手里的东西,问:“方招娣,你这是要做什么?和我们断绝关系是吗?”
方潇停在铁门前,锈迹斑斑的大门衬得她肤色雪白,有村民挑着大粪路过,臭味熏得她脸发皱,她厌倦这种生活,就像是一只被铁笼子锁在井底的青蛙。
每天抬头望着井上的蓝天。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丝丝颤抖,“我生来是你们的女儿,你们是我父母的事实一辈子都改变不了……”
方潇吸了口气,“要真能断绝关系就好了……”她转过身,看着同样衣衫缝缝补补的母亲,因为操劳脸上全是斑驳的纹路,“我知道八中的学费很贵,以后的学费我自己赚,生活费也不用你们出,放心,等我工作了会把你们养我的所有开销的都算清楚还给你们。”
她一辈子都无法摆脱与方强夫妇的关系。
即便她再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上也流着父母的经血。
“妈,如果你还心疼我一点点,求求你们了,以后别来打扰我。”方潇真的很不愿意叫她一声母亲,但怀柔政策通常效果较好。
果然,她在母亲的脸上看到了动容,方母声音沙哑,目光呆滞,两分钟后才回味过来女儿嘴里的话。
她说,求求他们;
她说,不要再打扰她。
如果脾气暴躁的方强在场,现在女儿指定要被男人扯过去跪在门槛下。
招娣怕方强,她又何尝不怕。
“招娣,妈妈就这么让你讨厌吗?”
方潇有被她脸上的神情击中过内心一小块地儿,仅仅只有三秒,铺天盖地的痛苦记忆接憧而来。
她从来没动过手,却也是在一旁鼓吹呐喊的帮凶。
方潇没再多说什么,拎着自己的袋子就离开了,她看了眼手腕上还能勉强转动的表,下午2点过1分。
她原路返回了宁都,现在回网吧,大嘴哥和许不详指定会问发生了什么事。
城庙街道繁华,方潇去的最多的便是城庙书店,拿本书寻个角落默默看。
“迎新春,大促销,全场八点八折,小姑娘,要进去看看吗?”
路过一家正在促销的女装店时,一名笑容满面的导购朝她招呼,橱窗里有件白色的羽绒服,蓬蓬的,下摆绣着同色蕾丝。
她冬天的棉服都是附近村子上姐姐淘汰下来的旧衣服,从来没穿过新的。
也从来没穿过白色的棉服,因为不耐脏。
导购员一见她的目光多停留了几秒,就热情上来邀请她,“进店看看吗?可以试穿。”
女生身上的衣服虽然旧,但洗的干净,一看就是爱卫生的女孩子,导购员对她没什么偏见。
“不好意思……”方潇刚要拒绝,一道熟悉的男声从背后传来。
“方潇,好巧。”盛廓快步上前,刚离得远他没敢认,近了才敢确定就是她。
她寻着声音看过去,是盛廓,身后跟着一个矮瘦的男生。
寒冬腊月,路边的树被风吹得发响,盛廓穿着暖绵绵的白外套,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的围巾。
他身上有股书生那种优雅的气质,但方潇猜得到,他不是个喜欢学习的人。
每次见他,方潇都能感受到男孩身上那种无忧无虑,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考虑后果的松弛感。
这种松弛感后天是达不到的,就像许不详,虽然也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脸色,却会时不时皱眉。
“嗯,真巧。”方潇退后几小步,和两个男生拉开距离。
寸头刘看到她眼睛都亮了,“哈喽,美女我,我是寸头刘,盛廓的好兄弟!”
“去你妹的兄弟!”盛廓一拳打在寸头刘的胸口,趁着这个机会给他使了个眼色。
寸头刘怎么不懂,他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淡如菊花,冷如寒梅的女孩,不情不愿和他俩再见:“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妈叫我给她带杯奶茶,你们先聊。”
盛廓脸上挂着笑容,眼见着寸头刘过了红绿灯,又和方潇找话题,“要买衣服吗?”
他老远就看到她站在橱窗前看了几眼。
盛廓视线落在方潇身着薄外套的上半身,三度的天气,她洁白的长颈裸.露着,和冷空气零接触。
渐渐往下,是一条浅色的长裤,盛廓当即就将人拉近了店里。
方潇没想到男生会这么突然,她来不及拒绝,人就站在店里,代购员笑得下巴都要脱臼了。
这小女生看起来没钱,但身边的男生一看就是富家子弟。
今天要开大单了。
“小妹妹,我刚才看你再看橱窗里那间白色的棉衣,要试一试吗?”
方潇闻言又看了眼那件外套,挂在橱窗里的衣服几乎是每家服装店的镇店之宝。
她买不起。
方潇不想试,说了句不好意思后就往外走,盛廓追上去,“你身上这件衣服这么薄,买一件吧,要不我送给你也行!”
方潇沿着街道走,她没回头,任由盛廓跟在身后,“歪,方潇,你能不能说句话,跟我就这么不想说话吗?”
他凭什么拉着自己进店里,她与盛廓根本不熟,就算是上次发烧,他将自己送到了医院,也不代表他可以忤逆自己的意愿,强迫她做任何事。
方潇忽地停住脚步,身后的人一时没刹住车,撞上了少女清瘦的背,她被这意料之外的碰撞,整个人身体就往地上跌去。
盛廓想去拉她,手在空中摸了个空。
道路旁烤红薯的大妈哎呦一声,“小伙子,你这也太不小心了。”
摔得多疼啊!
女生腿曲在一起,整个人都摔在地上。
闯祸了,盛廓第一反应就是他闯祸了。
方潇也不知怎么地,遇上盛廓这么倒霉,还好她跌的时候撑了一下,手只是微微疼,就是被冷如冰块的地面凉到了。
像是一把刀子划割手心。
嘶……太冰了,刺骨的冷。
盛廓想去拉她,结果方潇直接无视他,自己爬了起来。
在大街上被女生躲开,盛廓觉得很热。
方潇拍了拍身上的脏灰,盯着他的眼睛,“你这是干什么?我要是想买,自己就会进去,你自作主张拉我进去,很好玩吗?”
看她出丑很好玩吗?
那里面的衣服,她根本买不起,试了又不买,导购员的目光足够让她背脊发凉。
这是一种骨子里带来的自卑。
盛廓被她的话震了一下,又听女孩继续说道:“盛廓是吧,我看你那天在医院里的单子上签的是这个名字,我这个人,待人冷漠,没什么心的,你要是因为我跟你嘴里那个人长得很像而想跟我做朋友,玩什么替身梗的话,大可不必。”
“我不是……”
方潇又道:“你能不能在做什么事情之前,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
“而且……我不缺朋友,也不想交朋友,所以……不要靠近我。”她满身都是戾气和刺,一旦有人接近就会将自己的刺亮出来。
刺伤别人,也需要花费她大量的力气。
盛廓听完脸色也变了,他不过只是想和她相处,毕竟顶着一张和朋友相似的脸,也难让他不靠近。
但这朵玫瑰长了太多刺,坚硬又尖锐。
两人不欢而散,方潇冷淡地进了书店,她在书柜上挑了挑,抽了本鸠摩罗什的《金刚经》下来看。
她没怎么看过这类书,翻了翻前言就放下了。
佛讲究奉献,讲究牺牲。
方潇还没遇到能让她这般对待的人,她现在只想活着,到达不了这么高的思想层面。
因为盛廓,她也没了看书的心情,干脆拐个弯去了药店。
*
圣尊网吧。
许不详坐在机子上,手操控着鼠标,界面上的游戏人物不一会儿又拿了个五杀,周遭围着的男生发出惊叹。
“这对面的猴子真惨,全程没碰到过蓝和红。”
“哥们,你这赵云玩得可以啊!”
“太帅了这五杀拿的……”
……
“哥,你收徒弟吗?一个月交钱的那种?”
“哥,收我收我……我主玩赵云……”
大嘴猴笑嘻嘻,没想到许哥这么快就帮他打上了王者,现在他回家可以在一众表哥面前出出风头了。
他正要开口叫这些男生散了,就看到从门口进来的方潇,“大妹子,回来了?”
方潇刚拉上门,闻言点点头,脸色不是很好。
许不详摘下耳机,就见踌躇在门口的少女提着个老旧的行李包,脸上纠结,红唇抿着,看样子像是有话要跟他说。
一众在旁边看戏的男生“呦呵”“咦”开始起哄。
大嘴猴也若有所思看着他。
“散了吧。”许不详本是不喜欢这种起哄声的,从前在班上也不是没人起哄过他,他从内心里很讨厌跟一个不相熟的人纠缠在一起,被众人玩笑。
但和方潇的话,他不讨厌。
隔着远距离,方潇能感觉到男生们在她和许不详之间的目光,她没过去,径直上了楼。
一进杂物间,她就惊住了。
因为阳台被隔开一半来,建了个小小的浴室,墙上挂着一个超大容量的热水器,黄色的保温键传出来的光让她眼前开始发雾。
她又看到了墙上挂着一个实木的毛巾搭子,一种无法言说的滋味从心底蔓延开来,在她胸膛里爆出了花。
“噔噔--”
有人敲门。
方潇转过身,就见许不详单手插兜站在门口,身上的黑色卫衣松松垮垮,随意却不邋遢。
视线移至少年的手指节,还是通红一片。
隔着三米,许不详眼睛一眯,看到了少女眼睛里的血丝,她瞳孔有点橙,像是自带了美瞳。
“有话跟我说?”
方潇收了收感动,走到他身前站定,从兜里掏出一支药膏来,“这药膏挺有用的,我看你的手上全是冻疮。”
药膏盒上印着‘复方肝素软膏’,许不详不确定地看了眼比自己矮了个头的少女,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炸开来。
他漆黑的眸子盯着少女漂亮的脸蛋,竟第一次觉得她像株洁白柔软的梨花,又觉得她美艳得似热烈坚韧的红梅。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她应是中和了两种花的特质。
饶是再冷淡的人,被这么炙热的目光注视,也忍不住紧张,方潇甚至感觉到四周渐渐失声,只能听见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再仔细一点儿,便能听到她砰砰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更快,一声比一声更强劲。
像是要马上跳出了胸膛。
方潇必须要和许不详保持一点儿距离,她也不等少年说话,将药膏往他怀里一塞,他下意识一接。
然后就见少女垂着眼,嘴唇很轻地动了动:“我要睡觉了。”
许不详嗯了声,声音有点哑,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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